镜与花 第三章 劫中正有嫁衣成

作者 : 再堕轮回

()一件本应毫无悬念的事,怎么就会变得这般让人捉模不透呢?

广济的嘴角仍是有些笑意,但已不是微笑,而是苦笑。自修行大成,破戒出寺,莫说阅人无数,就算是杀过的人也数不过来了。能隐隐让自己感到惧怕的,却从来没有。可是眼前这个小子,他算是个什么东西。敖远霄的假子而已,即便敖远霄亲来,见了他也只能逃走而已。广济一直忍到角木蛟离去才现身,正是以绝大心志而行隐忍,不yù再生枝节。可是此刻居然连法宝‘乌禅’都被摄了去,教他怎能不生愤怒。

这小子周身的浑气越发浓厚,已渐渐看不清他的身影。想想岳中流、黄龙丹,广济已经不愿再等了。一抖袈裟,一只右掌已如‘乌禅’般漆黑,却闪烁着金光,直向萧傲然击去。轰然巨响,大力激荡,山坡上的土石竟已被这股大力轰出了一个圆圆的大坑。广济飞身而退,霞魂袈裟在身前旋舞不已,将自己护住。

这一掌名为‘地藏却魔’,乃是广济的得意本领。乃是可荡灭yīn邪的至高佛法,虽然他此时走的已并非是正宗《大慈悲无我心经》路数,但此法对幽yīn一属的灵力却有神效。即使幽冥界的妖魔,在这一掌之下也必是随风消散。可是适才这一掌之力,方及萧傲然的气旋,不但绝大掌力未伤其分毫,在掌力释尽之时还突生极大吸力,yù将广济吞没进去。若不是他及时用霞魂袈裟扫开浊气,并及时退回,只怕还不易月兑身。

只见这团浊气受了这一掌,竟又生变化,忽地明朗,一分为二。竟然黑白分明地形成了一个无眼的太极yīn阳之像,萧傲然在其中似犹然未醒,前胸一个漆黑怪异的法印正自流转,带动这yīn阳气旋。yīn阳二气飞速旋转,立时便从最中处现出一个涡眼来,涡眼越来越大,最后正好将萧傲然纳在其中,方才停滞不动。

广济虽然不知道为何如此,却也知发生了何事。这小子竟以一己之力,在此地开启了一扇通往冥界的界门。自己已经尽量高估了他,却仍料不到他能有如此本领,不由得暗恨自己大意,早知如此便该悄一掌将他毙了。

冥界yīn风阵阵吹出,广济不能上前,又不便退却,正自两难。他却不知道,萧傲然的本事却并没他想的这样厉害。此时的情况,倒是他广济一手帮忙而来。

他分身出手时那一掌何等力道,若是在平时打中萧傲然,定然是将他打得粉身碎骨,一块骨头都不会剩下。但那一掌却是不偏不倚的打中萧傲然怀中藏着的通幽宝鉴。那宝鉴受了这般强大的灵力催动,不但整个嵌在了萧傲然的前胸,也被灵力所激转。然后广济再用‘乌禅’将其束缚,便更是将通幽宝鉴逼入了萧傲然的身躯,与其合而为一。但‘乌禅’之力,既急且大,差一点便将萧傲然压死,但通幽宝鉴虽已被化印在了他身上,宝鉴的印力在肉身上却更是如鱼得水,急快地吸收‘乌禅’之上的灵力,那‘乌禅’本是冥界神兽的灵血凝结而成,既yīn且纯,坚硬无匹。广济更是用它收纳了不少冤魂妖灵,再控制这些妖灵施展分身之法。但是通幽法印既已发动,乌禅中的yīn灵便渐渐被法印抽出,纳入法印之中,待到广济发觉之时,乌禅中的灵力已有七成被法印收去,所以不及收回,便被法印化去了。

通幽法印虽已聚足灵力可自行发运,但无人掌控之下,必然极为混乱。虽然其终将打开通幽之门,但此中浊气乱舞,不用一盏茶的功夫,便会要了萧傲然的xìng命。于是时,广济便又及时帮了一个大忙。天下间能以此一掌之力,将这般yīn气迫散的,可谓少之又少。但yīn气虽被迫开,却未逃逸出通幽法印之力,也正是这一掌,将法印气旋中的yīn阳两气立时分了个明白。于是通冥之门立现,看得他目瞪口呆,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这其间的原由。

