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停留了一段时间,将这一点感慨也收摄起来后,叶易安踏步向小偏院走去,他的步子渐行渐重,脚步声也越来越急,带起推开偏院的门户时,配合着脚下的步伐,脸上已是一副急如星火的神情。
恰如他所料,偏院中已经恢复如常,值守道人的尸身不见了,地上干净的甚至连一丝最微小的血迹都找不到。
叶易安将正转过身来的虚生细看了两眼后,脸上露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惊喜神情,促声道:“在下叶易安见过虚生监观,贵观清云不知何故居然带人围攻刺史府,在下谨奉方刺史及内廷紫极宫虚相仙长之命请监观速速动身平复逆乱”
此时的虚生虽然脸色仍极苍白,但外表看来已无甚异常。转过身来盯着叶易安的眼神幽深难测,无可把握,“清云丧心病狂,本观亦为其暗算,刚刚才得月兑身。你来时,虚相仙长可还好?”
“虚相仙长神通广大,来时正见他一符灭尽二十余逆贼”
“如此就好”虚生笑了笑,状极欢畅,但紧盯着他的叶易安却分明看到他的眼角处微微一蹙,眼神中有一闪而逝的失望。
这神情及眼神变化都极细微,若非叶易安有刚才的经历打底,根本注意不到。
这厮什么意思?
难倒他与清云是一伙的?
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的同时,本就满怀戒备的叶易安更提了十分小心,“监观,请”
“清云此贼,百死不足以赎其罪,走”
眼见虚生驭器腾空,叶易安心下疑惑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时间宝贵,能不横生枝节最好。
孰料虚生腾空之后却未起行,“叶小友头前带路可也”
去刺史府还用带路?叶易安抬头迎上虚生的眼神,四目对视之间,全身骤然紧绷。
这是一个看来并无异常,但叶易安却印象深刻的眼神,恰与虚生此前以令牌法器偷袭那值守道人时流露的眼神一模一样。
这厮想对自己动手!
若非要破刺史府的杀局离他不得,叶易安此刻会毫不犹豫尽力攻杀祛毒未尽的虚生,哪怕为此冒些风险也在所不惜。
“监观说笑了,刺史府近在咫尺何须导引?监观神通无边,地位尊崇,在下能追随骥尾已是荣幸,焉敢僭越居前。监观,请”
闻言,虚生深深的看了叶易安一眼,叶易安微微低头,以极恭敬的姿势掩住了自己的眼神。
片刻后,虚生与叶易安一前一后,驭器向刺史府疾行而去。
由鹿门山驭器入城,远远看到刺史府上空仍有法器毫光闪耀时,叶易安悬吊着心为之一松,尽管其间的过程颇历曲折,总算还未来迟。
虚生从广元上观动身时还有些磨磨蹭蹭的不爽利,但此刻刺史府已然在望时,他却表现的比叶易安更急切奋勇。
甚至未与叶易安招呼一声,虚生已急催法器如流星般驭空直至刺史府最高处。
暗夜之中,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毫光的虚生虚悬于飞檐之上,背后一轮朦胧圆月,全套正装法服愈发将其衬托的庄严飘逸,恍若方降凡尘的天外飞仙。
“贫道乃道门襄州都提点、敕建广元上观监观虚生。清云丧心病狂,包藏祸心,先下毒谋害本观于前,继而围攻刺史府于后,已是罪不可赦。尔等还不速速停手,诛此逆贼!”
看着如此状如飞仙、道骨仙风的虚生,叶易安控驭法器停住前行的势子,而后更直接驭器下坠,重新潜入到暗沉夜色之中。
目的已达,实无必要再与虚生同道而行,因为那实在……让人恶心。
再则,不知是否天然生性的缘故,叶易安既不习惯,也不喜欢将自己弄的满身光环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
虚生既然喜欢,那这风骚就让他独领了吧。
黑暗才是叶易安最为钟情的所在。
虚生的声音并不大,刺史府内却是清晰可闻,霎时间,叶易安便见数十道飞腾于虚空中的法器毫光骤然紊乱起来。
便在这时,一声急促的龙吟剑啸挟带着风雷之声逆空急上,那柄虚空巨剑法器上释出的毫光之盛便连圆月都为之失色。
势如雷霆,疾如闪电,这必杀之剑在许多人尚自茫然的眼神中当空斩落,斩向飞檐之上,斩向天外飞仙的虚生。
是清云!
