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身形袅娜动人,眉聚远山,眼凝春水,肤如新荔,笑起来一边一个酒涡,煞是明朗可人。一身剪裁合体的宫装用料考究,配色更是大胆,鹅黄绣芙蓉抹胸并碧色六幅樱草绣花下裙,衬着丁香色钉珠花的罩衫,夺人眼目之余,更将她已然长开的纤袅身形完全显现出来,并衬得皮肤分外白皙。漂亮的宫裙配上成套的珊瑚缀东珠嵌宝首饰,更显得富贵逼人。她只往那里随意一站,便足教人情不自禁想起国色天香,蹁跹丽质之类的赞美之词。如此佳人,除了明独秀,又还有谁?
——可是,她今日不是本该前往镜水庵么?为何会突然出现在宫里?
明华容正心念电转间,明独秀已经微笑着款步走来,亲热地拉起她的手:“大姐,刚刚可把我急死了,问谁也说不出你去了哪里,若你再晚来一刻,可就错过宫中嬷嬷讲解规矩的时辰了。大姐,你刚才究竟去何处了?”
她虽然表面笑意盈盈,心中的诧异却比明华容更甚几分:外祖母不是说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保证这贱人一定会被皇帝拿下问罪,纵使不治一个擅闯宫宇的死罪,也会被整治得月兑一层皮么?但她此刻为何会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而且看上去气定神闲,毫无慌乱之意?!
疑惑之际,明独秀目不转睛地直直盯着明华容,试图在对方脸上找到哪怕一丝慌张的痕迹。但教她失望的是,明华容只是眼神微一变幻,随即便恢复了波澜不兴,甚至连半分惊讶也欠奉,似乎对自己的出现毫不意外。
想到上次明华容竟连本该只有自家母女才知道的赵和远阴私都知晓,明独秀不禁有些动摇。但转念想到今日一切都是外祖母安排的,任她明华容再如何千伶百俐,也决然没有能耐将手插进宫中来,才重新定了心,状似撒娇地试探道:“大姐怎么都不说话?是见了我太吃惊,还是答不上我刚才的问话儿呢?”
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天真的妹妹向姐姐撒痴卖娇,但问出的话却暗藏机锋,让人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原本与明独秀交谈的小姐们在旁边瞧着,都品出了这话里的深意,心中暗暗奇怪这对姐妹为何一见面就铆上之余,都不禁纷纷看向明华容,想看她如何回答这两难之题。
被数十道视线盯住,明华容依旧从容不迫:“你一直说个不停,可教我怎么插嘴呢。二妹妹,想来你是在家里随意惯了,但现下是在宫里,你这般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是有失女儿家的端庄呢。”
这就想反将她一军?明独秀柳眉高挑,半真半假地埋怨道:“大姐,你就是新学规矩学得太刻板了,这些都是前朝的陈腔滥调,也只有你还当个宝似地供着。”言之外意,却是在讥诮她刚刚回京,匆匆忙忙学了些规矩就拿出来卖弄。
“二妹妹认为这是陈腔滥调?”明华容微微一笑,眉宇间说不尽的明睿大气,端方华贵,竟然立时将明独秀的美貌压下了两分:“这可是父亲时刻耳提面命,教导我们的话儿啊。我向来羡慕二妹妹学得又好又快,怎知你心里原来竟是这么想的。”
“你——”见她轻而易举便化解了自己的暗讽,更抬出明守靖来压制自己,明独秀不禁气急。她本能地想要反驳明华容胡说八道,但幸好及时想起父亲向来看重这些有点不合时宜的女子诫训,并且此事众人皆知。她虽已和明守靖闹僵了,但毕竟是在家里关起门来背着别人的,还有回转的余地。如果当众驳了明守靖的观点,那就再也无法可想了。
一念及此,明独秀立即笑道:“父亲是教导我们要进退有据,但可没禁过我们说说笑笑啊。妹妹也是受了大姐的训斥,一时情急才没把话说明白,大姐可千万别跟我计较。”
见她三言两语又想扣自己一顶古板又爱胡乱教训人充礼仪夫子的大帽子,明华容心中冷笑一声,道:“二妹妹,我只当你果真明白了,原来还是糊涂呢。我原是好意提醒你宫中不比家里,一言一行皆要留心注意,你却觉得我是在训斥你。是否因为你平常就爱将人的好意曲解成歹心,所以这次也不曾例外呢?”要论偷换概念的本事,她也不遑多让。
听她说起曲解等语,明独秀想起旧事,心中不觉恨意大兴,将牙关咬了又咬,又想起今日设计的事儿,心道绝不能让这小贱人带着话儿跑,遂假意笑了起来:“大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呢,现在我脑子乱得很,大概是因为刚才太担心大姐,所以无法定心吧。大姐,你刚刚到底去了哪里?”人证都是现成的,只要对方一个言语含糊,明独秀就要立即将人带来作戏质问。
