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色尚未大亮,老夫人便打发了人到各房里催促夫人小姐们快快起床。叫早的人过来时,明华容早就起身梳洗停当,正喝着青玉特地用小炉子熬的莲子百合粥。
见状,来人连忙满面堆欢,恭维了几句明华容的孝心。她是杨妈妈死后,被老夫人新抬举上来顶缺的人之一。大概因为杨氏的事给老夫人留下了阴影,所以新挑的这两三个人都是看着手脚麻利但脑子不甚灵活的。
当下见这叫作净纱的丫鬟连一句恭维话都讲得十分生硬,明华容不禁莞尔,心道老夫人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用罢早点,明华容和拿着随身物件包裹的落梅一起来到二门旁的小厅。有些意外的是,明独秀与明霜月竟是比她先到一步,已经在厅里侯着了。
见她过来,明霜月顿时想起母亲被禁足后听到的风言风语,再想到自己现在连出个门都得钻头觅缝,不得不跟着贪鄙可厌的老夫人一起行动,心中不禁恨意大盛。瞅着明华容刚走进厅内,便冷冷说道:“近来这些下人们可是越来越懈怠了,也不知是怎么打扫的,竟放着些臭虫苍蝇大喇喇往屋里钻。”
品出这话里意思不对,落梅顿时心里一惊:不是都说四小姐才情品貌皆是清高出尘的吗,怎么说话也跟寻常的刁蛮小姐一样,指桑骂槐,毫无礼貌。
她正担心自家小姐应对不来,却听明华容淡淡说道:“四妹妹说得是,下人们确实是该敲打敲打了,我才刚进屋就见到两只苍蝇,有一只还嗡嗡嗡的叫个不停,好不烦人。”
“你——”明霜月不意明华容丝毫不留情面,当场就嘲讽回来,不禁气得身子发颤。她打小被捧在手心里长大,所遇到的人无不对她毕恭毕敬,赞誉有加,久而久之便听不得半句重话,又如何受得了这般对待。
她刚要还嘴回去,却见明独秀给她使了个眼色,抢先说道:“大姐好口齿,一点委屈也不肯受,一句无心之言也要疑心到自己身上,狠狠还击回来,怨不得母亲被你构陷得有苦说不出。回头我必好好劝劝她,心慈手软与人为善本是好事,但对某些人来说,这么做却太不值当。”
这话的火药味之重,连本来又气又恨的明霜月也惊呆了,更遑论其他下人。
但明华容看着满面倨傲,一副与自己势不两立架势的明独秀,却是不怒反笑:“二妹妹这话,却让我听糊涂了。什么叫做构陷?夫人行差踏错,惹来非议,可是老夫人与老爷都看在眼里的。莫非二妹妹对他们的决定有质疑不成?那也不该冲着我发火,应该直接去找他们理论啊。还有,你说夫人心慈手软么?可叹肖先生才辞馆没多久,二妹妹的功课便拉下了,竟连最常见的词儿都能用错。这话在家里说说也罢了,放到外面,尤其是让那日赴宴的王夫人莫夫人等听见了,必定要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一番话连消带打,当即将明独秀听得脸色发青,险些就要当场发作起来。但转念想到若是为这事闹起来惹怒了老夫人,连她姐妹也一并禁足,那岂不是再难有出门的机会了。
一念及此,明独秀只得生生咬牙忍下发怒的冲动,故做平静地说道:“原是妹妹运道不好,不似大姐一般在市井长大,没有磨练口齿的机会,现在说不过大姐,也怨不了谁,只怪我自己没这个命吧。”
