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呼其名……
前世为陈家奔走打理生意时,明华容曾刻意结交过许多世家贵妇千金,彼时为了拉近关系,相互间都是姐姐妹妹地叫着,好不亲热。按说她本不在乎称谓这等小事,况且与姬祟云虽然名为生意上的合作者,实际此番入宫他帮了自己不少,不知不觉中早已不复初见时的生疏。但是……
那个名字在明华容舌间含着,努力几次,却总是无法顺利地说出口。心中似乎有个极其细微的声音在提醒她:一旦改了称谓,有些事情就会变得不一样了。
可到底是什么会不一样呢?那声音没有告诉她,她自己也是茫然无解。
将她的犹豫看在眼中,姬祟云一颗心往下沉了几分:她不愿这么做,是不是因为还在提防自己?她说自己有很多秘密,可她的秘密才是多如繁星。那些秘事像一层又一层的结网将她整个人团团包裹,困住了她自己的同时,也让他猜不透,模不清,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一念及此,姬祟云原本剔透无垢的琥珀色眼眸蓦然一黯,似宝石蒙尘,如明镜结灰,教人看了亦是心中一紧。
注意到他神情细微的转变,明华容愈加疑惑:一个称呼而已,也值得他如此纠结?
迟疑片刻,她终是开了口,干巴巴喊了一声:“小云?”
这声轻唤如同甘霖普降,刹那间渗透了姬祟云即将干涸龟裂的心脏,让他立时眉开眼笑起来,但同时又略略有些不满:“我好像比你大吧,为什么要叫我小云?”
明华容一时语塞。她总不好说自己两世年纪加起来做你的阿姨也是足够,便强硬地说道:“我就是这样叫你。”
“呃……听上去我好像有点吃亏。不如,我喊你小小容?这样才能显出你比我更小。”姬祟云想了片刻,马上就找到了“对策”。
——这家伙还真是个合格的商人,凡事斤斤计较,分毫不让。可是把精明用在这种地方,该让人说他什么好呢?孩子气?小心眼?
明华容为该如何正确评价他而沉吟不语,一时竟忘了抗议这个古怪的称呼。见状,姬祟云眼中满是得色,张口刚要喊她两声玩玩,却见明华容摇了摇头,说道:“别胡闹了,先说说正事吧。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一路丢了那么多发簪指路,只有瞎子才找不到。”姬祟云将带有体温的发簪从怀中取出,嗅到上面浅淡的香味,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将之交还。
明华容却没注意到他手腕几不可察地一顿,接过发簪,说道:“她对这皇宫大内非常熟悉,一路走的都是偏道。我既要引人过来,又怕人来得太快,都将簪子往角落里丢,也亏你找得到。”
美人煞毕竟来路不明,明华容虽然想要与她聊聊,看她是否有可用之处,但也要顾忌自身安危。所以才沿路将发簪丢下,做为留给追踪人的路引。
随手拂去簪上的灰尘,她又说道:“美人煞既已离开,稍后我也会走出密室,装做是被她月兑身时丢在一边的。你刚才已截住她问完了想问的话,想来在这宫里也没什么事了?”
“嗯,本来就是打算找到他后马上离开的。你既然平安,我也该按原计划走了。不过——”姬祟云犹豫一下,看着她颈上已然结痂的浅痕,还是问出了口:“你今天冒险护驾,又受了伤,想来皇帝多半会留你宿在宫中。你……这也在你的意料之中吗?”
明华容偏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用说得那么委婉,其实你想问,我是否是在刻意接近皇家,对么?”
被她说破,姬祟云也不尴尬,坦白道:“我是担心你。”
“……多谢。”其实明华容刚才已经隐约察觉了他的担忧,所以才直言相询,将话剖白挑明来讲。否则,以她的性格只会故作不知,混瞒过去。
“你猜得不错,今日我故意让美人煞掳走,确实是想借此向皇家卖好。我……自有我的用意。”
说罢,她移开了视线。虽然未曾明说,但她的语气动作都已表明,她并不想告诉姬祟云自己这么做的原因。
几次接触下来,姬祟云对她的性子已大致模得七七八八,知道她能将话说到这份上已属十分不易。自己若再进一步深究,只会引来她的反感。她就像只机警的小兽,随时保持警觉,时刻注意与其他人拉开距离。如果不知收敛,得寸进尺地加以进犯,只会被她远远赶开。
虽然知道今日最好到此为止,但有些话,姬祟云还是不得不说:“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不会反对,但在此之前,请你先想一想己身的安危。美人煞虽然从前秉性不坏,但自从昶太子死后他便流落江湖,自此性情大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在我赶来之前想对你下手,是多么轻而易举之事!”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明华容都从未听过这般坦诚真挚的话语。前世他们当她是工具,只知索取要求,从不知关怀回报;今生她周围的人几乎全是敌人,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言好语,而仅有的两个身边人,则都将她视为无所不能的小姐,仰视敬畏,当然也不会说出这种话来。
听到姬祟云的话,明华容心头浮上一片暖意。但刚待出言解释,却听假山密室之外,传来杂沓紧促的脚步声。
“他们搜查到这里来了,若我再不出去,只怕要引人疑心。”说着,明华容下巴一抬,示意姬祟云快走。
但他脚下却钉得死紧,一动不动:“你还没有答应我。”
“我——”明华容还记得他刚才说过,一个时辰后宫中侍卫会全部被调动起来,形成合围之势,届时再难月兑身。见他如此紧要关头还在等待自己一句不再轻身涉险的保证,明华容心内感动、疑惑、喜悦、迷茫……诸般情绪交缠一片,复杂难辨。
她不自觉放软了声音,轻声说道:“你放心,在殿中时我就猜出她是故太子之人,才故意激她前来。如今我更与她定下盟约,作为交换条件,她保证会保护我三年,有她在我身边,以后多半不会遇上什么危险。”
说话间,她已走上石阶,伸手按上暗门机括。但刚想开门,却听到姬祟云难以置信的低吼:“在你身边?!”