被揭破之后却不赶紧遁逃,更无一句自辩,悍然出手便是竭尽法器之所能的必杀,这清云之行事果然够狠决。
其他人尚未反应过来,清云已然出手,不可谓不快。但虚生却似早知他不会遁逃,必然拼死反噬般准备好了应对之道。
圆月之下,飞檐之上的虚生突然凭空消失,但其所驭的那面令牌法器却突然以肉眼难及的速度暴涨成人身大小,而原本篆刻着许多奇形云纹的令牌之上也突然多出了一具道装法服的雕像,雕像的五官恰与虚生如出一辙。
这情形之疾变诡异就像是虚生整个人生生钻入令牌中化为了浮雕一般,看到这一幕从未见过的奇景,当日言如意对修行界的绍介瞬间涌上心头。
不可思议,虚生居然是个器修,那面令牌便是他的炼器。
若非亲眼所见,谁能相信拥有最多上佳天赋弟子的道门之内,敕建广元观的监观居然是个修行者中公认天赋最低的器修?
又有谁能相信,身为出家之人,被襄州众多信徒顶礼膜拜,终日谆谆劝人向善顺命的本州第一仙长居然是号称要以杀证道,逆天改命的器修?
如此多年,道门不可能不知道虚生器修的根底,而以一个器修者的出身能在道门内走到今天这等地位,虚生简直就是一个传奇。只是在这一过程中,他究竟付出了什么,付出了多少?
刹那间,适才飞檐之上道骨仙风的虚生与此前广元上观中偷袭击杀值守道人的虚生两张面容,两种神情混乱的在叶易安脑海中翻卷,闪回。最终混融成一尊有着前后两张脸的双面雕像。
一面如春风化雨,道骨仙风;另一面却是鬼脸狰狞,择人欲噬。两张脸变幻不定,收取由心,需要那张就将那张取出来。
思绪发散至此,叶易安对虚生的戒备也已深深烙印到心湖最深处。
面对此人,再多的小心谨慎都不过分。
面对此人,纵然其舌灿莲花也绝不可信。
永远,永远也不要将后背留给他。
虚生的炼器令牌暴涨完成后即刻滴溜溜转动不休,清云气势磅礴的一剑斩上令牌后,其瞬间转动的速度更是暴增十倍不止,最终便以此等异常古怪的方式消解了清云势在必得的一击。
修行界中法器与炼器的差距在这一刻显现的淋漓尽致,尽管虚生毒伤未愈,清云又是全力一击,仍无法将虚生击杀。
一剑不中之后,一片呼啸声中,十余支道门制式法器松阳剑飞驭而来,将犹在转动不休的令牌团团护住。
此前由清云带来,驭器腾空负责禁制的广元上观神通道人们终于醒过神来。
此时纵然是个傻子都已看出清云大势已去,但让隐身于黑暗中的叶易安看不明白的是,清云却没有半点要逃遁的意思,仍在近乎徒劳的抓紧最后时间狂攻虚生。
红枫小筑与兰山精舍弟子此时都已收回了法器,面对本州道门最有权势两位人物的内讧,他们都没有冒然插手其中。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分明是广元观内斗的斗法中。
虽然是势单力弱的一方,但悍然主攻的居然仍是清云,此时他的驭器攻击已然是完全不计丹力消耗的疯狂。
这厮是知道逃不了,也自知罪行太重不愿被抓捕后再遭凌辱,索性疯狂到底,至少求一个痛快解月兑?
叶易安心中思量,眼神却未曾有片刻离开清云。
眼睛微微眯起,他的心跳也在逐渐加快,但身体却在暗影中藏的更深更稳。
恰如老练的猎手发现猎物已入困境时的沉着关注一样,此时此刻,天上地下,叶易安的眼中心中就只有清云。
他在等,等待可能到来的出手时机。
今天,他决不允许清云从此地生逃出去。
静静的等待中,蓦然,其势已成强弩之末的清云再次发动了不输于第一剑的凌厉强攻,气势磅礴,充满了一去不回、同归于尽的决绝。
受此吸引,此时刺史府二进院落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空中法器激斗最烈处,唯有叶易安心如磐石,不为所动,只是盯住清云。
也就在这个瞬间,叶易安注意到了清云那微乎其微的一次侧首,以及他看向葛袍人的那一眼。
清云这极其隐蔽的一眼中流露出的是无限惊喜,以及让叶易安都觉悚然心惊的狂热。
清云……真的疯了!
