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片刻,李管家的侄子便匆匆赶来。早在从庄子上回府时,他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所以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当下跪在盛怒的明卓然面前,还不等主子发问,便将早备下的话儿说了出来。先是一迭声地认罪求饶,然后又假借说明情况,实则将责任都推到已死的别庄管事杨大德身上,并暗中捎带上了明华容,反将自己推月兑得一干二净。
他本以为明华容现在正是府内红人,既知牵涉到她,明卓然纵有不甘,也只有息事宁人。不想,明卓然听罢眉头皱得死紧,大声问道:“你的意思,是大小姐怂恿那姓杨的把踏雪引到沤肥坑里、蓄意要害了我的马?”
明卓然年纪不大,却已在边塞历练了大半年,虽未经战事,到底染上不少杀伐果厉之气,一旦发作起来,瞧着竟比成年男子还有威严些。再加上有些话本是那管家侄子加油添醋编派上去的,自然心虚。瞅着明卓然竟无息事宁人之意,反有兴师问罪的打算,他立即吓软了腿,连忙往回找话:“少爷,这些皆是那个杨大德的一面之辞罢了。实在那天小人只看见了姓杨的纵容儿子逗引马匹,将您的踏雪惹急了去追,才无意陷到了坑里。这些捎带上大小姐的话儿,都是他事后嚷出来的,小人也不好查证。”
明卓然正自心疼爱马被废,刚刚听到这下人的一番话,加上昨晚夜见母亲时亦听她说过明华容如何心机深沉,歹毒可怕,虽然毫无实证,但不知不觉,内心深处已认定此事是明华容所为,对她一下子充满了厌恶之情。
但厌憎归厌憎,既无实据,而且时间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也做不出闹到父亲面前告状的事来,自己气恼了一阵,便挑了另一匹马走了。心道踏雪虽然可怜,但眼下还是二姐的事更重要。待自己去城郊镜水庵见过二姐,问明她因何触怒父亲,再设法让父亲松口将她接回来。届时再理论踏雪之事也不迟。
那管家侄子见明卓然去了,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但他犹不放心,便叮嘱了门房,让对方瞅着少爷回来时,看看少爷脸色如何,若有异常便来告诉他。
不想,明卓然打从早上出去,一直到傍晚才回来。那管家侄子本以为小少爷必是找朋友喝酒去了,届时酒酣耳热地回来,哪里还记得起早上的事。遂心中大乐,也回家找了两个相好的小唱过来饮酒取乐,以为压惊。却不想,酒才喝了半壶,那门房却打发了小厮过来,报说小少爷刚刚随亲家大少爷一起回来了,只是脸色比出门前更加难看十倍。
听到这话,管家侄子吓了一跳,酒也不敢喝了,小唱也打发走了,只提心吊胆地等着明卓然找他算账。但从天色将晚,一直等到更深夜黑,却什么也没等到。诧异害怕之余,他不禁又有些生气,骂道:“要打要罚,不过一句话的功夫罢了,哪里有这样高高举着板子又一直不落下来、让人成天担惊受怕的道理?”
他并不知道,明卓然已将这事暂时搁置到了脑后,现在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大表哥,你没有先去拜见我父亲,直接就到了我这里,似乎有些不妥?”向来注重规矩的明卓然有些不快地问道。
适才他从镜水庵回来,可巧在宅子附近遇到了白章翎。两人寒喧了几句后,白章翎一听说明卓然刚刚去见了明独秀,就无论如何不让他走了,拦着他非要请他去酒楼。但因明卓然前头已差小厮回府,说自己即刻就会回去,便不好反复,遂问白章翎可否明日再细叙。但白章翎却死活不依,最后,明卓然只有把他带回了自己家里。
眼下见白章翎竟不先去拜见长辈,径自就跟着自己回了房,明卓然不禁心生不悦。
白章翎前几日刚开罪了明家郭老夫人和明守靖,现下哪里肯去触他们的霉头,若非想打听明独秀的近况,这明府的大门他是死也不愿跨进来的。见明卓然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便打了个哈哈,说道:“卓然表弟,你刚刚回家,难怪不知道原因。原是表哥我前几天因为一件小事惹得姑父不快,现下因许久不见你,一时忘情匆匆忙忙跟了进来,未曾准备周全,若贸然凑到姑父面前,岂非又惹他老人家不高兴么?你就当可怜可怜表哥,这话暂且不要再提。”
因白章翎素来常在明府来往,明守靖也未曾将他当做外人,有些看不过眼的举动便说上两句,这在以前也不是没有过。而每每这个时候,白章翎就躲着明守靖不肯见他,直到过上半把个月,自忖时过境迁了,才又肯露脸。
明卓然虽然不太喜欢大表哥这种闪闪躲躲的行径,但也能理解,当下遂缓和了面容,说道:“你又做什么了,惹得我父亲不高兴。”
白章翎又打了个哈哈,道:“没什么没什么,一点小事而已,再过几天姑父自然就忘了。倒是卓然表弟你,刚刚是去了镜水庵吧?你二姐现在可好?”