她以己度人,本道明华容必然以被丢在庄子上、混迹在下人堆间长大为耻,心道这下纵然不能气得她跳脚,也要将她气个倒仰。不想明华容反而点了点头,满面称许地说道:“二妹妹总算难得明白一次,自古以来多少英雄豪杰奋起于草莽,多少锦绣家业断送于纨绔,寻常市井之间,确有其独到之处。妹妹既能想得到这点,想来是有心到外面见识见识了?可惜父亲最近正在气头上,恐怕不太愿意见到二妹妹往外面去呢,真是可惜了。”
明独秀不意她一番大道理说到最后,又绕回自己身上,脸色不禁愈发难看起来。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小不忍则乱大谋,才将心头邪火压了下去。
拌嘴既讨不到便宜,她索性不再理会明华容,只拉着明霜月说些无干紧要的事,刻意做出亲热嘻闹的样子,存心要将明华容晾在一边自讨没趣。
但明华容分毫不以为意,只静静坐在一旁喝茶,像是根本不在意旁边的热闹,这令不住偷眼瞟看的明独秀和明霜月越发气恼。明独秀还要再炫耀上次外祖父送给自己的西洋五彩玻璃嵌珐琅灯罩,老夫人可巧进来,见她姐妹俩说得好不热闹,顿时拉下了脸,道:“什么闲话等不得非要说得这么大声?也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端庄肃静还来不及,反倒吵吵闹闹的,唯恐别人听不见误会了你们是哑巴似的。”
老夫人虽然向来看白氏不顺眼,但这次家里闹得死了一个妾,又折了一个孙女,委实让她心寒。纵使白氏已被夺权禁足,趁了她多年心愿,老夫人也依旧高兴不起来。当下见到明独秀与明霜月没事人一般大清早就喧哗说笑,不禁更是心头火起,暗道这两姐妹如此心性凉薄,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一大早便挨了老夫人训斥,明独秀与明霜月均是暗中咬牙。刚待分辩两句,老夫人已走向离座迎上来的明华容,根本不再看向她们:“华容丫头,你便与我同坐一车吧,等下正好沿途听我说说山上的事情。”
说罢,她径自扶着明华容的手便往外走去,等也不愿等她们。
“姐姐,你看她那副样子!”明霜月最受不得气,见到老夫人如此冷面相对,立即不忿起来,跺脚说道:“我不去了,好稀罕似的!”
“你小声些!”明独秀心中何尝不恼,但为了尽早替白氏洗月兑罪名,也只有忍着,并反过来训斥妹妹:“你忘了我前儿对你说的话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能帮母亲,怎能为了这种小事先乱起来?且先让她们得意着,等母亲出来了,要怎么收拾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悄悄嘀咕了一阵,她两姐妹才跟了出来。但到底都是傲气惯了的人,明独秀还好些,犹能挂着勉强的微笑,明霜月却毫不掩饰地板着张脸。那模样连向来厚道的林氏,看了都不禁暗自皱眉。
林氏早带着女儿明檀真,与周姨娘一起直接到了马车处,见老夫人过来连忙迎上去。瞅个空子,林氏悄声向明华容问道:“你四妹妹是怎么了?一大清早,又是陪在老夫人身边,便摆出这副样子来。”
对于林氏的疑问,明华容摇了摇头,满面无辜道:“自今早我看见她便是这样,也不知是谁招惹了她。”
“唉,便是为了她娘的事,可长辈在场,怎么能做这种样子惹得老人家不痛快?”
