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白氏的话,明华容睫羽一闪,掩去眼中讥讽,淡声说道:“那夫人觉得要如何才合理呢?莫非要让瑾王将孙姨娘拿下狱去,责问她个惊驾的罪名才妥当?”
白氏见她竟将自己的意思歪曲至此,不由气结,索性不再拐弯抹角,直白地说道:“所谓的惊驾本是一场误会,姨娘伤得这么重,连老爷看了都心惊肉跳,瑾王岂能无动于衷?我就怕是有人趁姨娘昏迷时在瑾王面前进了什么谗言,以致瑾王误信小人,迁怒错怪了姨娘。”
明独秀听出母亲的意思,立即压下惊慌,帮腔道:“母亲说得没错,瑾王是最和善的翩翩君子,岂有见了姨娘的伤情不动容的?多半是这里面有什么误会。”
见这母女二人异口同声,字字句句指向自己,明华容却反而微微一笑:“原来夫人和妹妹是在质疑瑾王的决定,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这么做,不如现儿就让老爷下帖子将瑾王请到府里,你们当面问问他?”
“放肆!在父母面前,你居然敢这般言语轻狂!”白氏厉声斥道。
明华容微一偏头,故作不解道:“夫人这是何意?你有疑惑,我好心提出解决办法,你怎么不领情反而要斥责我?”
“姐姐,你这话分明是拿母亲打趣,又哪里是解决办法了。你还是快快说出实情,以免惹得父母生气。”明独秀见缝插针,一心要趁势给明华容安个罪名,好掩盖自己的所为。
她一边说,一边轻轻摇头,仿佛真在为明华容的冥顽不灵而叹息懊恼,一副孝顺女儿,温柔妹子的模样。
转头看了造作的明独秀一眼,明华容也跟着叹了口气:“妹妹定要我将今天遇到的所有事情都说出来?”
“原来姐姐果真有所隐瞒,为人子女,最要紧的是一个孝字。为了一己私心惹得父亲母亲大动肝火,你于心何忍?”分明只有白氏一人在跳脚,明独秀却非要把明守靖也拖下水。
“好吧,隐瞒实情,确实不该。”明华容像是被她说服了一般,点了点头,说道:“我确实隐瞒了一件事。姨娘回来的路上再次陷入昏迷,一路呓语不断。我为了照顾她,和她同乘一车,结果却无意中听到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姨娘沿路一直在埋怨,怨夫人为何要命她陷害我,以致自己反受其果,乃至于被破了相。”
说罢,她坦然看向明守靖:“姨娘乃是伤重之人,又处于昏迷之中,想来当不致于说谎。我却为难得很,到底要不要说出来。本来还发愁若老爷盘问,我该如何回答,没想到反倒是妹妹更关心我,不断刨根问底的非要我说个明白。”
明守靖如何听不出来这话包含了隐约的责怪质问,问他为何不追究下去,还她一个公道。他怎好直说自己其实并未将她这个女儿放在心上,刚才所想的皆是妾室这般胡闹不敬,瑾王会否暗中怪罪;而这事是发生在外头的,不知被人听去多少,日后他又该如何在同僚面前为自己辩解遮掩。诸般考量,竟是全无一字为明华容打算的。
总算明守靖还有几分廉耻,当下被当面质问,不禁生出两三分心虚,但继而又因觉得父权受到挑衅,再度转为不快。这话是明独秀挑起来的,又攀扯到白氏,他刚刚对白氏恢复了的几分柔情,瞬间又重新变得冷硬:“你有什么话说?”
白氏自认压根没做过这件事,闻言立即怒道:“胡说八道!我何曾指示过什么人来!明华容,你真是太放肆了,竟然敢构陷母亲,你犯下的是忤逆之罪!一旦我告到官中,你必要被黥面流放!”
明守靖生平最爱面子,自然听不得告官二字,立即说道:“家里的事扯什么告官,妇道人家,当真不识大体!”