之前明华容便想到,这次的事儿应该是明独秀授意白家人做的,只是没想到,她竟不知想了什么法子从府内月兑身,也进了宫来。打量对方一副紧咬不放的架势,明华容心中了然:明独秀只当自己开罪了宣长昊,所以急不可耐地想要盘问定罪呢。
眨了眨眼睛,明华容忽然也微笑起来:“我么?我是听宫人说你找我有事,所以我才跟人去了。可没想到那宫人行到偏僻处突然加快了脚步,三两下功夫就将我甩在后头迷了路。如果不是同样入宫赴宴的叶公子偶然路过,我恐怕还在外面瞎转呢。”
有资格进宫的小姐们都是家世显赫的,不少都是深宅大院里混出来的明白人,打小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一听到明华容的话,就知道她被算计了,不禁都暗自奇怪起来,唯有一名身着淡绯锦裙的少女瞟了一眼明独秀,眼中现出了然之色。
众人暗自猜测间,明华容正煞有介事地向旁边被冷落许久、听戏听得津津有味的叶修弘微微颔首,道:“适才多谢叶公子施以援手。”
“明大小姐不必客气。在下刚与家父分开,不意就看到了明大小姐站在廊下,面有难色。在下不过问明缘由帮个小忙而已,举手之劳,请明大小姐不必挂怀。”叶修弘面不改色地说着早就编好的话,心中却想,原来有名的帝京美人明独秀实际是这种性情,能看到这场好戏,这忙倒也没白帮。
明独秀只道明华容必会万般遮掩,多半会信口扯谎她只是随便出去走走,那样就可以趁势揪出她话里的不实不尽之处,把早准备好的人证带上来坐实她的罪名。就算她一时避开皇帝的耳目逃出偏殿,自己也定要在众人面前扒下她的伪装让她身败名裂。却不想,明华容竟是如此回答,还反咬到了自己身上!
这令明独秀不禁笑意一僵,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她胡乱向叶修弘点了点头,随口问了声好,又径自向明华容追问道:“大姐这话可奇了,妹妹也是入宫赴宴,若想见你何必大费周章,直接到这沁春殿来不就行了吗?”
“二妹妹觉得我在说谎?”闻言,明华容轻轻蹙起了眉头,一副万般不解的样子:“当时我被宫女带走,是所有人都看见的。而且今早你并未随我一道出门,我一直以为你不会来了,乍然听人说你找我,自然是要去看个究竟的。”
听她意有所指,明独秀眼中掠过一抹警告,道:“大姐和妹妹不同,是深受父亲眷宠的,今日自然是与父亲一起先行,我只能落在后面。”
她刻意两次提到父亲二字,又咬得极重。明华容如何听不出来这是在敲打自己,如果抖落出她忤逆明守靖一事,纵然一时占了上风,回去后也必逃不过明守靖的责罚。毕竟,以那人的性情,虽然嘴里嚷着要将明独秀逐出家门断绝干系,但难保现在又改了主意。
但,连明独秀也能想到的避讳,明华容如何看不到?当即,她淡淡一笑,说道:“二妹妹这话可说差了,与我们家稍有来往的人都知道,父亲可是疼你疼到心尖儿里。但……也许是因为夫人的事情,你近来却不大自在,就拿今早来说,你非要独自出门不可,现在又有的没的,说了好些。”
一出紧锣密鼓的好戏听到这里,众人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前些日子白氏毒杀侧室继女后被禁足夺权的事她们都听说了,敢情明二小姐是因为母亲的事暗暗恼上了父亲,甚至连参加腊八宫宴的日好子也要生些是非出来折腾。为了一己家事在宫里挑头争执不休,这个明独秀也真是不晓事,还不如她放养的姐姐来得明白。
想到这点,虽然不但明言,但众人看向明华容的眼神都透出明显的赞许,先前刚进殿门时刻薄过她的小姐亦不免有些讪讪的。
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中,明独秀自认完美的笑容终于有些维持不住了。明华容着了道儿被外祖母预先安排下的人丢到已故皇后旧居内,是她亲耳听到经手之人禀报的。本是兴师问罪的大好局面,却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这贱人牵着鼻子走,最后七拐八绕,反而派了自己一身不是。这小贱人果然是个祸害!自己必要除了她,为母亲和自己报仇出气!
按捺下翻涌的恨意,明独秀咬了咬唇,低头委屈地道:“家里的事到底如何,大姐自己心里明白,我也不想当着众人的面分说。但刚刚你说是我差人叫你出去的,这却是万万没有的事儿。且不说我来得比你晚,这里又是皇宫大内,护卫森严,而且宫里的人都是陛下的,我如何敢任意差谴,还冒冒失失地在宫内乱走?”