他的目标根本就不曾改变过,攻击虚生只不过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几乎就在心中转出这个念头的同时,暗影中的叶易安急速化静为动。
清云用心如此深沉,牺牲如此之大的一击必定非同凡响,两人修行境界的差距又大,为求谨慎,叶易安未曾驭器,而是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开始行符。
在清云完全不顾丹力损耗甚至会毁碎丹穴的狂攻下,剑器的斗法愈加激烈到了最**。
就在这时,虚空中的巨剑突然急剧缩小,毫光也已化散消失的巨剑从天而坠。而下方的清云也就在这时折身向葛袍人狂扑而去。
今晚变生肘腋,葛袍人能支撑到现在实也到了能力极限,所以在大局已定之后便即收起了本就岌岌可危的丹力护盾。
此时葛袍人也如其他人一样关注着空中斗法的战局,待因天空巨剑突然坠落而将目光寻向清云时,清云距离他已是咫尺之遥。
当葛袍人看清楚近在咫尺的清云时,脸上瞬间浮现出的是一片死灰,也就在这时,周围开始出现一片惊恐欲绝的疾呼。
自爆凝丹!
清云要爆丹!
此时的清云面容已经完全扭曲,但他的整个身体却由内而外散发出刺眼的光芒,恰如他整个人从身体内部被点亮了一般,化身为比适才巨剑毫光更为炽亮的光源。
这么近的距离,无论驭器还是行符都已无法阻挡其爆丹了。
而以清云的修行境界,一旦其以魂飞魄散,形神俱灭为代价的爆丹完成,不说在场诸人,便是整个刺史府也会在瞬间化为飞灰。
这是修行者以舍弃六道轮回为代价的终极攻击手段,也是绝大多数修行者绝不会用,甚至想都不会想到的手段。
虽然就如同刺破水球般,此时只要一个小小的攻击就能阻止清云用疯狂以不足以形容的疯狂举动,但……时间已然不够了。
纵使葛袍人此时再度撑起护盾,在清云这等级数的修行者悍然自爆凝丹面前,已然只是徒劳。
死亡近在眼前,不可避免!
花厅废墟内外,无人能够逃月兑,无人能够幸免!
就在清云体内的炽亮已经将其五官都湮没时,就在即将丹爆前的刹那,数十道被压缩到极细极密的锐形火针毫无征兆的从虚空中显现出来,随即一窝蜂般刺入了清云体内。
如同胀满的水袋突然间开了数十个口子,几乎只是几个弹指的时间,清云体内已激压到最高点的炽亮便从锐形火针刺入处散溢一空。
这是世间最精美的焰火绽放时也无法比拟的奇景,当那数十道散溢出来的炽亮消失时,清云整个人也被化散的干干净净,干净的不留半点尘埃,就如同他从未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
红枫小筑弟子,兰山精舍弟子,广元上观神通道人心胆俱裂的看着这一幕,良久之后心驰神摇的心神才慢慢平复下来,继之以起的是无边的惊异。
救了他们,可谓是救了在场所有人的只是一道元丹期入门级符术!
就是这一道变形的离火符抹去了清云,不仅抹去了他的今生,亦抹去了他的来世,彻底,干净,永远永远。
此前在襄州修行界呼风唤雨的清云,被抹去后消失的如此干净,干净到连一点尘埃都不曾留下。
惊魂甫定,鸦雀无声的花厅废墟内外,数十双眼睛不约而同的看向了同一个方向,同一个人。
圆月朦胧,夜风拂动,众人瞩目中的弱冠青年一足踏于皎皎月辉之下,另一足则仍隐没在光明难及的暗影之中。
光明与黑暗的交汇使得青年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愈发迷离难辨,唯一清晰的唯有那一双即便在黑暗中仍然清澈、明亮、灵动的眼,以及眼神中永不曾动摇改变的锐利与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