见他言语冷酷,全无适才的温情密意,白氏顿时从心寒到了脚尖:“老爷,我是被这小贱人随口污蔑的,这么显易的事情,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为何还要向着她说话?”
“有理说理,你说她在胡说八道,那就反驳回去,似这般喝骂叫嚷,又有何宜。亏你还是相府小姐,竟连这点风度都没有么。”见妻子一脸刻薄怨恨,明守靖心中更不舒服,皱眉说道。
白氏闻言气得满面通红:“哼——好!明华容,我且问你,你说我命孙姨娘陷害你,你拿得出什么证据来?”
明华容瞟了心虚低头的明独秀一眼,淡淡说道:“我不过是转述姨娘的话而已。”
“那就是说你没有实证了?”白氏死死瞪着她,一副恨不得立即将她挫骨扬灰的模样。
明华容只作不见:“夫人何必如此性急,待姨娘醒了,一切不就有了分晓?不过,若夫人实在等不及,我倒另有一位人证:适才在姨娘的声音虽小,我却听清了一个人的名字,据姨娘说,是夫人房内的桐影亲自去叮嘱姨娘这件事的。”
“桐影?她现儿就在院门处守着,你既这么说,就让她过来当面对质!”说着,白氏立即着人去将桐影叫来。
在等人的间隙,自以为是被泼了脏水的她冷笑着还想再斥责明华容几句,瞥眼却看到女儿神情大为异样,头压得极低,一双青葱般的手死死扯住裙子,几乎快将绢丝都抓破了,手背上的青筋更是道道凸起,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白氏先以为她是不舒服,然后突然觉出不对来,一个念头划过心中,让她整颗心蓦然一沉:“独秀,你在做什么?”
明独秀闻声抬头,面上虽然犹自挂着勉强的笑意,眼神却是异常惊恐,根本无法掩饰。
知女莫若母,只看了她一眼,白氏的心便直直坠到了底:这件事,跟女儿月兑不了干系!
意识到这一点,白氏又急又气,却还不能当面拉过女儿问个明白。她正思索对策之际,桐影恰好走了过来,向众人见礼:“奴婢见过老爷夫人,二小姐与大小姐。”
明守靖矜持地点了点头,见白氏久久不语,便不耐烦道:“华容,你来问她。”
“是,老爷。”明华容依言看向桐影,冷声问道:“桐影,你昨日去向孙姨娘私下传话之事,老爷已经知道了。你若是乖觉,就趁早说出实话,指不定老爷还能饶过你。”
刚才见孙姨娘气若游丝地被抬回来,桐影已经有几分惊慌,所以才没敢照白氏的命令阻拦明华容。现下被劈头这么一问,顿时整个人都哆嗦起来,颤声说道:“奴婢……奴婢不知道大小姐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明华容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那目光竟似重逾千钧,压得桐影整个人都抬不起头来,原本坚定要保守秘密的决心更是像遇上阳光的积雪一般,一点一点崩溃坍缩下去。
眼见对方身子已是摇摇欲坠,明华容突然收回了目光。但桐影还未来得及庆幸,便又听她说道:“这可奇了,我分明听见姨娘说,你拿了夫人的一支珠钗做为信物,说夫人许她一旦事成,就提前解了五妹妹的禁足,且将来必会抬举她呢。姨娘怕你们哄她,特地将那支珠钗留下,以为表记。”
昨日桐影遵明独秀之命,假托白氏之意行事时,为了取信于孙姨娘,确实悄悄拿了白氏一支常用的珠钗过去,并许下诸多好话儿。只是昨天她们说话时是在孙姨娘的房间内,周围并无他人,明华容又是从哪里知道这些话的?!而且那支珠钗后来也——
“你胡说!那支钗子后来我明明带回房里了!”桐影大急,想也不想便月兑口而出。
啪!
