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大小姐的话,二小姐之前受的伤一直不曾好全,精神也不大好。”
明华容道:“可曾请医下药了?”
“多谢大小姐关心,大夫已请过了,药也是日日在吃的。”想着昨晚回来时主子叮嘱自己的话,阳春赶紧又添了一句:“昨晚小少爷还特地给二小姐送外伤药去了。”
“哦?那就是说,你们并不缺少药材了?”明华容突然面孔一板,厉声斥道:“那你今早为何借口二小姐重伤、任意将老夫人的药材拿走?莫非是想自己中饱私囊么?”
见她突然转了语气,阳春心内着慌,连忙说道:“大小姐息怒,奴婢也是听从二小姐之令行事,决不敢有半分贪占便宜的念头!”
明华容冷冷道:“刚才我问你二妹妹可曾缺医少药,你都说不曾,而且小弟还连夜送药给她。怎的一转身,她又让你来取药材?可见定是你打着二妹妹的名头行事,实则是想拿去收落到自己腰包里!”
阳春不意为自家小姐遮掩的话反而成了另一桩事的口实,但又不好改口。仓促之间,也想不到其他借口,为了替自己月兑罪,便只有硬着头皮招认道:“大小姐明察,实是二小姐吩咐奴婢过来拿药的。因为……因为二小姐说,三七去腐生肌,若有这味药材入药,她身上的伤就能痊愈得更快些,而且还不会留疤。”
“那二妹妹是不是让你不报备到账上,私自过来取了就走?”
“这……二小姐因马上就要上药,所以催促奴婢快些取回。奴婢一时情急,就……”说到这里,阳春已是后悔万分:她只想着早些将东西拿回去,不要因迟了惹得近来脾气越来越古怪的明独秀发火,免得再受折磨,匆忙之间却一时忘了,这府内已不比夫人之前当家的时候,可以由着性子肆意妄为。
听罢这话,明华容怒斥道:“好个胆大的杀才!二妹妹的名声险些就败坏在你手上了!知道的说是你不懂规矩,行事莽撞;不知道的,还要以为二妹妹目无尊长,连老夫人定下的药材都敢公然抢走!”
阳春在明家服侍了近十年,如何不知道明守靖十分敬重老夫人。况且如今唯一能与老夫人对擂的白氏早被禁足,这府内是谁的天下,明眼人都一清二楚。听到自己随意拿走的药材竟是老夫人的,阳春吓得三魂抽去七魄,连连哀声求饶认错:“奴婢知错了,原是奴婢行事不妥,更兼一时糊涂。还求大小姐开恩饶过奴婢这遭,奴婢这便将药材原样送回——”
一语未了,却听门厅外传来一个失之尖锐的声音:“大姐,我的人自有我管教,怎敢劳烦你亲自动手!”
说话间,一位严妆锦衣的美人走进屋来,却是去而复返的明独秀。因连日奔走劳累并有伤在身,虽有脂粉妆点,她面上已不复以往的鲜妍之色,五官轮廓虽然仍在,却隐隐透着种憔悴的味道。但目光落到明华容身上时,她眼中的挑衅与恨意却比先前更为浓郁:“大姐日理万机,妹妹怎敢拿小事来麻烦你呢。只是不知,我这丫鬟到底犯了什么错,要劳动大姐于百忙之中亲身教导?”
这时厅外回禀事务的媳妇婆子们见不是个事儿,都不敢进来,低着头看似恭谨地站在廊下,实则耳朵却竖得老高,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明华容将这些人扫视一遍,见被自己暗暗打发到冠芳居的落梅已经回来,并向自己微微点头示意,便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才慢条斯理地对明独秀说道:“听二妹妹的口气,是在怪我多事了?”
明独秀因进来后众丫鬟婆子都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就连向来公道的林氏都只顾着撇弄茶沫,一副没看到她的模样,心内早就怨气丛生。见明华容接腔,便将满腔怨怒统统发泄到她身上:“妹妹如何敢怪大姐,毕竟大姐可是连皇上都嘉奖褒扬的红人哪。只是妹妹如今落难潦倒,比不得你风光无限,身边只有这个丫鬟尽心伺候,尚可聊慰心怀。难道大姐竟连这也看不得,非要妹妹落到孤家寡人的境地才肯罢休么?”
明华容淡淡道:“二妹妹还请慎言,所谓落难潦倒,却是从何说起?到庵堂带发修行,为阖家祈福,本是你当日在兰若寺时许下的诺言,怎么现儿反而被说成了落难之所?潦倒之说,就更奇怪了,前头有家里常来常往的大夫替你看诊,后脚又有新回府的小弟连夜给你送药,桩桩件件,皆非凉薄之举,为何你竟以潦倒自居呢?”
明华容越是淡然,所说的话越是在理,明独秀便越是气得牙根发痒,恨不得冲上去抽她十个八个耳光,才能稍稍出了这口恶气。这小贱人总是这般模样,不管背后如何违逆算计她们,表面总是一副万事在理的样子,伶牙利齿有的没的说一大堆,让自己无言以对,当真可恨可恶!