广济本来悟xìng极高,八岁出家,jīng研佛理,弱冠之年便已是同辈僧人中的翘楚,深得师门之宠,于三知禅院中享名颇盛。但后来修炼武学术法,便渐渐痴迷。多次被师父大觉责备,但旁人越加阻挠,他便越是心痒难搔,终于忍不住偷入禁地,盗看《大慈悲无我心经》,并抄录修炼。但时候不长,便被师父发觉,yù将他送戒律院受罚。广济一时脑热,便与师父大觉动起手来,大觉虽是一代高僧,于武功术法之上,却并不如徒儿,不过三招五式,便死在了广济掌下。广济惊诧之余,亦颇为悔恨,但此时已容不得他迟疑,当即逃出了禅院。

若是一个人一夕之间从庙堂之贵被打成了落水狗,会发疯发狂便说得通了,即使是出家人。广济下山之后,居然接连做了几桩惊世大案。迫得从来不问世事,甚或常人都难闻其名的三知禅院,不得不派十八罗汉齐现世间,十九名当世神僧于五台山挂月峰酣战七天。七天之中,广济以一己之能力敌十八罗汉,峰顶佛光大做,不停不休。附近僧众黎民、修真隐士皆是闻讯前来,峰下伏拜围观者逾十万众。广济虽然终究不敌,但其佛法之jīng却已深深将十八罗汉折服。第八rì黎明,十八罗汉飘然离去,只余广济一人金身佛相,平步下山。从此‘广济活佛’之号,方才与世流传。

但这只不过是另一个开始罢了。广济虽时也也行善,救苦救难。但其后十数年间,修真正道之中许多高手离奇失踪,其实都是毙在了他的手中。直到其对昆仑天圣道人伏击,两败俱伤,真相才大白于天下。但天圣道人却也终究不治,此后不但昆仑派,乃至整个正道修真都yù杀其而后快,广济从此不但出手更加狠辣,行踪也时隐时现,销声匿迹。但‘血佛’之称,已让许多人闻名丧胆。

“罪过罪过,贫僧心念不坚,徒令施主受了这许多苦楚,当真是罪过。”广济神中一闪而过往昔之忆,一面平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萧傲然身处两界门,yīn风阳气加身,回忆起刚才直如身子被无数股力道扯得直yù碎裂,犹有余悸,痛得又打了一个哆嗦。只见周身yīn阳剖判,双鱼游转。雷云二灵魄似是不听禁制地吸取着至纯的yīn阳灵气。听得有人说话,才慢慢看清广济。突地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敖远思已在一旁坐地不语,面带微笑。她身侧岳中流仍是一无动静。突觉广济沉重的目光向自己shè来,如负山狱。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拳,才发现雷云箫仍然握在手中。自己衣衫尽碎,被这一股异常清澈的气息托在空中,遍体舒态。三魂七魄似都沉且稳,更妙的是,似乎自己正感觉到雷云二灵正在合二为一。

金光一闪,快得不可思议。一只看似漆黑,却闪烁着耀眼金光的手已经递到了身前。萧傲然急忙闪身,一式‘翔龙抖甲’将这一掌卸开。虽说卸开,却是巨痛入骨。但他尚未有机会眦牙咧嘴,另一掌业已袭来面前,萧傲然转身闪避,同时长箫点出,却是转眼失去了目标。再接着面前红霞满目,整个人已被袈裟罩住,如是一座大山压在身上,动弹不得。

广济施展金身,硬生生欺入界门气旋之中,以迅雷手段将其擒住。淡淡道:“施主慧根非常,如此年纪便能以区区肉身而入界门,当真是天纵英才。阿弥陀佛!”

