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去,暖春来。这一日午后,夏树正在条件堪比舰长室的拿骚号住舱套间验算新一级战列舰也即凯撒级的设计图纸,忽闻一阵轻促的敲门声。此时舰上虽有一些工人,但内部警戒体系已经建立,平日里住舱房门无须严锁。于是,夏树头也不抬地说了声“请进”,继续扎头于令人眼花的图纸堆。
门开之后,来者脚步虽然很轻,但他还是从截然不同的鞋跟声听出了“端倪”。侧身转头,只见一位清新养眼的少女站在套间的外室,此时正用她那水汪汪的漂亮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舱室内的简单陈设。在她身后,一名长相酷似拉姆的青年军官将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有意摆出一副很酷的姿态。
夏树迅即起身并展开手臂:“嘿,这是个多么大的惊喜啊!露易丝!克里斯蒂安!”
一袭白裙的少女却不像从前那样扑进夏树的怀抱,她面带优雅笑容,平肩直颈,双脚齐并,双手轻握于前,尽显优雅安静的淑女气质。
身后的青年军官咧嘴坏笑道:“怎么,对我们结伴前来感到惊奇?”
夏树没有鄙视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光玩伴,他走上前轻轻拥抱了自己的胞妹。芬芳的气味依然如故,只是亲切的感觉不再像从前那样强烈了。数年来,自己从皇宫到海军学院,再到阿尔萨斯号战列舰和现在的拿骚号,人生的道路不断向前,与露易丝的距离悄然变远。在过去的一年里,他们在柏林相见两次,在基尔和威廉港各一次,平均下来每个季度才能见上一面,仅与夏树跟夏洛特的见面次数持平,多数时候只能靠信函和电话保持联络。
“德国的王室成员中,你恐怕是最勤勉刻苦的一个。”
听得出来,露易丝这话有嗔怪的意味。20世纪初,德意志帝国的战略大环境固然不太理想,但它的国力仍在以令人羡慕的速度日益增长,并将法俄等陆上劲敌远远甩在身后,与大英帝国的总体差距也在不断缩小,霍亨索伦王室的威望依然荣盛,身处这样的时代,德意志的王子们虽不应坐享祖辈创下的荣耀,也完全不必像夏树这样孜孜不倦地辛勤工作。
一直对露易丝公主情有独钟的克里斯蒂安立即从旁帮腔道:“是啊,约亨,以你现在的声望,只需十数年,必成海军的核心人物。干嘛急于求成,几年走完人家几十年的路?”
夏树笑了笑,这两年欧洲局势看似平静,但法德在摩洛哥、俄奥土在巴尔干半岛的利益冲突不曾缓和,列强国家的明争暗斗迟早会以最激烈的方式爆发出来。若不能趁着这宝贵的和平岁月努力增强海军实力,便难以在战争爆发之初打破对手的海上封锁,进而陷入致命的消耗战。
“来,露易丝,我带你参观一下我的新套间,它是由两间军官住舱打通而来,空间比舰长室还要大。”
夏树的描述并无夸张成分,这舰舱套间确实要比普通军官的住处宽敞许多,可相比王室的任何一座宫殿都是微不足道的。四个用舱门连通的舱室分别用作接待谈话、办公、起居和盥洗,除了盥洗室外,摆放了床榻的起居室是最小的一个。看到办公桌和书架上的书本、图纸、资料,露易丝仿佛用眉笔修饰过的天然秀眉轻轻地皱了起来,她忽而将双手背在身后,用俏皮的笑容对夏树说:“我们一起去旅行吧!”
“拿骚”号的中期测试和训练任务不重,可夏树手头仍有许多事情要忙。为了追赶英国海军的造舰速度,德国海军要求新一级战列舰在1909年夏天开工,眼下还有大量的设计图纸需要检核验算;弗里德里希船厂刚刚上马新型重装鱼雷艇和攻击潜艇项目,胡伯特航空的第一条飞机生产线刚开始运转,还有胡伯特动力和胡伯特兵器……
见夏树没有立即回答,露易丝双手挽过他的右臂:“也许,我们可以进行一次四人旅行,我们三个,再邀上你那位英国小女友,不错吧?”
其实不搭上夏洛特,夏树也还是会在亲情与工作之间选择前者,同时也给自己的身心放一个假。他转头看了看拼命朝自己挤眉弄眼的克里斯蒂安,说:“你们有想好要去哪里么?”