到底是二房的小姐,隔了一层,林氏也不好再说什么。她本是想让女儿与她们一起坐的,现在看明华容上了老夫人的车,遂也将明檀真拉到自己车上。不欲让她独个儿和明独秀等待在一起,省得平白学得些眼空心大,目无尊长的毛病来。
稍顷一行人上了马车,便往城郊驶去。明华容靠在引枕上,听老夫人一路兴致勃勃地讲那些因果报应的故事,心内不以为然,但面上并不露出。
行到将近正午时分,马车已赶到山脚,沿着为方便帝京仕女贵妇上山而特地开凿出来的缓坡绕行而上。又行得大半个时辰,便到了掩映在青松古柏之间的兰若寺。
打量寺庙旁边的空地上已停了几张马车,老夫人不禁皱了皱眉。小寒拜佛的习惯是她老家特有的习俗,帝京之人甚少挑这个日子来寺里,所以她往年都可以放心地带着女眷们过来,不必提前通知寺庙清场。似今年这般遇别家人撞在一处,还是破题第一遭。
因那马车华贵不凡,老夫人也不好贸然便要求知客僧赶人家走。着人打听了一下,才知道那竟是镇北将军赵家的莫夫人,带着刚回京的儿子过来拜会光如大师。
听说是镇北将军,老夫人更不便要求清场了。但就此回去,又不甘心。知客僧十分机灵,见她迟迟不肯下车,略略一想便猜出了原因,连忙说道:“郭老夫人请放心,莫夫人与赵公子只在前殿盘桓。况且莫夫人已说过,午时过后便走,算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这话听得老夫人顾虑全消,当下先叮嘱明华容戴好面纱,才让净纱搀着自己下了车。
明华容一手搭在垂纱帽檐上,一手扶着落梅,随后下来。落地之后环视四周,但见幽林深寂,掩映着红墙灰瓦,煞是清幽。而寺中隐隐传出的梵唱之声,更是令人如闻天籁,俗尘尽涤。
但她早发誓不再相信这些,目光一扫,便落在之前就停在那里的马车上,看着车厢上汉隶所书的赵字,别有深意地一笑。
这时,明独秀与明霜月也相继下车。瞅准她们往这边走来,明华容故意压低了声音对落梅说话,却又刚好让她们听得见:“赵将军家的莫夫人,便是那日到府上赴宴的诸位夫人之一呢。我记得夫人对她很是殷勤,也不知她到底有什么好。”
落梅跟了明华容这些时日,已渐渐了解这位小姐的性情。见她突然说起从来不提的闲话,又悄悄向自己使眼色,便会意地顺着往下说道:“小姐,您大概不知道,赵将军的小公子刚刚回京了呢。听说这位公子自幼随父在边疆守卫,多次打败胆敢进犯昭庆边境的戎族,是位十分骁勇善战的公子。而且啊,听说他生得十分俊美呢。”
站在一旁的明独秀远远听到这话,心中却大是遗憾:若那天没有后来的事,用不了多久这小贱人就可以亲身消受这位俊美的赵公子了。可惜天不遂人愿,这一门“好姻缘”居然就这么被搅合了。事到如今,自己也没有余力再去谋划此事。平白放过教这小贱人煎熬一生的机会,当真可惜。
明独秀沉浸在扼腕叹惜之中,便没有注意到,妹妹明霜月在听到将军府小公子时便悄悄竖起了耳朵。再听到骁勇善战、面容俊美等语,更是悄然神往起来。
她打小生在尚书府里,所见到的世家子弟少爷大多是自诩风流华贵,实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偶然有个能舞几招剑式的,便敢自称文武双全。这类少年见得多了,她心里便很看不上他们。加上她又爱偷偷看几本传奇话本,世情小说,不知何时,开始对书中所写的白衣银甲,文武双全的英武少年郎们生出了憧憬。
可惜与明守靖交好的全是书香之家的文官,没有武将。而白家那个在军中任参将的表哥,她又嫌人不够英朗,与她想像的清俊少年相去甚远。总之,自悄悄动念直到现在,明霜月还从未见过一个完全符合她期望的少年郎。
当下听落梅的几句描述完全说到她心坎上,正是她梦中英武少年的化身,明霜月表面一脸冷淡,实则心里早跟猫抓似的痒了起来,只恨不得冲上去抓住落梅,命她多说几句来听听。
