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人的印象里,爱尔兰与“共和军”、“爆炸案”联系在一起,而在夏树的脑海中,爱尔兰的第一关联是突石嶙峋、风吹草动的陡峭海崖,荒芜中有种倔强的生命力——那是孩童时期就从电视屏幕上获得的感官印象。
科克的海岸既不陡峭也不荒芜,在这里,墨绿色的沿海植被、碧蓝色的海水与蔚蓝色的天空形成了一副独特的画卷,不乏船只往来的港口安宁祥和,与泰晤士的繁忙喧嚣有着鲜明的对比,而港口附近的山坡上矗立着一座座外形别致的石头城堡,单调或饱满的轮廓是不同建造年代的显著区分。在夏树看来,它就像是宫崎骏动画中的海滨街镇,以简单的线条和色彩勾勒出内涵丰富的美丽世界,且给人以温馨的亲切感。
热情邀请海军学员们登岸做客的德国商人名叫汉克。菲特莱斯,现年55岁,是科克的德国商会主席,而这个商会一共才七家商户,经营着规模不大的工厂、作坊,菲特莱斯家族在这里拥有一家旅馆、一间咖啡馆,还兼营着一些贸易进出口业务,算是实力最雄厚的。半个世纪之前,他跟随父亲从荷尔施泰因迁居于此,那时候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地区相当于丹麦和德国之间的阿尔萨斯-洛林,两国先后围绕这一地区打了两场战争,直至1867年成为普鲁士的一个行省,1871年又跟着并入了统一的德意志帝国。为此,菲特莱斯的国籍三度变更,而尽管长期侨居海外,他那日耳曼式的民族情感只增不减,并且为德意志帝国蒸蒸日上的国力感到由衷的骄傲。正因如此,夏树和海军学员们在菲特莱斯旅馆找到了家的温馨,他们舒服地把自己收拾干净,与菲特莱斯及其家人还有当地的德国侨民愉快聊天,航程中的意外插曲成就了一段轻松愉快的欢乐时光。
菲特莱斯的孙女凯莉是个年轻漂亮的金发姑娘,她迅速成为海军学员们追捧的对象,而在得知夏树和克里斯蒂安的王子身份后,她对两人的殷勤和主动简直让同伴们嫉妒。尽管对一场露水情缘不感兴趣,但夏树也渐渐感觉到了,在瑞典的奇异经历唤醒了埋藏心底的**。见到拥有漂亮脸蛋和劲爆身材的姑娘,他很难再像从前那样心如止水,而王子的身份又使得他比常人更容易得到异性的青睐,青春期的烦恼随之而来。
与其他学员纯登岸度假的休闲心态不同,夏树因与约翰。霍兰有着在爱尔兰投资建立船厂的约定,对这块地理位置和政治氛围独特的“是非之地”有着格外的关注。鉴于“夏洛特”号的停靠维修和船员们登岸访问皆获港口当局的批准,当地爱尔兰人也不像英伦本岛居民那样抵触德国人,午饭之后,他独自在菲特莱斯旅馆门前的街道上漫步。
在这还算热闹的街区,警察的身影很容易被找到,他们的制服跟伦敦街头的警察属于相同的体系,只是外套和衬衫既不笔挺,神情姿态也没有首都警察那样严肃刻板,他们背着手晒着太阳,彼此闲聊说笑很是自在。
走到一个街口,夏树注意到斜对面的街角有个穿背带裤、戴鸭舌帽的青年躲躲闪闪地给行人发传单,有些路人刻意避开,也有些人接过传单后迅速揣进口袋。夏树正想走过去拿一张看看究竟,却瞥见两名警察沿街走来,年轻小伙子灵巧地跑进巷子里,警察们只是象征性地追了几步。见夏树一直在朝这边张望,身上又穿着德国海军学员的衣装,他们很是好奇地走过来,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并用英语问说:“德国海员?”