白、明二家本是至亲姻亲,知道明独秀被送到尼庵也不奇怪。明卓然摇了摇头,黯然道:“二姐受了鞭笞,伤势未愈。此行她带去的下人只有两三个,那庵庙里许多事物又都没有,她在那里过得苦不堪言。但奇怪的是,任我如何追问她究竟因何触怒父亲,她都不肯说,只是哭着让我在父亲面前多求求情,尽早将她接回来。唉,二姐那么聪明的人,岂会不知道要是说明原因,我从旁化解会容易许多,但为何她偏偏不肯说呢?”
明独秀激怒明守靖那日,白章翎虽也在场,但只看到了前半截,并不知道后续。当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再加上听见明独秀过得凄苦不堪等语,就更没有心情细究了。以前他还顾忌着表妹会否因为自己的孟浪生气,所以一直不敢开口明示。现在见她落难,自是再顾不得许多,想也不想便说道:“卓然表弟,说来惭愧,但此事却是表兄的不是。小寒那日你们府上的女眷都到兰若寺去上香,正好我为探访一个在庙里小居参禅的朋友,也过去了。见到你二姐便多说了几句话,谁想因为你四姐之事,院里闹了起来,到处搜查,连带我也被牵连了,被你们老夫人扣了个夜中私会的罪名。不止我给捆了起来问罪,连累你二姐也受到了牵连。其实我们当真只是闲话而已,清白无辜之至,根本没有什么。不过,我……我向来对她如何,你应该也知道几分,原本我想等自己入仕之后,谋个一官半职再上门提亲,现儿也顾不得那些了。卓然表弟,你一定要帮帮我们!”
他言语切切,皆是出自肺腑,但明卓然却听得既惊且怒:“大表哥,你乃是世家子弟,怎么就不知道避嫌二字?还有,这事又同我四姐有什么相干了?”
出了这种事,明独秀确实是不好说出口;而向来疼爱她的明守靖因最重体统脸面,也是断然再容不得她。听罢白章翎的话,明卓然自以为想通了明独秀被逐的原因,但却又生出了新的疑惑。
他回来后,只知四姐已与镇北将军府赵家的小公子有了婚约,却并不知道两家订亲的首尾。现在因白章翎一番话,再回想起提到这事时突然冷下了脸的父亲与祖母,不禁越想越是疑心,再度追问道:“四姐怎么了?”
白章翎对此事亦是知之不详,说道:“这是你家的事,我也不太清楚,只隐约听见是院里进了小贼什么的,下人们去各方查看,才发现霜月表妹不见了。之后我就被当成贼子捆起送走,后头再不知道了。”
他现在关心的只有明独秀之事,说罢也不顾明卓然脸色越发难看,径自说道:“卓然表弟,我知道姑父向来最疼爱你。这次请你务必帮忙,替我劝一劝姑父,待他老人家口气松动了,我就马上上门提亲。这些日子以来你二姐接二连三出了这些事,心里必定难受得很,况且她又还带着伤。我爹又看我看得死紧,连城也不许我出。若不趁早过了明路,及早将她接回来安置,她还不知要受多少苦。”
白章翎正絮絮说个不了,却听紧闭的房门被人敲了两下,随即响起一个着急的声音:“少爷,刚刚突然有个丫鬟过来,自称是镜水庵二小姐打发来的,说咱们二小姐出了事儿,请您千万过去一趟,但还请不要惊动了老爷。”
明卓然尚未及开口,白章翎已惊慌地站了起来:“独秀妹妹出事了?咱们快过去!”