只这么稍一犹豫,终是一掌向他背上击去,但却感这一掌所击之处,丝毫不着力道,如是虚无。霞魂袈裟金光大做,直激得界门气旋中灵气乱窜,就连广济的金身也几乎不能承受。连忙抓着袈裟,闪身月兑出。就在袈裟离开萧傲然身体一刹,广济却脸sè大变。

只见萧傲然身躯矫挺,若大个气旋竟然在须臾之间被他收进了前胸那怪异的法印。双眼雷光狂溢,而右手的长萧孔中却散出一股宏大的白sè灵气。

嘶鸣与异像同时现在广济面前,惊得他连‘阿弥陀佛’也忘了念。一股风尘以萧傲然为心,向四周散开。只见这小子身侧一匹高大的异样马兽,头上却是一只双翼一黑一白的巨鹰轻轻盘旋。萧傲然仰望着云鹰,痴痴道:“原来你是这个模样。”

云鹰一声响彻云霄的鸣叫,化做一阵轻烟,与雷马同时归入原处。萧傲然一抖长萧,雷光闪耀,已化做了长枪。而肩胛之处,却是生出黑白各异的一双巨大翅膀,白翼之间却有一个圆型的黑sè,黑翼反之。这一双羽翼展开,便如是一双眼睛般。

广济呆看了一时,只见那双翼一舞,周围大雾四起,那长枪之上雷声炸裂。眼见连自己的双脚也看不见,当即催动法印。口中不由得恨恨说道:“今rì必是留你不得。”

昏云暗雾之中,雷咆电啸,佛谒声声。碧白圣光齐舞,飞沙走石,半天轰隆。一个翼舞枪飞,如雷公降世,一个裟中剑走,似金刚显圣。这二人斗得天昏地暗,煞是奇瑰绚丽,只苦无有雅人观赏。萧傲然自己布下的浓雾中借云鹰之眼却看得清楚,占了大便宜。但广济的神通实是高他极多,一柄天王慧剑琉光璃彩,杀得萧傲然只有招架之功,霞魂袈裟舞到之处,云雾尽散。萧傲然只觉对方剑上力道一剑重似一剑,枪剑每次相交,便震得自己骨肉一阵剧痛。更骇人的是,自己所发出的雷电即使偶尔打在广济金身之上,竟然是丝毫无损,恍如不觉。这把剑似是牢牢地粘在枪上一般,使劲了浑身解数也难以出月兑。萧傲然本来就是力战之下,灵力耗尽,适才只不过是靠着走运,两次避过杀身之祸。虽然雷云二灵借此机缘偶然在界门中已皆浑铸成型,但其灵气并不厚足。在广济全力攻压之下,不多时便已不支。

广济这一套天王剑式,已有多年不曾用过,今rì盛怒之下使出,丝毫未加留手。罗汉金身与两**宝并用,居然十数招还未收拾这个小子,眉目间杀气大作,口吐梵音:“哞唵嘛咪哄!”

萧傲然只见那霞魂袈裟已是乎地缠在了雷云枪上,瞬间将枪身裹了个严实。一股大力几yù将宝枪扯得月兑手,骇然之间,只见一道碧光直向自己shè来,躲闪眼见不及,只得硬着头皮将云翼前互,束手待毙。

广济正yù御剑shè杀萧傲然,忽然间却觉后脑一阵微麻,一股极强的力道袭来,心下大惊。

以他的神通,竟然有人能出招偷袭方才发觉,一个怪异的念浮上心头。连忙咬牙大喝,袈裟与宝剑皆召回护身。‘焚云’‘断情’同时施展,正迎在这股袭来的大力之上。

可是转过身来,却发现面前空空如也,竟连人影也没。但后股上终究一股洪流般的巨力吐将出来,将他如一片风中残叶般打将了出去。

萧傲然左手掩着前心被剑气所伤之处,大口的喘息。提枪的右手一阵力乏,雷灵消去,化回了长箫。云翼也是随风消散,一跤跌坐在地。只见身前一个高大的男子站立,头发花白,衣衫破烂,不是岳中流是谁。

广济的身子飞出了足有四十丈开外,一个腾身稳稳的落在地上。才顾得上回头观瞧,一见之下却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肤上金sè刹时消去,露出了惨白的面孔。却连忙扭了过去,化做一道暗金的光芒,逃遁而去。

岳中流转过身,来到萧傲然面前。问道:“少侠是否无碍?”紧接着面容骤变,竟似年轻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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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苍然在客舍中心神不宁,忽地坐将起来。穿戴齐整了,推门而出,直出馆外。却发现一个娇柔的身影正在门前站立。

“萧先生也是夜不成眠么?”苏凝眉淡淡问道。

他知道这个女子虽然年纪轻轻,却绝不简单。萧苍然点点头,却没答话,只是学她一般的抬头看天。

苏凝眉又道:“萧先生也是来赏月么?”