作为一个合法的入境者,夏树不慌不忙地回答:“是德国海军学员,我们的训练舰在港口维修,而我们获准登岸两天。”
“喔,伟大的德国海军。”高个子警察的语气不像是尖酸的嘲讽或恶毒的抨击,而是一种诙谐的调侃。
夏树毫无意味地笑了笑,正准备转身离开,矮个子警察提醒道:“嘿,德国先生,听我说,不管你们是出于什么目的在此停留,建议你们不要与那些**分子有任何形式的接触,否则我们有权对你们进行扣留审查,如果因此引起不必要的外交纠纷,我们只能深表遗憾。”
像是表演双簧一般,高个子警察紧跟着说:“如果你只是随便走走,那么远离椿树街,远离蓝心咖啡馆。”
虽然没有受到警察的纠缠,但夏树感觉自己这身海军学员制服已经成了他们格外关注的对象,因而很快回到了菲特莱斯旅馆。其他学员们有的在房间里睡午觉,有的在餐厅里打牌,还有几个正殷勤地帮着凯莉打扫卫生。在回房间的走廊上,夏树遇见了菲特莱斯先生的小儿子莱奥,一个三十好几的单身汉。他的打扮很绅士,随身携带一根笔直细长的褐色木手杖,笑容轻挑、眼神狡黠。见莱奥的身材跟自己差不多,夏树灵机一动,问他能否暂借自己一身行头。
莱奥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他把夏树带到自己的房间,爽快地打开衣柜门,里面的服饰琳琅满目,估计能让很多演员自叹不如。夏树挑了套不起眼的格子西装,又要了顶棕色的帽子,莱奥撇着嘴看他选好,倒也没有发表什么着装建议。
回到房间,夏树洗了个澡,舒舒服服地打了个盹,又在桌前给露易丝和夏洛特各写了一封明信片,快到黄昏的时候,他才穿着从莱奥那里借来的衣服出了门,然后从一个貌似敦厚的大叔口中得知了去椿树街的路。拐过两个巷口,夏树来到了这条古朴短小的街巷,街边看不到一棵椿树,倒是有几颗蛮高大的苹果树。沿街横杆上的店铺招牌没有一个写着“蓝心咖啡馆”,跟在几个工人模样的年轻人后面,夏树很快找到了一扇不起眼的门,门楣上有个蓝色的心形标志。不过,一个粗壮的汉子挡住了他迈过门槛的脚步。
“嘿,陌生人,这里不对外营业。”他瓮声瓮气地说。
“嗯哼,我看起来像个便衣警察?”
夏树试图用这幽默的语气化解尴尬,但这没有起到任何效果。壮汉双手抱于胸前,冷冰冰的目光也让夏树慎重考虑贿赂手段可能造成的反作用,就在这时,一个细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嘿,罗比,瞧瞧你把谁拒之门外了!这可是我们的贵客啊!”
夏树转头一看,居然是莱奥。
“我就猜到了你要来这里,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莱奥笑嘻嘻地走到夏树身旁,看壮汉一言不发地让开路,这家伙绝不是普通角色。
从古怪的侧门走进蓝心咖啡馆,夏树发觉到这里的环境摆设跟大众化的咖啡馆没有任何区别。因为是下班时间,有一多半的座位已经坐了人,空气中弥漫着廉价咖啡和面包的香气。莱奥将他带到了一个有临海窗户的包间,向侍者要了两杯雪利酒,不紧不慢地开口道:“王子殿下看来对爱尔兰人民反抗英格兰统治的神圣事业很感兴趣?”
夏树淡然一笑:“如果我说这是一种敬重勇者的情感,你是否会觉得我虚伪做作?”
“不,当然不。”莱奥很干脆地回答道,“别忘了,我是德国人,而不是爱尔兰人。”
“爱尔兰人迟早会得到应有的**和自由,这跟德国与英国的对立竞争关系没有必然的关联。”夏树说,“但这条道路注定充满艰辛,需要无数的先驱英勇献身。”
莱奥没有接话,等侍者从来开胃酒,他举杯道:“敬勇敢无畏的爱尔兰人。”
因为在卡尔斯克鲁纳遭遇过迷香陷阱,夏树在这种陌生场合不得不提高警惕,他轻啜一口,并借着用餐巾抹嘴唇的动作将酒吐掉。
莱奥似乎看出了这一点,他笑道:“他们并不觉得绑架一位德国王子可以争取到什么。同时,他们也不觉得祈求别人怜悯能够换来自由。”
这话让夏树稍稍放下了戒心:“他们需要朋友,真心帮助他们的朋友。”
“他们习惯了孤独。”说这话时,莱奥是面带敬佩之意的。
“菲特莱斯先生知道你的这种政治倾向么?”夏树问。
“或多或少知道一些,他既不赞同,也不反对,是个善意的旁观者。”莱奥很坦然地评价道。
夏树又问:“那么,你通常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支持他们?资金,人际关系,还是其他途径?”