被他一惊,明华容动作就此停住,回头疑惑地看着他:“不错,有什么不妥吗?”
“你你你——你居然还问我有哪里不对!”如果说之前的黯然还有两三分故意夸大,姬祟云现在的表情就是真真正正的气急败坏了:“你和他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难道没发觉他是个男的吗?!”
“男的?”闻言,明华容也是一愣:那个美貌惊人的瘦小女子,居然会是男人?她怎么一点也没看出来!但乍然得知美人煞真正性别的错愕一闪而过之后,她立即考虑起了其他问题。
相比那人的性别,她更在意的是对方的身份。虽然交换条件只是让对方保护自己,但明华容又岂会放着一个对皇家秘辛知之甚详的人而不加询问。一旦正式与白家扛上,将来她少不得要设法利用皇室来借力打力。那人所知道的秘事,定然能帮上自己大忙。
想到这里,她点了点头,道:“原来他是男的,多谢你告知。”
姬祟云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反应竟然这么平淡,简直气得快跳脚了:“那你还让他保护你?你这么做简直是羊入虎口,有去无回!”
“各取所需罢了,他亦有求于我,想来当不至于做下什么出格举动。”听到外面脚步声四散走开,渐渐远离,明华容心知绝不能再久留,便匆匆向姬祟云点了点头:“今天几次麻烦你,真是多谢,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我们改日再叙吧,小云。”
姬祟云原本还想拦着她,告诉她把一个会武功又一直没娶老婆的男人留在身边是多么危险的事,但却被她不经意的一声小云叫得一愣。等反应过来,已是阻之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明华容打开机括离开了密室。
被留在原地的姬祟云徒劳地伸出手,喃喃道:“小小容啊小小容,平时你挺聪明的啊,怎么这种节骨眼上会这么糊涂!——不行,稍后我一定要去她家,把那美人煞揪出来打包送出京去,决不能让这祸害留在她身边!”
从密室出来的明华容万没猜到姬祟云做出了什么决定。往回走了一段,找到被美人煞扛来时就注意到的一处僻静死角,她手上用力往脖子上一划,面无表情地将刚刚结痂的伤口撕裂。看着手中殷红如玛瑙珠串的血迹,她往树上一靠,斜斜一歪,“昏”了过去。
一个时辰后,清梵宫。
“陆医正,她的伤势如何?”
长公主视线自躺在被素色纱幔重重飞掩锦榻上的少女身上收回,略带几分急切地看向刚刚诊脉完毕的老医正。
能让向来冷静淡漠的长公主如此焦急上心,这位小姐必不是普通人。这么想着,陆医正答得越发恭敬:“回禀长公主,这位小姐只受了些许皮外伤,但因惊吓过度,以至昏厥不醒。下官这就给她开副药方,除补血宜气之外,另有安神之效。只要连续饮用三日,必无大碍。”
长公主听他保证病人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旋即,一双浓丽的弯眉又紧紧蹙起:“若非她挺身而出,遭了这一劫的就是本宫……对了,陆医正,本宫记得太医院里还有几瓶去疤消痕的上好膏药,回头药童送药时你让他们一并送来。”
“是,下官遵命。”
长公主微微颔首,刚待命他退下,不经意间视线往外一瞟,居然看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人,不禁檀口微张,讶异道:“陛下?”
“皇姐。”
宣长昊仍穿着中午开宴时的明黄锦袍,只是过了一下午,袍子已不若刚上身时那样服贴平整,衣襟袍角都已带上了明显的皱褶,显示了主人下午过得有多么忙乱。
“陛下,可是捉到刺客了?”打发走陆医正,长公主问道。
“……不曾。”宣长昊长眉拧得更紧。
闻言,长公主担忧道:“大内侍卫齐齐出动,居然还是让她逃了么。可曾查出是哪处的宫女?”