萧苍然心中一动,道:“今夜本来yīn云四合,但到了此庄之上,却是天无片掩。倒教老夫不得不抬头看看。”抬头处果然一轮满月挂在中天,明亮非常。但满天之上,却见不到一颗星星。

苏凝眉转过脸望向他,露出一个轻柔的微笑。说道:“小女子适才与东皇及二位兄长谈及萧先生,东皇说先生您高深时如天海难测,率真处似上玉无瑕。果然是说的对极。”

高帽扣将过来,偏是她说得颇为真挚,轻声细语,直听得萧苍然心中一荡。

连忙谦让道:“山野之人,不懂礼教。诸位谬赞了。”

苏凝眉初次见他这副窘迫模样,不由得灿然一笑。向他近了几步,问道:“先生不是来赏月的,那又为何失眠呢?”目光直落在萧苍然的指环之上,又道:“这释灵戒印真是jīng美,能否借眉儿一观呢?”

萧苍然正不知如何答她先前一问,忽然听得她要借看指环。如获大赦,稀里糊涂的摘下指环,就那么递了过去。

苏凝眉本来只是看这指环十分jīng致,信口一问。哪料得这位萧先生当真便随手将本门千载相传的至宝借人观看。但见萧苍然的右手捏着指环,已递到了面前,接下似乎不妥,不接又是不行。一时间倒胀红了脸,只好双手捧接过来。

但心中却十分喜悦,细细的观瞧着戒上花纹,赞道:“相传这便是千余年之前,诸门为讨伐幽冥界而请贵派万机真人炼制的法戒,以其破队两界门的封印。后来又以此戒之力,封印了冥界的三位神王。如此神物信手借人,先生就不怕眉儿不还么?”

其实萧苍然自打听到‘释灵戒印’四个字便心中一颤。虽然恩师将此物传给了自己,但他却并不知道这戒指除了代表他是明鹤传人之外,尚有何用。此时听苏凝眉这样一说,心中大凛,不由暗怨师父荒唐,竟连这么重要的事也不告诉自己。

眼下却是不宜动声sè,心念急转,似乎想到了些什么。淡淡一笑道:“眉姑娘说笑了,若无本门妙法,它不过一个指环而已。传到萧某手中,时常不曾佩戴,即便明rì之会,也未必用得上。萧某素不爱饰物,若是姑娘喜欢,便送给姑娘又如何。”

苏凝眉面sè大变,双手微微一抖。虽是微笑掩饰,却逃不出萧苍然的知觉。想要以乾坤灵觉窥探她神中之思,却是强按捺住这个想法。只听苏凝眉笑道:“先生真懂说笑,如此贵重之物,先生怎能轻易送人。若真如此,眉儿倒要以为先生别有所图了。况且这个指环虽然jīng致,却太过大气,倒不合女儿家佩戴。”

萧苍然大笑道:“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就那么探手到她手中,自将指环取回,戴回手上。

苏凝眉叹道:“先生虽是面目沧桑,但这一双手,柔细的倒不像个男子。”

萧苍然心中一动,暗叹女子之心,果然纤细。他把大部的注意力,都放在把持面具之上,倒不曾注意自己的双手。虽然是淡淡道:“鄙门功法,倒是颇有养颜之功。”却暗自主意,以后在女子之旁,可定要多加留心了。