话音刚落,桐影脸上便狠狠挨了一记耳光,打得她头晕耳鸣,连鼻血都溢了出来,脸颊更被对方涂满丹蔻的长长指甲划出了两道血痕。
“贱婢休得胡说!母亲怎会做这种事?!”打完人,明独秀尖声斥道。
明华容见她终于沉不住气了,便趁机撩拔道:“妹妹,我知道你想维护夫人。但她是夫人的贴身婢女,除了夫人还有谁能使唤得动她?你可别只顾忙着心疼夫人,对实情视而不见,甚至颠倒黑白。”
这话果然刺得明独秀更加心浮气燥,再维持不住平日里的爽朗明丽形象,犹如泼妇一般继续失态尖叫:“你害得五妹妹被禁足,自己得罪了姨娘,姨娘当然然要整治你。你们自个儿折腾,为什么要把我和母亲拖下水?”
“人证俱在,妹妹还想要狡辩,坚持夫人是被冤枉么?正如老爷刚才所说,你若要喊冤,便拿出实证来,这样失态惊叫,却将平日的礼数都抛干丢净了。还有……”明华容似乎刚刚发觉一般,不胜讶异地说道:“这丫鬟指证的明明是夫人,为何妹妹却将自己也捎带上了?莫非……妹妹也插手了此事?”
“你——”明独秀辩不过她,便转头恳求般看向明守靖:“父亲,你看看姐姐这像什么样,字字句句都非要治我和母亲的罪不可。父亲,你向来最疼爱我的,你一定要为我作主啊!姐姐这般污蔑我,一旦传出去我还要不要做人了!”
她满以为一切会像从前那样,只消自己撒个娇诉个苦,父亲就会心疼不已,对自己百依百顺。但她今日却忘了收敛脸上的怨毒之色,自以为娇俏可人的模样,实际却是狰狞扭曲,不堪入目。
看到她这副模样,明守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还是他那个俏丽动人、艳冠帝京的二女儿吗?她现在的样子简直比顾夫人还要凶悍,如同市井泼妇一般,三言两语就被激得跳脚大骂,毫无半分平日的娇美可人,倒是与白氏那令自己厌恶的模样如出一辙。
明守靖目光在白氏母女二人身上来回巡梭,突然意识到,或许一直以来,自己都不够了解她们。
但白氏却误将他一语不发的神情当作了怜惜信任,心头不禁又生出一丝希望,哀声说道:“老爷,独秀说得不错,明华容这般咄咄逼人,哪里将你我放在眼里?如此忤逆不孝,实在该死!请老爷替我们母女作主啊!”
沉默片刻,明守靖沉声问道:“你要我如何作主?”
“自然是惩治明华容这小贱人忤逆不孝,顶撞父母之罪!将她黥面刺字,流放边疆,再从族中除名,永远将她逐出府去!”白氏立即急切地说道。
明守靖面沉如水,又看向明独秀:“独秀,你说呢?”
“女儿觉得,母亲说得不错,只有这样,姐姐才会反省自己的错误,真心为今日所作的一切忏悔认罪——”
“够了!”没等她说完,明守靖突然怒喝一声。他用力拍了一下矮几,明独秀刚刚端上的精致细点顿时被震得洒落一地。
他深深看着白氏母女惊恐茫然的面孔,一字一句说道:“我一直当你们是贤妻孝女,不想你们竟然是这种人,当着我的面就敢颠倒黑白。那小婢都已经承认了,你们还有脸矢口否认,破口大骂,甚至还提出这等恶毒的法子。我在场时尚且如此,我不在时,还不知你们玩了多少花样出来!瑾王曾说我未能娶到贤妻,我当时还在心中不以为然。现在看来,他说的不错!今日事端,本就是你生出来的,结果你竟然还理直气壮,要我家丑外扬,去污蔑告发自己的女儿不孝!你只图自己一时之快,有没有想过这么做的后果?你知不知道一旦家宅不宁,很容易被御史们上奏弹劾,非议一多,我这官位还要不要做了?!”
