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李福生的变化看在眼中,明华容也不点破。就由着他慢慢去猜好了,自己甫入府中,根基未稳,能让大管家谨慎以待,自然可以减少许多麻烦。
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明华容淡淡看向没有反应过来、依旧架着许婆子的两个妇人:“还不放手?”
前世她为陈家打理生意多年,历练出的威仪远非常人能及,即使重新回到韶龄稚女敕的年纪,威慑力也不曾减退。她的眼神并不凌厉,却有种无形的威压意味。两个妇人在府内都是凶横角色,但被明华容眼风一扫却都暗自心惊,忙不迭将手松开。
迎着许婆子惊讶敬畏交织的目光,明华容唇角微勾,别有深意地一笑,随即转身离去。
今天白氏指使下人陷害于她,李福生想要一石三鸟,她却也是趁势将计就计。她早料到许嬷嬷会将责任推给姐姐,将自个儿开月兑出来。而她正好可以利用此事,卖个人情给许婆子。
在旁人看来,许婆子只是个失势的卑微之人,更因与夫人面前的红人有仇,时不时会被无故找碴报复。但明华容却记得,这位许婆子的心机手段,远在其妹之上。前世许婆子做下的那些事,至今她想起来都暗暗心惊。
这么一位人材,若能将她收为己用,必定是对付白氏的一大助力。
思索间,明华容眸光微动。
跟随李福生安排的引路丫鬟走到自己被分派的院子,看着在绚烂夕阳下显得分外破旧败落的小院,以及桌上半温不热的素菜白饭,明华容毫不意外。这正说明白氏并未将她放在眼中,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而自古以来,轻敌之人往往——输得最惨!
倒是青玉忿忿地为她打抱不平:“就算是小户人家,姑娘回家了也该全家人一起吃顿饭,好好关心一番。府里怎么能这样对小姐?刚才小姐不是去见老爷了吗,难道老爷也不留饭、问问小姐这些年的委屈?”
“虚情假意的关心,要之何用。”明华容不屑道,“别管这些,吃完饭快休息吧。若我没猜错,明天又是一场好戏。”
明华容说得不错,适才发生的事情,已有人传到白氏面前。不过,卢尚书夸赞明华容的时候并无旁人伺候,所以白氏并不知道此事。顺理成章地,明守靖改变主意没有重罚许婆子之事,也被她认为是向来容易动摇的夫君又临时变卦,不值得放在心上。
许嬷嬷半跪在炕上,不轻不重地为白氏按摩着头部,轻声细语将前厅的事情说了一遍,又道:“奴婢瞧她虽有点小聪明,但终究上不得高台盘。李大管家轻轻一句话便将她吓倒了,任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到底是平民的丫头,又放养了那么多年,毫无气派风度可言,和您嫡亲的两位小姐一比呀,一个是天上的明月,一个就是泥塘里的螺蛳了。”
白氏听得笑了起来:“说个笑话儿也不伦不类的,独秀和霜月岂是那等低贱之人也配相提并论的。”
虽然挨了说,但许嬷嬷却知道她心情甚好,继续凑趣道:“奴婢可不像二小姐、三小姐那般锦心绣口,出口成章,然则话糙理不糙,意思到了就好。”
伸手轻抚着眼角浅浅的皱纹,白氏漫不经心道:“既是个上不得台盘的小东西,且先随便养着。我是丞相嫡长女,又是三品诰命夫人,可不能让那起乱嚼舌根的人说我尚书府连个小丫头片子都容不下。”
见她说话不比以往,许嬷嬷不禁有些奇怪,便试探道:“她一个小丫头是翻不出风浪,但就怕有心人又拿她来嚼舌根。”
闻言,白氏冷笑一声:“说什么?说我堂堂丞相嫡长女嫁的状元郎是个鳏夫?金枝玉贵的千金小姐最后做了填房?这些人当真可恨,个个装得情真意切,说的话却比刀子还狠!”
说着,白氏重重一拍紫檀小几,淋淋漓漓的茶水立时溅了满桌。
许嬷嬷吓了一跳,连忙喝道:“没眼色的,还不快来收拾!”