她本想连打带消,当众刺得明华容下不来台,纵不能得到实利,让她在众人心中落个打压妹子,刻薄恶毒的名声也是好的。不想对方只三言两语,便反派了她一堆不是。
明独秀兀自忍耐间,却看到明华容扬起下巴用挑衅的目光看着自己,唇角还带着一抹轻蔑的笑意。见状,她心内恨意愈盛,虽是忍住了破口大骂的冲动,却终是忍不住泄了两句底。
只听她冷笑着说道:“你且得意着,等回头我做了丞相长孙媳妇的时候,有你好瞧的!”
此言一出,房内一时静得闻针可落。林氏手内的账本几不曾落在地上,就连一直装木头的周姨娘,也忘了自己手头的礼单已经点到了哪家的。更不要提满廊的媳妇婆子,皆是面面相窥:这二小姐是疯了吗?八字没一撇的事就拿来混说,还当众要挟大小姐。哪家的好小姐会大庭广众地就把婚事拿来嚼舌?这二小姐真是糊涂了,难怪连向来疼她的老爷也容不得她。
成功激怒了明独秀,明华容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刚待说话,却见外面又风风火火走进一个人来,先向林氏、周姨娘并明华容问了好,才走到明独秀面前说道:“二姐,你伤势未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这人却是明卓然。他整夜未睡,及至天亮,明守靖打发他去歇息时虽是累得不行,但却因早走了困,只睡了个把时辰便再无睡意,索性依旧起来,想去看看明独秀如何了。不想寻到冠芳居时,却被告知明独秀听人报说明华容正在发作她的婢女,往议事厅去了,便也跟了过来。
他到得很巧,恰好听到了明独秀那句“丞相长孙媳妇”,闻言亦是心中不喜。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他虽不像明守靖那样将面子看得比命重要,却也继承了父亲的刻板规矩。白章翎昨晚冒冒失失向明守靖提亲时,他便觉得这个大表哥越发不像话了。不想一回头,素来看重的二姐竟也当众拿这没凭据的事来说项,不禁更加生气。
但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生姐弟,明卓然也不好指摘什么,便想先将明独秀带回去,再慢慢劝解。
不承想,明独秀一看到他,立时摆出一副委屈的模样:“小弟,你来得正好,快替我评评理:现在我身边统共就阳春这么一个老成伶俐的丫头,你大姐却还诸般挑剔,只为一点小事就将人拘来这里跪着,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明卓然心中本就对明华容有成见,闻言只道明独秀果真受了委屈,便立即向她怒目而视,沉声问道:“想来大姐这么做,必是有原因的?”
他年纪虽小,但经过沙场军帐的大半年磨砺,已隐有几分风雷云电之威。只是,这点架势或许唬得住其他人,却吓不倒明华容。见明卓然一脸兴师问罪的模样,她微微一笑,刚要开口,却听林氏说道:“独秀,你体恤心疼下人本是人之常情,但怎么却不分青红皂白一力坦护呢?你可知,你这丫鬟刚刚夺去的是专为老夫人采买的药材,并且是还未清点归库的。早年你母亲当家时,你也曾看着她料理事物,你该知道,这是不合规矩的吧?”
这却是林氏再看不下去明独秀的跋扈挑衅,所以出言澄清真相。
她为人向来公道,平日里并不多话,但每次开口却极有份量。明卓然亦十分敬重这位大伯母,闻言一惊,立即看向明独秀:“二姐,大伯母说的是真的吗?”
明独秀本是见阳春被叫走后迟迟不归,遂差人出去打听,结果下人恰好在路上听到落梅在与小丫鬟闲话,说大小姐蓄意要拿阳春立威,扫落二小姐的颜面。听到这话,丫鬟便即刻回报了她。明独秀只当是明华容小题大做,想要借题发挥,便急急赶了过来找场子。却不曾打听明白,阳春究竟是因何事犯到了她手上。
听到林氏的话,她才意识到明华容果然师出有名。但此刻她已是骑虎难下,如果就此服软,那之前的一番针锋相对岂不是白费功夫?
这么想着,她遂强辩道:“我当是为了什么,原来只是这种小事。老夫人素来疼爱体恤孙辈们,我既在病中,急需一昧药材,先行借用一下,回头再加倍补上便是,想来老夫人必不至怪罪。倒是大姐这般急眉赤眼地大加责问,是不是太不体谅人了?”
闻得此言,众人一时默然,但看向明独秀的眼神却更古怪了:能理直气壮地把不守规矩的事儿说得如此理所应当,足见她的强横刁蛮。看来这明独秀以前种种善体人意,爽朗大方的性格,说不定都是伪装出来的。
明卓然原本有心维护明独秀,听到这里已是半带尴尬,半带恼怒,低低唤了一声:“二姐!”