莱奥独自喝了口酒:“其实我也只是个善意的旁观者,所提供的帮助微乎其微。”
夏树琢磨着话中的内涵。
“听说来了位特殊的朋友。”一个稍显沙哑的声音从包厢门口传来,夏树抬头一看,来者是个衣着得体的中年人,他中庭丰润、面相和善,像是事业有成的资本家而不是个危险的**分子。
“冒昧地向您介绍。”莱奥起身对夏树说,“这位是吉布森先生,我常在这里赊账,吉布森先生人很好,从不算我利息,也不会因为我连续两个月没付帐而把我赶出门去,认识这样一位胸怀宽广的朋友绝不会有坏处。”
这种浮夸的幽默消除了两人因身份带来的尴尬。夏树起身与中年人握了手,然后三人分别坐下。
“早闻殿下是霍亨索伦家族的天才,在快艇领域的革命性设计正在改变传统的海洋格局,今日得以一见,真是荣幸之至!”
面对中年人的赞誉,夏树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展现出东方式的谦逊,他琢磨着对方话里的意味:由于宗教信仰、民族地位和民族意识等原因,自近代以来,多数爱尔兰人都希望建立一个**自主的爱尔兰国家,他们又大致分为两类人:一类主张以非暴力手段谋求自主地位,这些人以爱尔兰议会党为代表,社会地位较高,有的甚至在英国国会担任议员,他们努力的结果是在1914年5月促使英国下院通过了“自主法律”,使爱尔兰获得了包括制定宪法在内的高度自主权,但第一次世界大战延迟了这项法律的生效;另一类则是英国政府眼中的“**分子”,他们试图通过武力建立一个不受英国统治和压迫的爱尔兰,1916年发动复活节起义,1919年至1921年投身爱尔兰**战争,最终促成了爱尔兰**。
在夏树所熟知的那段历史上,1921年至1948年,爱尔兰作为英国一个自治联邦存在,1948年月兑离英联邦成为一个完全**自主的国家,但以新教徒为主的北部爱尔兰六郡则永远留在了英国的版图内——因为反对南北爱尔兰分裂,爱尔兰共和军长期通过武装斗争的方式谋求爱尔兰的完整统一,渐渐成了国内外臭名昭著的恐怖组织,直至20世纪末、21世纪初,才以爱尔兰放弃统一、共和军解除武装结束了这段长达数十年的暴力纷争。
“事实上,为了履行同一位朋友的约定,我准备于两年内在爱尔兰设立船厂。”夏树说。
吉布森先生顿时喜形于色:“哈!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夏树温缓地说道:“不过,这位朋友要求我将船厂建在他的家乡,克莱尔郡,以帮助那里的人摆月兑贫困。它在爱尔兰东南部吧!我还从未去过那里。”
中年人显得有些失望,他慢慢收敛起笑容:“噢……克莱尔,那儿的土地很贫瘠,确实属于生活条件比较困难的地方,愿意在那里投资的人可不多。”
“科克港的商业条件要比克莱尔好很多。”莱奥插话道。
“如果条件合适的话,我会考虑在这里投资建立另一个船厂分部。”说到这里,夏树语气一转,问吉布森:“请恕我冒昧,阁下是否有参加某个政治党派?”
中年人看了看莱奥,眯眼笑道:“我们是自由斗士,即便有党派,那也是我们自己的党派。可能是我们这种神秘咖啡馆的组织形式让殿下有所误解了,其实我们并不是暗中谋划暴动的革命分子,除了几把餐刀,我们连一件像样的武器也没有。我们的理念是让爱尔兰人摆月兑英国的压迫式统治,这种压迫既有政治方面的,也有经济方面的——最让我们无法忍受的是,偌大的爱尔兰连一支步枪都无法制造。”
以夏树的了解,吉布森的夸张表述是为了反映爱尔兰工业经济薄弱的现实,其实在爱尔兰北部的贝尔法斯特,不仅有相对完整的工业体系,还有哈兰沃夫造船厂那样欧洲首屈一指的造船企业,它能够建造世界一流的战舰和商船,历史上的泰坦尼克号邮轮、伊丽莎白女王级战列舰特拉法尔加号、光辉级航空母舰可畏号皆诞生于它的现代化船坞。
离开科克之前,夏树没有与爱尔兰人吉布森达成任何协议,也没有向他们承诺任何事情,但在短暂的接触过程中,他们彼此都看到了进一步合作的希望和价值,而且有莱奥这样一个拥有日耳曼血统和英德双重国籍的人从中搭桥牵线,只要时机合适,他们完全可以开展符合双方利益的深入合作。
在重归大海的“夏洛特”号上,夏树回首眺望爱尔兰的海岸线,大英帝国的后院遍地都是荆棘种子,顺手浇些水、施些肥,很容易起到牵制对手的作用,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片荒芜中充满倔强生命力的土地会与自己的人生紧密联系在一起,让他心甘情愿地为之奉献智慧和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