苏凝眉虽未再说,却觉他言之无理。若是他峨眉道法,能益生到如此地步,那他面具之下,想必也是张青年男子面孔。

萧苍然不想与她再行纠缠,道了声告辞,负手向外走去。

苏凝眉料不到他说走就走,yù要挽留,又不知如何开口。连自己也不知为何,着了魔般跟在他后面。

萧苍然如何不知道她就跟在身后,但他才是真真着了魔。那座小楼里无声无息的呼唤,自他入庄以来就不曾停止。尽管楼入云有言在先,庄中禁地甚多,希望众人不要胡乱走动。又尽管苏凝眉如此明显地跟踪于他,都阻不住他要向此楼靠近。一道银矢直shè在他身前三尺,他只好停下脚步,看了看隐没在暗处的守庄弟子。但心中热血澎湃,一涌一涌地,似在催促他前行。又看了看面前不足百尺的小楼,基型四方,顶盖浑圆,檐出如伞,黑暗中看见三重窗阁,隐隐有光亮投出。

萧苍然不自觉地整了整衣襟,继尔迈步。走到一半,左右两支流矢破空作响,齐齐钉在他前方二尺之处。萧苍然心中一寒,乾坤灵觉向四周探去,知道此时至少有十余把弓矢正崩在弦上。果然,再行十余步,又有三枚箭矢shè出,这次却是紧紧钉在他周身前左右,离身不过寸余。对方再三示jǐng,就连他身后的苏凝眉也急得叫出声来。眼见如此神箭,当真令人畏惧。深怕萧苍然一意孤行,在冲突之下会吃大亏。

“萧先生,既然此处不待来客,您且回去歇息吧。”苏凝眉忍不住出言招唤,并赶紧来到他身边。

萧苍然露出一个笑容,道:“你怎么知道?”

苏凝眉不禁有气,只觉这人不知好歹。也是没好气地道:“天云箭阵向来例不虚发,先生现在知道也还不晚。”

萧苍然道:“例不虚发么?我看也未必,这三次六箭,也没伤到老夫分毫。”说罢大步向前,只四五步,便踏上小阶,来到楼门之前。却觉守卫弟子居然一下子全部都已月兑出了灵觉之外。

苏凝眉想不到此人的xìng情乖张至此,却生怕他有什么意外。不由得只好全神戒备,继续跟他来到楼前。

萧苍然只见楼门半扇微敞,他方要伸手去推,却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竟将门吹了开。略一出神,便迈步踏进了小楼。苏凝眉错愕门前,想要随他进去,又只觉心中打颤,不知为何只觉这楼中忒地可怖。

萧苍然朗声道:“在下萧二,求见去留斋主人。”夜风吹来,他的回音在这黑暗的小楼中回梭,久久不绝。

一个清朗的声音懒洋洋的答道:“朋友既然来,应当以真面目示人。”

萧苏二人循声望去,只见一点微光,从上方照来。脚步响起,渐渐看清竟是一人持着一支细烛,慢慢走下楼来。

萧苍然答道:“在下面目丑陋,恐怕惊了朋友,不得已而为之,还望见谅。”说话间这人已经走近,看清楚是个面貌清奇的肖瘦男子,看年纪似乎和自己不相伯仲,或许还小些。男子对着二人点了示意,自去点亮楼厅中一盏盏烛火。不多时,十二盏灯烛亮起,厅中才明亮起来。

萧苍然只觉此人身上,全无自己要寻的那股灵气,凡中不由有些失望。寻思此人如此年轻,只怕并非斋主,大约只是个童仆。这才拱手道:“兄台请了,在下深夜来扰,想请见斋主一面,不知可否代为通传。”

这男子闻言一笑道:“此斋只我一人居住,你来若不是找我,那大概是走错地方了。”

萧苍然大感意外,尴尬道:“在下见兄台如此年轻,还以为斋主是位前辈长者,请兄台恕罪。”

男子笑意更浓,道:“萧兄真有趣,你大半夜的登门,又不愿以真面目示我。说来说去,不是莫怪就是恕罪,在下纵然好客,也着实不耐烦了。”

萧苍然正sè道:“朋友好爽快,如此萧某便不客气了。朋友在方才在我入庄之时,数次以灵觉相召,这事可是有的?在下便是为此而来。”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苏凝眉却是失声尖叫。萧苍然本来无甚恐惧,却被她这一声惊叫,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回头只见苏凝眉望着壁上一副画,全身颤抖,但眼光却丝毫离不开那画卷。不由得随眼望去,只见这楼厅四周皆挂满了画卷,但画卷用sè极淡,若不仔细观看,便不易看清。他走近苏凝眉身旁,看她凝神的那卷画上,正画着许多人分做两帮正在厮杀。忽然之间,似觉画中人都活了过来,有血有肉。其中有仙有魔,各施神通,殊死相斗。法宝飞祭,神兵乱舞,相激之处鲜血横流、肢体破碎,果然是惨不忍睹。

