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咚!
声若雷暴的轰响接连从近旁两座双联装主炮塔传来,“无敌”号后舰桥右侧副炮位上的6名英国舰员个个捂紧耳朵、猫着身子。在这个时代,不同于偏好蓄须的德国人,英国“绅士”更加讲究整洁的仪表和卫生的习惯。这6名炮手当中,4个完全没留胡须,2个留着细且淡的绅士唇胡。值得一提的是,这种比例反映的不仅是军中的中低群体,英国军官们的蓄须比例亦远远低于热衷用胡须修饰容貌的德国同行。
炮击的巨大声威渐渐消散,这些副炮炮手们随之转入另一种状态——他们一个个伸长脖子极目远眺,此时双方舰队相隔十数公里,体型庞大的战列巡洋舰在肉眼视线中不过是隐隐约约的黑点一个,唯有发炮或是中弹产生的火光是易于辨认的……
“伙计们小心!”
每当修着绅士唇胡的资深军士发出这样的警告,其余炮手们就会像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一般,以最快的速度藏身炮盾后方。炮弹破空而来的“咻”声令人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在它们落下之前,通常只有那些经验最丰富的人能够通过这种声响做出判断。
轰咚……轰咚……
刺痛耳膜的巨响接踵而来,爆炸所生产的气浪威力甚至超过了可怕的飓风,坚固的舰体和炮盾尚能够抵御这种程度的冲击,若是脆弱的人体直接暴露于外,身体和精神难免受到削弱。
爆炸的冲击刚过,滔天狂浪侵袭而至,一次次的海水冲刷使得甲板上几乎找不到哪怕一小块干燥的地方,不仅如此,这艘拥有近两万吨钢铁之躯的战舰在浪涛中剧烈地颠簸摇摆,炮手们不得不紧紧抓住炮座部位亦或是同伴的手臂,从而免于摔倒受伤的厄运。
和“无畏”号一样,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无敌级战列巡洋舰在设计上也存在诸多问题,它们仅配备两种型号的舰炮,即45倍径的12英寸(305毫米)主炮和相同倍径的4英寸(102毫米)副炮,前者的绝对射程在德国海军的50倍径11英寸舰炮面前反而落于下风,老式穿甲弹的威力也十分有限,后者是典型的中近程速射炮,用来对付仅有轻装甲的驱逐舰或鱼雷艇尚可,对后期建造的拥有一定装甲防护的巡洋舰就难有作为了。在双方战巡的远距离对轰中,“无敌”号的4英寸单装副炮根本没有发挥作用的机会,可严格的战斗纪律又令炮手们坚守战位。一旦战舰中弹,或是遭受近失弹,首当其冲的往往就是这些战位缺乏足够保护的舰员!
扑向舰桥的水浪溅落下来,副炮战位上的英国“绅士”们个个变成了狼狈的落汤鸡,刚刚发出警告的资深士官掏出手帕狠狠擦了把脸,虽一言未发,看向同伴们的目光显然在说:糟糕啊,德国人的射击越来越准了,但愿我们能在他们打中我们之前率先取得第一分。
片刻,提醒外部战位人员的主炮射击警铃响起,炮手们纷纷捂起耳朵,身体背向距离他们最近的二号主炮塔。这座双联装主炮塔并不在“无敌号”的舰体中轴上,而是处在右舷靠前的位置,三号主炮塔则相应配置在左舷靠后,两座舯部主炮塔处在对角线上,加上位于前后甲板的一号、四号主炮塔,四座主炮塔只能在非常有限的角度内实现完全齐射。
在没有先例可以借鉴参考的情况下,英国造舰工程师们为满足海军部的技术要求而采用了这种独特的设计,它原本将引领一段时期的技术潮流,不仅英国海军后续的几级无畏舰和战巡,德国人也在凯撒、毛奇和塞德利茨上采用了类似的设计,但历史的轨迹已在这里悄悄发生了变化,远处海面上的德国战巡悉数采用了主炮全中轴布置,两艘毛奇级更是凭借三联装炮塔的创造性设计而获得了颇为强悍的火力,与“无敌”号展开对射的“布吕歇尔”号同样拥有良好的舷侧齐射能力。
射击警铃声毕,位于前甲板的一号主炮塔、右舷舯部的二号主炮塔以及位于后甲板的四号主炮塔相继开火,声势浩荡的炮击再次让英国舰员们满心期待着敌舰中弹起火的景象出现,而就在他们举目眺望的时候,位于德国舰队尾部的那艘战舰火光跃动,恰巧接近的时间差让少部分不明真相的舰员发出欢呼声,事实上,“无敌”号发射的炮弹还要过那么五六秒才可能落到敌舰头上。
两次呼吸的时间,升腾的水柱一一出现在目标附近,没有期待中的火光,没有期盼中的浓烟,纯白色的水花意味着炮弹无一例外地落在了海里。几乎与此同时,凄厉的尖啸声开始隐隐传来,“无敌”号前舰桥右侧副炮位,资深士官满脸惊恐,双眼瞳孔陡然放大,并且下意识地转身往战舰左舷跑。
这一次,从他口中发出的不再是从容的警告,而是惊惶至极的喊叫:“跑!”