她欲言又止地扮出一副受了委屈不愿多讲的模样,而且辩驳得也有道理,众人心内不禁有些动摇,便纷纷看向明华容,待要听她如何解释。
明华容却是一脸无奈地叹道:“二妹妹,我适才就说你爱将好意曲解成坏心,没承想话儿刚离口,你现在又是如此。你尚且不敢在宫内乱闯,我又如何会这般大胆,还不是那宫人拿了你的信物过来,我看了奇怪,才跟出去的。”
说罢,明华容从袖里取出一件东西,道:“你看,这上面还刻有你的名字呢。”
看她言之凿凿,旁观的小姐们都好奇地争相去看。只见明华容白皙的掌心内托着一枚小小的白玉梅花耳环,用料上佳,更难得雕工亦是上乘,花瓣的丝络也刻得分明,像朵真花儿一般,栩栩如生,仿佛只消呵一口气就能吹落。而在花瓣背面,则刻着一个笔锋细如发丝的明字。
明独秀扫了一眼,立即说道:“这不是我的东西!”
闻言,明华容也不着急。她注视着掌中的耳环,眼中浮现出几分羡慕:“这样精致的耳环实在难得,在咱们家里,除了二妹妹还有谁有这福气能得到它?只怕是二妹妹好东西太多,这物件又太小,所以一时不记得了吧。但,刚刚我千真万确,是从那带话的宫女手里接到了这东西。”
旁边凑得近的几位小姐听了,都不禁微微点头赞同:这耳环的玉料倒也罢了,但雕工却实在是好,估计是哪位大家的作品,价值必定不菲,而且也不是时时能有的。明华容到帝京不过两个多月,他家里又不大看重她,连正式带她到别家作客都没有过,必定模不着这样的好货。而明独秀不同,她外公是丞相,亲爹是尚书,打小金尊玉贵地长大,再珍贵难得的首饰也有。明独秀这般矢口否认,肯定是想抵赖。
想到这点,她们虽未开口,但面上神色已变得十分微妙。
打量众人神色不对,明独秀自己也开始迟疑起来:这耳环该不会真是自己的吧?正如明华容所说,她从小到大得到的漂亮首饰不知凡几,连自己也数不清楚,不记得一副小小的耳环也是情理之中。可是,若说这是传话见面的信物,那就是子虚乌有的事!肯定是明华容事先偷了来准备对付自己的,这小贱人当真恶毒,万万留不得了!
她刚要反驳,却听叶修弘说道:“两位小姐还请勿要争执,在下自认是个旁观者,而且又是第一次见到明大小姐,与明二小姐亦无深交,所以自认说的话还算可信。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帝京的社交圈子来来去去也就那么些人,在场的小姐们自然都知道他是国子监祭酒叶大人家的公子,犯不着巴结谁踩低谁,遂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得到众人默许后,叶修弘又问道:“请问可有哪位留意到明大小姐离开的时间?”
一名淡绯锦裙,年约十七八岁的少女答道:“本不曾留意,但就在明大小姐回来的前一刻,卢家小姐说她已出去了将近一个时辰,怕是有些不妥,便留了个包袱托我照看着,自己则找了位宫女,亲自报到宫内管事公公那里,请他们帮忙寻找。”
闻言,明华容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原本她还奇怪为何进殿后竟不见卢燕儿,敢情她是急得找自己去了。
叶修弘则是正色说道:“多谢项小姐告知在下。既然时间确凿,那就好办了。适才在下在太华殿附近巧遇明大小姐,那儿与沁春殿看似相距甚远,若走正路,恐怕得要近一个时辰的功夫,但如果抄近路走夹道的话,却半个时辰都不用就能抵达。若非久居宫中之人,定然不会熟悉这些道路。在下也是因有幸随家父入宫数次,这才知道的。明大小姐初次进宫,定然无从知晓。若非有人刻意引路,多半也不会误打误撞,去到那里吧。”
太华殿附近有个人工湖,栽种了满湖的荷花,以前太上皇还在时,夏天经常于湖上设宴,许多官员都携眷参加过。当下立即有几个年纪稍长、曾随父赴宴的小姐惊讶道:“我一直以为太华殿在深宫,原来竟与沁春殿离得这般近。”
适才说话的项小姐也微笑道:“原来是太华殿,这可巧了,小女子随家父入宫时,亦曾从近道去过那里。那里有许多夹道相通,走起来确实可以省下近一半的脚程。”
项这个姓氏本是寻常,但在叶修弘说感谢项小姐时,明华容心中却微微一动,抬眼不着痕迹地飞快打量了她一番。但见对方鹅蛋脸面,修眉斜长,一双杏眼如同秋天新挂了霜的上等葡萄般圆润莹黑,颇为动人。加上秀挺的鼻子与丰盈的嘴唇,观之可亲。她容貌生得很美,气度却是娴静端宁,看似没有分毫震慑力,但明华容却注意到,当她开口之后,原本想要说话的其他小姐们都立即闭上了嘴,显然不愿打断她的话。
——项氏?在帝京中唯有项烈司一家显贵,余者再无分号。这位项小姐,难道也是项烈司的女儿?她突然开口相帮自己,是否是因为白孟连与项烈司的不合而引发的余波?
明华容正自猜测间,只听项小姐又柔声说道:“教导宫规的嬷嬷来了,我们也别光顾着说话儿,初次入宫的姐姐妹妹们恐怕得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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