但明独秀却未听出这话里的劝诫意味,见众人都不说话,只道她们被自己的话镇住了,遂带了几分得意,斜睇着明华容说道:“本是一点小事而已,有些人却要趁机兴风作浪,想要小事化大闹将起来。却不好生想想,道理究竟是站在谁那边的,末了不过是自找没脸而已。”
她自觉找回了面子,正说得畅快时,忽听门外一片请安声:“见过老爷。”
随着一众下人纷纷下跪,明守靖大步走了进来,皱眉道:“大嫂,若是人手不够,将我院里的也调来帮忙就是。我刚刚回来,就见二门内堵了好几家的下人,都说是等着收完东西回话的。”
林氏说道:“劳烦二叔挂心了,今儿来的人是有些多,加上刚刚出了点事,正在调停着,竟一时疏忽了前头的事,是我的过失。”
“出了什么事?”明守靖目光在几个垂头行礼的小辈身上一转,随即面色一沉,喝问道:“是谁准你擅离院子的?”
明独秀被他一喝,原本的几分得意劲儿顿时统统没了。她现在对这个父亲失望已极,根本不再指望他能为自己主持公道,遂垂下长睫,掩去眼中的恨意,说道:“女儿知错了,女儿这便回去。”
这时,明守靖认出地上跪着的丫鬟亦是她房内的,又斥责道:“你又生出什么事了?”
“女儿——女儿——”
明独秀自不敢说实话,正结结巴巴间,只听明华容淡声说道:“二妹妹刚才不是还理直气壮么,怎的这会儿又哑口无言了?我本不想为这事惊扰了父亲,只是你既顶撞了大伯母,说不得,我也只好如实禀报,以免为你一个不懂事,反而令辛苦操持家务的大伯母伤心。”
说着,她便将明独秀适才的话儿重复了一遍,末了看着面色愈沉的明守靖,别有深意地说道:“二妹妹以前也不是这样,怎么近来却变了许多呢?是不是因为受了什么小人的挑唆,所以心思活络了?无论如何,还望老爷斟情发落。”
听到她劝解的话语,明守靖一语不发,只是先命丫鬟婆子统统退出去,末了带上所有门窗,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突然对明独秀厉声说道:“跪下!”
明独秀吓了一跳,不禁怨毒地向明华容瞪了一眼,动作却不敢怠慢,依言跪了下去。
明守靖定定打量她片刻,想着她刚才的言语,心内对这个女儿的最后一分怜惜顿时彻底消失,冷冷说道:“确是生了一副好皮相,我明某何德何能,竟生了个如此才貌双全聪慧能干的女儿,人还未出阁,便想着借夫家之势来对付娘家人!”
听出这话不对味,明独秀整颗心揪成一团,刚待说话,却听明守靖一字一句说道:“你刚才不是说要找个好婆家以为靠山么,等下我便将你送去镇北将军府上。对外,我只宣布你急病身亡。从今往后,你好自为之!”
这话像一盆三九天的冰水劈头浇在明独秀身上,直冷得她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里,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只愣愣看着明守靖,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一样。
明守靖却看也不看她,径自厉声说道:“没听见吗?还不快下去准备好!”
屋内其他人也都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满室寂然中,唯有明卓然震惊地看着明守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父亲!您在说什么?那个赵公子可是——可是有伤在身啊!”
明守靖不耐烦道:“有伤又如何?他本是沙场出身,开疆辟土保家卫国的将士,哪个身上不带伤了?”
“可、可是他不一样,他是个太监!再说,您说从此只当二姐死了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把她不明不白送去,守一辈子活寡吗?”明卓然大声问道。
明守靖怒气冲冲地斥责道:“你是在质问我吗?”
“儿子不敢。”明卓然咬牙道,“儿子只是想不通而已!”
打量他满面倔强,再看旁边的寡嫂林氏亦是一脸震惊不信,明守靖顿了一顿,语气略微缓了一缓,解释道:“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镇北将军在边疆戍卫十余年,其中艰辛自不必多说。如今他的小儿子不幸出了这种事,又不知被何人大肆宣扬。若是放任不理,坐实了这传言,赵家必然从此声名一落千丈。赵将军清誉蒙尘,说不定还会连带手下兵士也不服管教,边防从此危矣!届时不知陛下该如何忧心,我明家的罪过岂不大了!”
听到这里,明华容暗自一笑:虽然早料到明守靖会这么做,但却没想到他竟能找出如此冠冕堂皇的好借口,既表了忠心又名正言顺地将明独秀这颗弃子利用价值发挥到最大。普天之下,也只有明守靖会卖女儿卖得这么理直气壮吧。
但其他人听罢却是心内茫然,明卓然不解地说道:“可是父亲,原本就是那个赵和远有错在先,我听二表哥说,赵将军乃是位年长的有德儒将,只要告诉他事情原委,他肯定不会迁怒我们。您为何还要——”
“哼,你才多大,知道多少官场里的事情,这里头水浑着呢!”明守靖轻斥道,“赵将军身在边陲,手下数万精兵,万一他因此事心怀不豫,做下什么不忍言说之事,那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