仍在观望的炮手们对此始料不及,资深士官的动作看起来很多,可是相对于每秒飞行数百米的炮弹,他的摆臂和迈步就像是在做慢动作演示。接下来的两秒钟,余下5名炮手有3人跟着做出了转身跑开的努力,2人依然愣在原地,站在炮盾右侧的那名炮手俨然还是个稚气未月兑的大男孩,他怔怔地望着正前上方,只见一个带着暗红色光泽的小点急速飞来,它的轮廓均匀而迅速地变大,然后,这个穿着英国海军水兵军服的大男孩只来得及攥紧拳头,径直射来的炮弹便以极致刺耳的尖啸戛然眼前——猛地钻进副炮位下方的舰壁当中。待它从视线中消失之后,“咚噹”一声脆硬的响动才经由人们的耳膜传递到大脑。
愣在原地的炮手2人,仓惶闪避的炮手3人,连同以及跑出数米的资深士官1名,皆在接下来的一瞬间感觉到了脚下的异动。这不是寻常的摇晃或抖动,而是经历强震者才有可能体验的、难以言喻的感觉。顷刻间,坚硬而平整的甲板变成了翻腾涌动的浪潮,伴随着可怕的爆裂声,人们所熟悉的感官世界受到了颠覆性的冲击,尽管这种冲击持续的时间仅有零点几秒甚至更短,却足以摧毁人们自以为坚强的胆魄。
感觉脚底甲板发生炸裂的刹那,炮手们大致分为两类:脑袋一片空白的,哀叹“完蛋了”的。记忆的画面还在眼前闪现,遗憾的苦楚犹在心中涌动,重重摔在甲板上的痛感让他们惊呆了:自己居然还有命活着?
大致以副炮为中心,木制甲板及其下部的钢制骨架在巨大冲力作用下出现了剧烈的扭曲,炮座上升了一英尺,其根部几乎与甲板月兑离,炮盾斜面朝上,炮管仰头向天,周围甲板则拱起变成了一个不太规则的突起部,仿佛是平滑肌肤上长出的小疙瘩。显然,贯穿舷侧装甲的德国穿甲弹本身爆炸威力有限,未能由下而上地炸穿甲板,但从舰舷破口处窜出的火舌仍在提醒这些自以为逃过一劫的人们:这场灾难还远未结束!
那名最年轻的炮手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他一手扶着额头,殷红的鲜血从指尖流出,一手撑在腰部,龇牙咧嘴地回想刚刚所发生的一切;资深的军士也爬了起来,他回到看到有三名同伴一动不动地躺或趴着,因而想要过去看看他们的情况;还有两名反应较快的炮手也只是在爆炸中受了磕碰的轻伤,他们很是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被敌方炮火打中的梦魇终于成为现实,死里逃生的经历让人后怕不已,接下来该干些什么,他们似乎完全没有想法……念想之间,空前强烈的震感伴随极其猛烈的爆炸声从脚底传来,这一次,人们不再有展现个人反应快慢的机会,拱起变形的甲板被由内而外的巨大冲击撕成碎片,明黄色的赤焰随之喷涌而出,如同大火山爆发一般瞬间吞噬掉周围的一切。
战争既已开始,注定有人提前结束自己的人生,留下遗孀寡儿饱尝伤悲。
从“无敌”号舷侧腾起的火球直冲桅杆高度,不计其数的碎片像是烟花般散向周围的海面,整艘战舰就像是风中的枯叶,无助地颤抖着、摇摆着,火势从右舷舯部迅速向各处舱室和甲板舰桥蔓延,并接连引爆了存储于舰内各处的主炮、副炮弹药,滚滚浓烟笼罩全舰,向上形成了一股高达百米的醒目烟柱。对英国舰队而言,这是象征灾难和哀伤的信号,而对德国人来说,它是首开战果的喜报,亦是通向胜利彼岸的航标。
盘旋在战场上空的两架德国水上侦察机几乎同时观察到了“无敌”号发生爆炸的景象,它们争相朝己方舰队发去捷报,而在这个时候,“塞德利茨”号和“布吕歇尔”号的舰桥都已是一片欢呼声。出征前夜,各分舰队指挥官及主要舰艇的舰长们皆被召集到公海舰队司令部,聆听舰队司令冯-英格诺尔传达德皇威廉二世的作战训令,皇帝的鼓励固然能够有效提升舰队士气,而舰队参谋长,皇室成员约阿希姆王子对作战全景的预测和判断,更是扫除了海军将领和高级军官们对失败的畏惧。他言之凿凿地分析说,貌似强大的英国战列巡洋舰存在防御薄弱的致命软肋,它们形同装着烈性炸药的铁皮盒子,炮战很快就会变成华丽的烟火表演,而不出意外的话,德国的战巡编队将满载荣耀而归!
两分钟之后,英国海军的第一艘战列巡洋舰就变成了一堆燃烧的漂浮物,甲板向右倾侧的角度居然超过了30度,看起来随时都可能发生倾覆,贝蒂舰队的主力舰数量优势随之消失。在此期间,联手攻击“塞德利茨”号的“狮”号和“皇家公主”号相继取得了命中,但在16500至16000米的距离上,三发13。5英寸口径的穿甲弹竟无一贯穿德国旗舰的装甲,炮弹爆炸仅在舰上引发了一场小火。“无敌”号退出战列之后,贝蒂决定继续集中优势火力打击希佩尔的旗舰,这意味着德国舰队中实力最弱的“布吕歇尔”号变成了不受干扰的自由攻击手,它很快将炮口转向“新西兰”号,用自信饱满的齐射告诉对手,轻视自己绝对是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两支战巡编队的炮战愈发激烈之时,第三架飞机出现在战场上空,令英国人感到失望的是,它的机翼依然带有清晰的铁十字徽标,而且不同于之前的水上侦察机,它用作起降的工具是机轮而非浮筒——对英国人而言,这意味着许多种可能,而他们最不能接受的结果并非德国海军建造了可用于起降陆基飞机的新型舰艇,而是整个丹麦落入德国人之手,那不仅意味着德国飞机将利用日德兰半岛拓展侦察警戒范围,更意味着德国海军可以轻易切断波罗的海同北海的海路,在欧洲北部占据绝对有利的战略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