萧苍然叹了口气道:“此画素笔生颜,轻描出深,两相泽对之下,竟能另生奇境,称得上下笔如神,能将这许多人和事画得让人一如亲见,令人佩服。但这画中之事,如此凶恶,不知画来做甚。”说罢转过头来,还装做不经意间用肘碰了下苏凝眉。

苏凝眉似是突然间还过神来,不住地喘息,面sè苍白,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中了这画中的摄魂之法,心中更是惊惧。要知以她的修为,只看了看画卷便险些被摄去神智,这画卷之中的玄奥之处便不仅仅是手法jīng妙而已了。多亏萧苍然及时扰乱了她的心神,否则时候一久,元神非受伤不可。

那男子见二人又转过身来望向他,似乎甚是高兴。说道:“想不到二位竟是此中方家,这可不是好朋友来了,如此也不枉了我少睡这一觉。萧兄定力过人,竟能不受在下画境迷惑。这位小姐见识广博,想必认出了画中所载。我张大明数十载的心血,今rì终有人来观赏了。”

萧苍然想不到这些画卷竟是眼前这青年男子所做,大为jīng奇。苏凝眉却是似乎有些怕他,低声问道:“难道果然是?是众仙伐冥?”

张大明连连点头,道:“不错,正是一千余年前,人界七十七位散仙讨伐幽冥界,这里画的便是在幽冥第九狱-轮回狱的最后一战。这一战七十七位散仙十去仈jiǔ,只有八人生还。幽冥界九王九神率着各狱冥司、守狱神兽、鬼卒与其激战。只落得个两败俱伤,幽冥界九位冥王中,有八位重伤,一位神魂俱灭,其余之众也是伤亡过半。你们看,就是这一位善见王,与昆仑派的九荒、九绝、九问三位散仙同归于尽。还有这里,这位是第一代神武门主赢虎,正在恶斗的这个似熊似猿的六爪神兽是幽都狱的寒己。可惜可叹,惊天动地哟。”

他在那指指点点,自说自话。却看得一旁这二人呆愕不已,只觉此人对这些一如亲见,居然说得有板有眼。就连萧苍然这般胆大的人,也不禁心下惴惴。他怕的不是这画里之事,却是眼前之人。若此人当真目睹过这一场仙魔血战,那么又当是何等人物?苏凝眉更是咬紧了下唇,连看也不敢看他一眼。但听他说得真切,仍是管不住自己随他向画上望去,这次却加了三分小心。

萧苍然待他讲完了这一副画,才插口道:“张兄,刚才在下问你为何召我前来,你还未曾答我。”

张大明一乐道:“我若说没有,萧兄肯定不信。如此萧兄只当我是请你来赏画的,你看可好?”说着拉住萧苍然的袖子,来到一幅画前,一边道:“来来,你若要看,当从这一幅看起。不过萧兄,你若信得过在下,敢以神入画,我张某人不是自夸,包你不虚此行。”眼神一转,望向苏凝眉,道:“这位姑娘”

苏凝眉连忙道:“小女子姓苏。”

张大明笑着点了点头,道:“苏姑娘不必心有顾忌,在下绝无害人之心,我这些画虽是用了些手段,也不会当真伤了你们。只要你管好心中之魔,那便成了。在下若真见你们不妥,也不会袖手不理的。”

萧苍然不知怎地,对这张大明的话竟然丝毫难起怀疑之心。只见面前这幅画卷,一个大汉神威凛凛,这等威严气派,真乃是平生仅见。即使掌门师祖、明鹤恩师亦或显德王等冥界尊神,似乎也远远不如。只见他披头散发,怒目圆睁,双臂上擎,两只大手五指张开,全身竟然一丝未着。渐渐地却好像看到,这大汉脚踏大地,而双手托的,竟然似乎是天。而觉这大汉正在不断的变大,天和地也不断的变远。似乎自己只要微一迟疑,便要跟不上大汉的身型。不由得张大了口,结巴道:“这可是神祖盘古?”