“这……要不先告诉父亲一声?”明卓然迟疑道。
白章翎急道:“卓然表弟,这种时候你也要一板一眼的吗?还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可表妹既已说过不许人知道,那一定就有她的道理。万一贸然知会了姑父,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
“等等,至少先问问那个丫鬟,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等什么!要是急事,等咱们问完了再过去,不就晚了么?快走快走!”白章翎心急如焚,甚至不顾仪态,一把拉过明卓然就往外走。明卓然本比他小几岁,力气比不上他,匆忙之际,无法再坚持己见,身不由己地随他走了。
自从那天被白文启自明家强行带回府后,白章翎就被罚了禁足不许外出,宫宴之后,听说明守靖将明独秀送往镜水庵,又给他下了死令,说只要敢去私见明独秀就要将他逐出家门。白章翎虽是牵挂佳人,到底没奈何,只得违心答应了。今日是他解除禁足的第一天,出门逛了半天刚准备回府时突然遇到明卓然,得知对方刚从尼庵回来,便缠着跟到明府,一定要打听消息。听明卓然说起明独秀的处境时他已是既痛且怜,恨不得能以身相代,及至听到有人报说明独秀出了事,哪里还按捺得住,早将父亲的禁令抛至脑后,不及细问便拉着明卓然便匆匆上马往城郊赶去。
一时两人打马疾行,过得个把时辰便赶至了镜水庵。
孤月寒星,四下里路都不甚分明,但远远瞧着庵庙处烛光点点,寂无人声,并不像是出事的样子,两人心中略略安定了些。明卓然道:“夜深人静,这里住的又都是出家人,我们恐怕不好冲撞,不如先打发个下人去问一问。”
白章翎却道:“独秀妹妹连姑父都不想惊动,肯定也不会惊起庵里的人。你知道她住在哪里吧?咱们还是不要惊动别人,先悄悄过去看看。”
他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明卓然虽是迟疑,但见他一副牙关紧咬,担忧之极的模样,知道劝之无用,便也只得点头同意:“那就只你我二人进去,其他小厮留在外面看马。”
当下明卓然回想了一下白天进庵时的方向,将马匹交给小厮后,便与白章翎一道悄悄向后面绕去。
走到后墙处,明卓然估量了一下方位,找了棵挨着墙的树,先将不会武功的白章翎扶上了去。待听到墙后传来落地声时,也爬了上去。
他武功虽然平常,但应付目下的情形也足够了。三两下爬到树上,他刚要跃至墙头,突然,借着淡淡的星光,瞥见一根树枝上有块碎布条。
明卓然以为那是白章翎匆忙间撕破的,便未多想,立即也跃进了院子。按照白天来时的记忆,带着白章翎蹑手蹑脚往内寻去。
转过几处空院子,明卓然向前面指了指,示意道:“二姐就在这里,你听,一点动静也没有,也许是那报信的丫鬟大惊小怪弄错了,深夜不便,我们还是明天再过来吧。”
来都来到这里,白章翎岂肯就此回去,坚持道:“大老远地赶来了,不看得仔细些怎么能放心?我们还是先进院子去,确认果然没问题了,再打道回府。”
说罢,他也不等明卓然同意,便径自前去了。明卓然不好大声叫他,也只得跟了上去。
转过一处漆黑的穿堂过道,便是明独秀所在的小院了。两扇门看似严丝合缝,关得密密实实,但白章翎只轻轻一推,便无声地滑开了去,显见只是虚掩的。
见状,两人相视一眼,原本松懈的心神陡然为之一紧:如此深夜,又是在尼姑庵里,若是当真休息了,哪里有不闩门的道理?
想到这里,明卓然步履匆匆,抢在白章翎面前跑进院子,推了一把主屋的门,见关得死紧,这才又稍稍放了些心。但他刚准备敲门询问明独秀有没有出事时,却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异响。
白章翎小跑着跟在后面,前后脚也到了,见他不动,便微喘着气着急地问道:“表弟,怎么了?”
“里面——”
一语未了,只听异响又起,却是一个十分陌生的声音,虽然有些尖利,但依旧听得出是属于男子。
“……独秀,我一见你的面就喜欢上你了,我知道你受了许多委屈,没关系,我统统不在意。只要你点一点头,我就马上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把你娶回家去。”
接着是明独秀又气又恼的声音:“你——你这小贼快放手!你休要肖想,我宁死也不会答应你!”
“哼,装什么贞节烈妇!你屋内一个丫鬟也没有,你又刻意打扮过,莫不是想要趁机私会情郎?你——”
尚未说完,便听门一下被人踢开,紧接着一名半大少年冲进屋来,一拳打上他眼窝,怒喝道:“放开我姐姐!”
紧接着,又有另一个人冲了过来,连踢带打,咬牙切齿地骂道:“哪里来的婬徒!竟敢打独秀的主意,看我打不死你!”
那人冷不防挨了一下,只觉眼冒金星,但巨痛之后,立即又缓过神来,打量进来的只是个粗通武艺的少年和一个文弱公子,立即放下心来。目光在白章翎身上打了个转,他脸上立即显出阴鸷之意:“你在等的莫非就是他?”
说话间,他长臂一舒,伸手便提住了白章翎的后领,又一拳打在他的下月复。这几下快准狠,完全是练家子的架势,看得明卓然心中一寒,而白章翎却早是疼得惨叫出声。
但那人却分毫不为所动,只语气不屑地尖声说道:“白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你——你是——”白章翎痛得满头大汗,却依旧认出了来人,失声惊呼道:“你是赵家那小子!赵和远?!”
“不错,正是我。”赵和远想到今夜明独秀支开下人,盛装打扮,而白章翎又出现在这里,便以为明独秀等的果然是他。再想起那日在明府所见的诸般情形,与母亲所说的种种话语,新仇旧恨,加上泼天的嫉恨醋意顿时翻江倒海,面上阴戾之色愈重。
明卓然正要询问缩在床角哭个不住的明独秀有无受伤,突然瞥见赵和远脸上浓浓的杀意,顿时心知不好。他知道自己并非此人对手,快速扫了一眼屋内,当机立断,便拿起油灯向赵和远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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