可惜,明华容似是察觉到了她们的靠近。目光往这边一瞟,便惊觉失言般向落梅摇了摇头,止住不语。
明霜月心中暗自遗憾,在进入寺庙时,双眼便不由自主总往前殿那边看,巴望那赵小公子现在就出来,好教自己瞧一瞧,这人究竟有没有传闻中那样完美。
但菩萨大概没听到她的心声,直到知客僧引着她们从特地封闭的曲廊走到后殿,她心心念念的人还是没有出现
老夫人根本不知道有个孙女在这清静地里动了绮思,同迎出殿门的老方丈寒喧了几句,便说道:“实不相瞒,这次我是冲着光如大师来的。早听说这位大师佛缘深厚,念力高妙,今年我颇有几桩不顺心的事,想请他帮忙化解化解。”
方丈合什颂了声佛号,道:“郭老施主有心,老衲自当成全。只是光如师兄现还在前殿待客,还请施主稍事休息,稍后师弟得空,即刻来见。”
赶了半天路,老夫人也有些乏了,便依言来到供施主小憩的禅房。冬季山间人少,禅房极多,当下除林氏领着女儿一起住了一间之外,其他几人都是每人一间。
分派完房间后,领路的小沙弥提醒道:“北院那边近日住了两位男施主,虽有高墙隔开,但还是请诸位女施主仔细了。”
因他小小年纪,说话却一派老气横秋,老夫人看得又是好玩又是怜惜,遂少有地大方了一回,赏了他一锭银子。
而明华容听到这番话,再不动声色地向明霜月看去,见她魂不守舍,满面失落地进了禅房,不禁微微一笑,立即将落梅叫来悄声嘱咐了几句,之后便进了老夫人的房间。
这边厢,林氏周姨娘等人也各自进禅房休息。但过得盏茶时分,明华容却从老夫人处出来,径直走到明独秀门前,敲响了她的房门:“二妹妹,你得空么,老夫人让你去抄《法华经》,以备明日供在菩萨面前祈福。”
祈福的经文从来都是提前准备,老夫人这么吩咐,分明是有刁难之意。明独秀听得心中暗自恼火,但想想过不了多久外祖母就会过来,她又忍耐下来,命阳春去开了门将明华容放进来,说道:“老夫人之命,我怎敢不从。”
听她将末一句咬得极重,不忿之意极为明显,明华容只当作没有听出来,欣然道:“这便好了。老夫人原本是想让我去抄的,可我字写得不如妹妹,前儿又受了惊还没缓过神来,赶了这半天的路累极了,就有劳你替老夫人分忧,我先去歇息一下。”
这话听得明独秀气上加气,但明华容却不给她发作的机会,说完便径自走了。甩下明独秀在原地将手绢绞了又绞,几乎没将它扯出洞来。但纵有不甘,想想小不忍则乱大谋的话,仍是咬牙去了。
不想,去到老夫人房中后,经文一抄便足有近一个时辰。不但她苦苦等候的外祖母一直没来,老夫人一心要见的光如大师也是不见踪影。
抚着酸痛的手腕,再想到明华容临走前挑衅的话语,明独秀怒气更甚,新仇旧恨重重叠加,几乎快要按捺不住。趁老夫人找人询问光如大师何时得空的机会,她借口要入厕溜了出来,怒气冲冲地去找明华容,打算借题发挥,斥责她偷奸耍滑。
但没有想到,她却扑了个空,明华容并不在房中。落梅见她神情不善,也不敢隐瞒,立即禀报说大小姐刚刚去旁边的竹林散步了。
明独秀正在气头上,自是不肯就此罢休,闻言立即又往竹林赶去。只是没想到这片竹林十分广大,虽然深冬竹叶尽凋,一派荒寒,但重重竹影间,想找一个人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明独秀无头苍蝇一般在里面转了许久,终于发现前方暗处有道人影,以为必是明华容无疑,立即得意地往前走去:“可算找到你了!”
那人影闻声回头,四目相视,两人都不禁一呆,明独秀更是浑身僵硬:这人居然不是明华容,而是位陌生的年轻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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