克里斯蒂安飞快地回答道:“哥本哈根,巴黎,威尼斯,维亚纳,随便哪里都好!”
“就去维也纳吧!”露易丝说,“这是最适合去维也纳旅行的季节。”
不等夏树说话,克里斯蒂安紧跟着出点子道:“我们可以沿着当年茜茜公主出嫁的路线,先去巴伐利亚,沿着多瑙河前往维也纳,行程合适的话,还可以去一趟美丽的布达佩斯。”
“怎么样?”夏树扭头看着露易丝。
德意志的迷人小公主又回到了双手握于身的淑女状,她微笑着说:“由你决定咯,大忙人!”
久违的感觉让夏树感觉既亲切又轻松,他笑着耸肩道:“赞同,非常之赞同。”
舷窗外的阳光明媚而灿烂,包裹在重重钢甲内的舱室略显清冷,三人的笑容皆有属于自己的幸福感,足以驱散空气中的淡淡寒意……
……
和煦春光的照耀下,蜿蜒流淌的多瑙河穿行在美丽的森林、田野、村镇之间。波光粼粼的河面上,一条明轮游船满载乘客顺流而下,它那刷成纯黑色的烟囱往外飘荡着淡淡的烟尘,老式转轮如同水车般有节奏地拍击水面。尽管外观和运作原理都颇为老旧,它的内部陈设却相当精致和考究,敞开式的窗格让人们可以一边舒服地坐着喝咖啡,一边欣赏两岸的迷人风景。轻风拂过,心旷神怡。
在一张圆形的藤制茶桌旁,两位外形简练的男青年和两位礼帽长裙的年轻女士相对而坐。因为衣装饰件尽可能保持低调,混在人群当中,他们乍看起来并不那么引人注目,但识人者仍能通过言行举止等一些小细节揣测出他们的不凡身份,何况在君主制国家,王室成员的肖像画和照片经常出现在画报、明信片上。用下个世纪的流行语来描述,那就是“通过曝光来累积人气”,所以在德国及周边国家,他们被人认出来并索要签名也不足以为奇。
“在我们的历史课堂上,讲师对茜茜公主的评价是一出浪漫悲剧。”戴着浅蓝色礼帽的年轻女士说着纯正的但无宫廷腔的英语,与旁边这位戴着女乃白色礼帽的女士相比,她的脸型偏瘦,五官轮廓显得更为突出,常给人以冷艳、倔强、独立的直观印象。
以女乃白色礼帽搭配米色长裙的女士拥有格外光洁白皙的肌肤,眼睛形状也非常漂亮,眼眸中有种娴静的深邃,格外惹人垂怜。关于茜茜公主的话题,她用明显带有德国口音的英语谈道:“最浪漫的开头,最悲剧的结尾。她与弗朗茨皇帝的邂逅美得像是童话故事,与安德拉希的友谊同样令人羡慕,然而到了晚年,她与弗朗茨唯一的儿子因精神紊乱而自杀,她本人也带着无限的悲哀四处漂泊,最终死在了一个意大利无政府主义者手里。”
“不管怎么说,她的人生是充满传奇色彩的,至少,从来没有一位女性像她这样深受匈牙利人的爱戴。”浓眉小眼的男青年接话道,他的个子不高,肩膀和胸膛也不够宽厚,长相却有种不容侵犯的刚毅。他语速很快,语调偏低,有时显得腼腆害羞,有时又能够非常有条理地发出长篇大论。
“她的浪漫爱情就像是夜空中的礼花,最绚烂之时让整个世界都羡慕不已,但在哈布斯堡的皇宫里,她的自由的天性受到了宫廷礼教的压迫,这使她度过了一段相当不愉快的生活,然后在匈牙利,她用她的宽容和仁慈得到了人民的心,生命的意义因此得到了升华。至于说她晚年的不幸,我觉得这只能归咎于命运的不公,各种糟糕的事情都发生在了她的身上,换了其他任何人,精神恐怕早就崩溃了。”
四人中最后一个说话的,便是德国乃至欧洲赫赫有名的王族青年才俊约阿希姆王子。从不莱梅乘火车到慕尼黑,从慕尼黑登船前往维也纳,这一路,他试图藏在帽檐下的面孔还是一再被人认出,结果屡屡被自己的崇拜者们索要签名,屡屡受到异慕者的搭讪,亦屡屡在各种消费场合享受免单待遇……
“我原本以为她拥有全世界最浪漫幸福的爱情生活,听你们这样说,她的人生确实是一场浪漫悲剧。”戴着浅蓝色礼帽的夏洛特-希尔轻声说道,眼中流露出一种微妙的伤感。
旁边的露易丝叹了口气:“我个人对繁杂严苛的宫廷礼节也甚为反感,真担心自己有一天会变成金色宫殿里没有思想和灵魂的可怜虫。”
听胞妹这般忧虑的感慨,夏树伸出自己因为经常操练枪炮而变得宽厚有力的手,轻轻握住露易丝的纤纤细指:“追求自由的灵魂,终究会战胜守旧势力,记住,我们血脉相连,心也永远在一起!”