几个贴身丫鬟连忙齐声告了罪,轻手轻脚将地方收拾干净,又捧着打翻的茶盅和果盘退出房间。
许嬷嬷则连声安慰着白氏:“夫人,这些小人就是眼红您家世高,嫁得又如意,满心嫉妒乱编排罢了。您何苦为她们生气?气坏了自己才不值当。”
劝了半晌,白氏神情才稍稍平和。她拔下鬓边的金凤衔珠钗,轻轻拔弄着钗上的珍珠流苏,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当年成亲时我便因这小丫头受了许多气,这才过了几年清静日子,她竟又回来了,真当我这个夫人是菩萨不成。”
见她神情狠绝,许嬷嬷一阵心惊,心道夫人方才说得好听,其实心里还是恨毒了明华容。这也难怪,任哪个金尊玉贵的小姐嫁了个才高八斗、英俊体贴的状元相公,却发现一入府就得当后娘,都得在心里埋下一根刺。只是,夫人这次神情不同以往,莫非……
白氏似是看出她的心思,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也是我疏忽了,以前就在庄子上把她……又如何?如今她刚回来,我暂且便忍耐几日。待时候一到——”
说话间,她手指一动,缀金饰玉的珍珠流苏便被生生扯断开来,散落一地。
次日一早,明华容刚刚起身,便有人来传报,让她去翠葆园给老夫人与诸位夫人姨娘请安。
待到梳洗停当,明华容便跟随丫鬟前去。
明守靖出生没落的书香世家,幼年丧父,与寡母和哥哥守着几亩薄田相依为命。这样的出身,不过徒有清名而已,家底甚是单薄,即便是中了状元,也远不能与京中簪缨世家相比。直到三年前升擢到富得流油的户部尚书之位,才置办了如今的大宅子。
也不知是不是少时清苦怕了,明守靖将宅子修整得一派富丽堂皇。明华容一路行来,但见雕梁画栋,藻井彩绘,甚至连廊下浮雕扇窗边角也包以鎏金铜饰。往来的丫鬟们亦是服饰鲜明齐整,比寻常人家的姑娘还体面些。
一切都与前世一模一样,但她早无当初的眼花缭乱,反而只觉这宅子过于富丽,失了读书人的清雅。
行到老夫人郭氏所居的翠葆园,景象愈发富贵到极致。长廊曲池,假山复阁,池间锦羽鸳鸯,雪白鸥鸟翩翩戏水。夹道荫树虽因寒冬腊月,花叶凋落殆尽,却又另用锦缎制成各色鲜花绿叶绑缚枝头,乍眼一看,几可乱真。
虽然都是假的,却也算得四季常青,果然不愧翠葆二字。不知情的人恐怕还要夸赞老夫人手下的人针线活计了得,连花朵也做得栩栩如生。但明华容却知道,郭氏年轻时过得太苦,如今一旦享福,不免变得奢逸起来,甚至连性子也是贪婪刻薄,迎高踩低。
为尊者如此,又怎能怪明府下人皆是清一色的势利眼?可笑当年她还为郭氏显而易见的冷淡惴惴不安,反复思量是哪里做错了,更加卖力地孝顺讨好她。却不知,郭氏只是嫌自己没有个显赫的娘亲,给不了她什么好处。直到自己与天下首富陈家订亲,她才突然变得和颜悦色起来。
有这样一位祖母,真是——很好,相当好。
转过廊角,便可看到华丽到极致的正堂。白玉为砖,上设四面锦玉堂长寿纹四扇屏风,下手陈设着一溜紫檀描金椅。
明华容抬眼看去,只见一位头戴蝠纹缀东珠抹额,形容富态的老太太端坐首位,左手坐着的妇人容颜端方艳丽,身着玉色立领长袄,折枝牡丹暗地织金襕裙,颈佩金嵌点翠珊瑚珠玉领坠,圆翻髻上簪着一副金镶玉孔雀牡丹首饰,与裙裾上的大朵绣花牡丹相得宜彰。令人一见便觉高贵端丽,难免生出自惭形秽之心。
明华容乍一见她,便再无暇理会她人。静静凝视那妇人片刻,她略略垂眸,掩去过于锐利的眼神,菱唇无声念出一个名字。
——白夫人,白思兰。明府高高在上的尚书夫人,前世将她逼上绝路的罪首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