张大明击掌道:“着啊,这一幅正是盘古托天图。神祖盘古开天辟地之后,却不想这天和地都不太听话,竟要渐渐聚合。于是盘古神托天踏地,身rì长一丈,天便高一丈,地亦厚一丈,而后一万八千年而崩,天极地远,遂不复合。这故事三岁小儿都知道了。再看再看,旁边这一幅。”

第二幅画中,盘古依然是那幅姿势,只是颈上正盘着一条张牙舞爪的巨龙,正要作势撕咬。这一定神间,似乎那画中之龙已活转了过来。这巨龙似乎暴躁之极,不但yù撕咬盘古,同时还在与另一条巨龙相斗,周天风云sè变。盘古膝下,两个人首蛇身的小人正惊惧而立,型似一男一女,正是伏羲与女娲。两条巨龙于盘古身上恶斗不休,竟将盘古的脖颈突然抓断。盘古巨大的身躯刹那倾颓,分崩离析,化做了星辰山川。但那颗掉落的头颅之中,却突然耀出一点神光,随着头颅碎破,闪出一面光芒极盛的宝镜来。这宝镜光芒到处,便将照耀之物收进镜中,那巨龙一只前爪已是被光撕去,不由得咆哮着飞走。但宝镜悬在半空,不多时便已将天撕破一个洞来。

萧苍然元神如受重负,只觉疲累异常。张大明的话音及时将他拉了出来,道:“这二龙乃是与神祖盘古同根而生,所在天地之先。一名为善,一名为恶。龙如其名,善者善,恶者恶,自生来便永相厮斗。所不同之处,只是龙恶凶残好斗,龙善却是为止恶而斗。这一次二龙相斗,正于盘古托天力竭之时,无法驱逐,便被击破化灭。但盘古之头中所留的这面神镜,却是神力无比,镜光所到之处,尽纳其中,若无人制止,这片天地,只怕要再被它收入其中,复归虚无。”

苏凝眉错愕问道:“那那要怎生才好?”

张大明笑着指向下一幅,二人移步画前,只见这一幅却是分作几小部。头一部却是伏羲与女娲正沥血以弥神镜之光,再互揭身鳞遮于其上。第二部却是伏羲怒目而立,于身前神火中,一柄神剑之形已渐成,神火之侧,却是半截斧头。一旁的女娲却是抽出自己的脊骨,将其炼成了一柄五彩神针。第三部中,女娲以五彩神针穿五彩石以补天,而伏羲却是仗剑与那善恶二龙厮杀。第四部中,伏羲与女娲针剑齐施,齐齐将那神镜击成两半。”

张大明叹道:“太皇与女帝不忍天地被神镜吞没,先以己之鳞血遮其神光。而后太皇以怒火将神祖开天之斧炼成了神剑,而女帝却是用脊骨炼成了补天神针,诛善恶,补乾坤。并力将那吞天神镜击碎成了两半。”

萧苏二人听到这里,已然痴了。想起这一番传说故事,只是神游彼处,不愿醒回。但张大明却不肯让他们发呆,声出宏喝,直震得二人耳鼓生疼。“看这一副!”

二人只得再往下看。这一幅图中,伏羲与女娲都已似力尽神竭,神sè间都极为虚弱。画中伏羲指天划地,上指处三十三重天处处有界。下划处十八重地狱重重分明。那吞天神镜被分成两半,一柄由补天针镇着,直封在地界之心,化做了幽泉之水。另一半却被伏羲那柄神剑镇着,封在了三十三重天之极,化做了一盏神火之烛。女娲则集用补天所用的尘屑,取善恶二龙之血,再混以自己与伏羲的灵气,塑成了一个个小人。

画图之尽,伏羲闭目而倚于一棵大树之下,拄额而坐。女娲伏卧睡于其怀中,神sè安详。二神身前许多小人跪伏而拜,尽皆凄然。

萧苍然还未曾发问,张大明已先道:“太皇与女帝,与天地同生,亦应与天地同寿。可却为了平定此世,各将一身神力用尽。虽是分定了这清平世界,却也双双力尽归虚了。于这颗舍恩桑之下,二神托体,与树同化成了一座高山。”言下一声长叹,心中似乎极为悲伤。