“也不曾,倒是发现了两名被打晕剥去甲衣头盔的侍卫。”
“这……难道她还有同党,两人乔装成侍卫一起偷潜出宫了?”长公主猜测道。
宣长昊点了点头,道:“朕也是这么想,现在已命人往八大城门处调查新近离宫的侍卫去了。”
除了明华容与叶修弘之外,没有人知道姬祟云亦曾同时潜入皇宫。所以宣长昊与长公主都认为,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宣长昊目光往殿心深处的床榻上扫过,顿了一顿,随即不着痕迹地离开:“皇姐无碍吧?”
“有劳陛下挂怀,我没有什么。这还多亏了那位明小姐,若不是危急关头她将我推开,恐怕……只是可怜了她,被歹人划伤脖颈后又被打晕弃置道边,连受伤带惊吓,现在也未清醒过来。”
脖颈……想到明华容与燕初极其相似的声音,宣长昊不禁悄然握紧了拳头:“伤得重么?”
之前在殿上因为织金锦一事,明华容出众解释时,他一开始并未认出这盛装打扮的少女以前便曾与自己有过数面之缘。直到她开口说话,才恍然惊觉。但在宣长昊心中,纵然她华服严妆,也万万比不上燕初的美貌天成。更遑论这少女一开口看似平和柔弱,实际却是以退为进,步步为营,与燕初的聪慧灵动,天真率性更是相去甚远。
这般截然相反的个性,让他在听明华容用与深爱之人极其肖似的声音说着满含陷阱的话语时,甚至有种让她闭嘴的冲动。虽然他极力克制了这荒谬的念头,但看向她的视线,仍不可避免地带上了几分厌恶,几分叹惜。
但在殿内生变之际,他却意外地听到这少女沉静如水地让长公主避到一边,之后更又提醒项烈司用桌布当做武器,以便助攻。这份沉稳这份机智,却是燕初比不上的……彼时他虽在与那刺客缠斗,却将这一幕幕都看在了眼中。其后刺客挟持她突围时,她颈间的血迹更是狠狠刺痛了他的双眼。
不想看她受伤——这乍然冒出的念头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不敢相信。没有人知道,除了长公主所说的不令天下人寒心的理由之外,他更在这个念头的促使下,做出令临亲王惊愕不已的决定,任由刺客离开。
处理了半天事务,他本以为心绪已然平定,但在过来探视长公主时,只是隔着重重清纱遥遥一瞥,思绪竟似又开始紊乱……
——我这是怎么了?以前也不是没有见过与燕初长相相似之人,比如燕初同父异母的妹妹、项家正室所出的女儿项绮罗,那圆润微翘的下巴与天生一抹淡粉的嘴唇,便与燕初一模一样。可他也只是随意看着,心头并无半分波动。眼下这明家小姐不过是与燕初声音有所相像而已,而且自己也不是头一次见她,可为何会这般心神不宁、反而不如初见时镇定?
宣长昊外表虽然依旧是一惯面无表情的冷酷,心内却是烦燥不安,充满了不知由来的烦乱。
长公主不知他心思,兀自奏请道:“托赖陛下关心,明小姐并无大碍。但是,陛下,她本是为护卫我而受伤,现下又依旧昏迷不醒,恐怕不便将她送回家中。我想将她留在宫内养伤,您可否准许?”
她本道此事一说便准,不想,等待许久也不曾听见宣长昊的回答。疑惑之际,长公主不禁悄悄抬眼望去,却恰好捕捉到宣长昊重瞳中掠过的一抹惘然。
“陛下……?”
听到长公主不解的声音,宣长昊终于回过神来,匆匆别开了目光:“皇姐随意便是。”
“多谢陛下。”
这时,殿外庭院之中,有长公主的侍女过来禀报道:“陛下,九龙司的雷大人在殿外求见,说有要事禀奏。”
长公主平时十分孤清,又是带发修行的居士,除几位血亲外便不许其他男子踏入自己的清梵殿。宣长昊自然也知道这点,闻言立即说道:“想来是搜查有了新发现,朕这便过去处理事务了。皇姐今日受了惊,可早些休息。”
“多谢陛下关怀,我省得。”
宣长昊脚步微微一顿,终于没能忍住,又看了一眼殿心深处的锦榻,才负手走出清梵殿。
走到殿前的长道上,宣长昊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想将胸臆间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由来的烦恼与在殿内沾染的薰香味一起涤荡干净。
尔后,他才看向雷松:“有何进展?”
“启奏陛下,适才微臣率众将皇城统统搜了一遍,均未发现任何蛛丝蚂迹。”
闻言,宣长昊也不意外。有时候,没有线索也是一种线索。联想到之前那名美貌瘦小的刺客怒斥自己是弑君犯上的逆贼,宣长昊心中多少猜到了几分。
这时,只听雷松又禀报道:“此外,微臣等还在太华殿附近的太曲湖中救出一名女子,度其衣饰,又着人前来辨认,应是今日进宫赴宴的工部杜侍郎家的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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