克里斯蒂安不失时机地伸手握住露易丝的另一只手,用带有勉励内涵的坚定目光向她表达了自己的绝对忠心。
在感情方面,夏树不敢自称无微不至,至少也是比较细腻的性格类型。桌面上,他右手握着胞妹的左手,兄长的宽厚关怀尽显;桌面下,左手已经悄然移动到了夏洛特那边,用更加轻柔而果断的动作抓住了英国姑娘的右手。同一刻,两只手感受到了同样柔软光滑,心间的情愫却截然不同:一边是质朴无邪的亲情,一边是纯真痴恋的爱情,这人世界的两大幸福感交织在一起,美妙的感觉岂是物欲能够比拟的?
夏树轻闭双目,低声呢语:“要想不受命运的摆布,我们就要努力掌握自己的命运。面临抉择时,听从我们内心的声音……”
“没错!”克里斯蒂安赞道,“要想掌握命运,就要勇敢的选择自己的道路,不管前面有多少困难,都要义无反顾地迈步向前!”
“这样我就能理解王兄如此废寝忘食于工作的原因了。”露易丝温柔地说道。
夏洛特看来并不理解三人所指,她好奇地问夏树——当然是有意压低声音的:“所谓‘受到命运摆布’是指什么?身份么?”
按照字面理解,夏洛特大概觉得夏树的志向是与兄长们争夺王位继承权,这样的理解一方面低看了夏树,因为他一直以来最反感那些内战内行、外战外行,专长窝里斗的家伙。另一方面又高估了夏树,因为一千多年的君权思想已在德国人头脑里根深蒂固,除非局势恶化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而夏树又能够恰如其分地成为力挽狂澜的救世主,否则逆顺位继承制登上王座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如果我们的约亨对权力那么感兴趣,毕业后应当去海军办公厅或者海军参谋部,把主要精力花在交际上,努力累积政治资本,而不是在军舰上训练水兵、研究学术。当然了,最好再找个德意志邦国的公主,这样可以大大增强自己的政治影响力。”
有些解释从旁人口中出来更具说服力,克里斯蒂安便是这样一个角色。尽管自基尔海军学院毕业以来,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跟夏树如影随形,但自小培养的默契并没有就此消去。去德国海军的高速鱼雷艇部队之后,克里斯蒂安指挥的是由夏树主导设计的作战武器,研习的是夏树担任试验大队指挥官期间领导编写的战术教程,两人同驻威廉港期间还有很多技战术方面的心得交流,对彼此想法的了解自然更进一步。
在夏洛特听来,克里斯蒂安的后一句话大概有些刺耳,她那英气的眉头皱了起来。这时,露易丝斜身凑至夏洛特耳旁,一边笑着对夏洛特说着什么,一边不住地往夏树那边瞟。只见夏洛特很快愠意顿消,目光转向夏树,翘起的嘴角颇有些得意之色。
撇开英德之间必有一战的大势,夏树娓娓叙道:“每个人心里都有梦想,也许一个,也许很多个,也许固定,也许不断变化。就像我们谈论的茜茜公主,她最初的梦想也许就是一段天真浪漫的爱情,一种平静恩爱的生活,只不过现实过于残酷,她一个人的努力根本无法改变生活。我不希望自己最终过上漂泊无根的生活,所以选择我认为对的方式努力奋斗,如果最终的命运依然对我不公,心里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显然是从露易丝的咬耳私语中得到了某些提示,夏洛特故作正经的问:“可是约阿希姆殿下,你怎么知道自己选择的方式就是正确的呢?”
“呃……这也许算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吧!”夏树答说,“我对我做出的每一个选择都有极其充分的信心,就如同我相信在座三位都将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在克里斯蒂安轻俏的口哨声中,夏洛特。希尔俊俏的面颊浮现淡淡的绯红,眼神中却有种不易被察觉的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