萧苏二人受他所感,也是心下戚戚。

一时间萧苍然先回过神来,奇道:“张兄,这些传说你是从何处听来,在下几乎从未有闻。如此故事,不怪乎张兄肯以深湛之笔力将其入画。”

张大明这次却是冷冷答道:“是真的。”说罢便任由二人惊愕时,走到了下一幅画之前。

萧苍然见他不悦,便不再说。走到他身边一同看画,只见画中七人并肩而立,神态各异,有的持剑,有的背弓,对面群魔乱舞,无数恶灵直扑上来,但此画上却殊无那种引人入境之感,不由微觉失望。忍不住问道:“张兄,这一幅又是画的什么故事。”

张大明有些支吾,似是不愿相告。但终究还是答道:“恩,这画中这画中的七人,便是女帝所造的七位天人,降伏世间生灵。”

萧苍然奇道:“天人?”

张大明又顿了一顿,叹道:“不错,正是天人。只有这七个人,是女帝以补天灵石之尘屑所造。那补天之石,皆是盘古以神斧所劈碎的混沌之心的碎块,所以灵力庞大,此物所造之身,称为天身。所以这七个天人,生具神通,与后来泥土所造之人,大有分别。这七人带领其余土人,为了统辖天地。与天地间其他生灵,也厮杀了万年有余。这才得安定了些。”

萧苍然不解道:“人力若不修炼,其实虚弱。怎能与如此之多的妖灵相抗,此中分明亦有神龙,岂是人力所能敌?”

张大明摇头道:“错了。创世之初,唯有人力乃最强。其余生灵,都是伴着开天辟地,灵心之所阵溢而自生。唯有人,乃是聚承世初大神之力而造。彼时之人,智高寿长,灵盛力大,女帝之意,所造之人当能代盘古而托天,其能可想而知。这一场争斗与其说是争斗,还不如说是屠戮。若非人少妖多,原也不用这许多时间。”

苏凝眉却奇道:“那为何现如今之人如此不济呢?”

张大明微笑笑道:“土人之身乃是泥土所塑,虽是盘古倾败之余,但却难以长保,终将再回化尘埃。繁衍之际,男女,虽**成孕,灵元却是悄然有失。且诸人之灵,斑杂不纯,如此每衍一代,便要弱了一分。再加上人数渐渐庞大,灵气也便渐分渐稀。及至今rì,还能稳居众灵之王,便已经不错了。”

萧苍然却道:“人有灵愚,生来自定。聪慧者修持得法,便可得道成仙。而凡愚者便只能望而伏拜,只怕这并非女帝本意了。”

张大明摇头道:“人身乃得盘古之型,更汇世初大神灵血,女帝竭尽心智而成。其中奥妙,我辈难以尽参。但此身灵便之处,远非其余生灵可比。所以举世生灵,修行之际皆yù成化人形,借此形之妙,方能更上重楼。此途虽正,但却皆是因上古这一场杀伐而起。众妖灵一来羡慕人身之力,二来也可借此避过杀身之祸。”说罢已走向另一幅画。

这幅画卷中,七位天人已只剩下四个。张大明说道:“众天人平定乱世之后,也只剩下了四位。第一位去了三十三重天外天看侍照天烛,另一位则到冥界九幽之畔做了守泉人。再一位则在舍恩山静坐,为太皇与女帝奉祭香火。只留一人在世间出没,此人名广成,后在昆仑设宗立派,传天道于世人。”

萧苍然听到‘广成’两个字,险些惊呼出声来。一瞥间,也见苏凝眉目光传来。为求掩饰,只得冷哼了一声道:“想不到昆仑派来头如此之大。”

张大明笑道:“这个自然,否则昆仑门下也不会有讨伐幽冥界的胆量与本事了。”

几人谈到此处,已足有了半个时辰,但萧苏二人皆未有丝毫停歇之意。萧苍然更是追问道:“萧某只是零星听过此一故事,只不知昆仑派与冥界有何怨仇,要如此大动干戈。”

倒是张大明说道:“在下有些疲乏了,请二位入座奉茶,咱们再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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