“这……老爷……有父亲在,你的官位必定稳如磐石啊!”白氏本能地安慰道。
明守靖父亲早逝,白氏口中的父亲,自然就是她的父亲,丞相白孟连了。
听她提起这个名字,明守靖再度想起那天她指责自己是倚靠岳父才爬到如今位置的,不禁气上加气,怒吼道:“在你心中,我就是昏愦无能,一辈子只能倚仗裙带关系的人吗?!你既然看不起我,又何必嫁给我!”
白氏本是好意安慰,结果却反而挨了斥责,不禁心头窝火。她本就不是顺从贤淑的性子,一生骄纵跋扈,只在明守靖面前才收敛一二。但几番争吵下来,那仅有的几分忍耐也被磨光了,当下不禁冷笑道:“你好大的威风啊!你以为你是谁?寒门出身,毫无根基!一朝中了状元还真当从此就能平步青云?若不是十五年来我父亲多番照顾于你,你还和你的同榜同年们一样,不知在哪里过着穷酸日子!和你一起名列三甲的榜眼探花,现在怎么说?除了父亲是侍郎,母族家亦任高官的那个探花郎过得不错,只比你差了一分的榜眼因不懂规矩开罪了上司,现在还在穷乡僻壤的岭南任着他的县令,过得苦不堪言!当初若不是我下嫁于你,你以为现在你能比他强?!”
她和明守靖做了十五年夫妻,对他知之甚深,故而每一句话都深深刺进他心里。看着明守靖骤然发白的面孔,白氏只觉心头一阵快意:就许他为了面子对自己随意喝斥,自己就不能骂得他不能还口?
而心病被揭的明守靖则是气得眼前发晕,手指嘴唇都颤抖起来。他指着白氐怒目而视片刻,末了转头扔下一句“将孙姨娘送回院子养病,不许出来,再将桐影拖下家规处置”,便气冲冲地掉头离开。
见丈夫甩袖而去,白氏心头的快意蓦然变为悲凉,心酸得几乎要哭了出来:自己堂堂丞相千金,下嫁于一个再醮之夫,更给他带来高官厚禄与荣华富贵,结果他却这般回报自己!这个人的良心,莫非被狗吃了不成?
一旁的明华容冷眼看着他俩吵闹,当看到明守靖虽然气得说不出话来,却还是没下决心处置白氏时,眼中不禁掠过一抹失望。
但她也知道,多年夫妻,就算吵得天翻地覆,情份也一时磨不断。只有自己再下狠招,将白氏逼得无路可退,明守靖才会与她恩断义绝。
想到这里,她淡淡一笑。那从容镇定的笑意落在白氏眼中,分外刺目,当即就恶狠狠地迁怒道:“你这贱人当真是个扫把星!将我们搅得合宅不宁!老爷也是有眼无珠,放着真正的罪魁祸首不理,反倒怪罪起我来!你休要得意,往后有你好看的时候!”
看出她的色厉内茬,明华容笑得越发灿烂:“夫人有空想我的以后,不如好好想想你的眼前才是正经。老爷又被你气走了一次,这次可不会像上次那么容易哄得回心转意了。”
说着,她又看向同样满面怨怼的明独秀:“妹妹,我早就想提醒你,想要做戏,讲究的是忍耐二字。你怎么能为区区几句话就乱了阵脚,把自己的真面目暴露出来呢?你看,老爷刚才听了你的话多震惊啊,知道向来善良又可爱的女儿,其实竟是这般样人,哪个做父亲的不寒心?”
“你——”白氏气得全身打颤,想也不想便吩咐道:“快来人!将这个满口胡沁的不孝贱人押到柴房去!”
明华容毫不害怕:“夫人说笑呢,老爷刚刚才说了,这事儿全是你们挑起的,你们却厚脸皮想硬赖在我头上。你已经开罪了老爷,若再不管不顾地发落了我,就不怕老爷更加怪罪你、永远不原谅你?”
闻言,白氏神情顿时一僵,专横跋扈的话语再说不出来。而闻声赶来的下人们看到她这副样子,再听到明华容的话,不禁都迟疑起来,不敢动手。
见状,明华容冷笑一声,丢下一片狼籍,径自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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