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州,陆宅。
三月的雨后,枝上新叶脆女敕,溏中碧水如镜、波澜不兴,沿边细柳拂风,府内一派静谧和煦。然卵石铺垫的细道上,四五个穿红着绿的仆妇侍女正簇拥着一名茜红色的锦衣少女往前,众人步伐匆匆,气势凶猛,俨然有兴师问罪之意。
目的地是位处府西的落荒阁,院如其名,青砖矮墙的院门破旧不堪,石阶上正蹲着两个**岁的小丫鬟,此刻对视详谈正欢,两柄半旧不新的扫帚被随意地弃在脚边。
听到动静,纷纷转首望去,待看清来人,二人脸色均是一变,双手紧张的捏住自己的衣角,条件反射的拔腿就要往里跑去。
为首的少女冷哼一声,她身后的两个粗壮婆子立马就追了上去,轻而易举的将她们压在院门旁,抬手就是几个巴掌招呼上去。
“二小姐饶命。”
两人忙跪下,不敢呼痛叫喊,不停地对着冷硬的石阶磕头,双肩更是颤抖不已。
“没眼力劲的东西,看到本小姐,跑什么?!”
陆秀显然是在怒头上,轻蔑的瞥了眼院内,隐约见到廊下有人先是探了探脑袋,随即就掀了帘子进屋。
她脸色越发阴沉,不屑的嘲讽道:“真是什么样的主子养什么样的奴才,一点规矩都没有,还不快拖下去好好教,省的回头咱们那位尊贵的表小姐四处编排,说我们陆家怠慢委屈了她!”
“是。”
落荒阁里当差的人,每几个月就会换上一拨,府人已是司空见惯。故而,陆秀的话音刚落,就有人将两个小丫鬟拖下去。
院子里景色凋零,荒芜破败,与外面生机盎然的春景格格不入,显然是常年欠缺修理。陆秀嫌弃的瞥了眼,目光淡漠的往主卧走去,口中喊道:“池晚妆,你少给我躺在床上装死,今儿个若不给个解释,就休想继续在我家住下去!”
她前呼后拥,气场不凡的踏进矮旧狭小的寝室,直奔床前,怒视汹汹的瞪向正倚在烟灰旧枕上凝神的少女,从袖中甩出一封书信就往她脸上砸去。
信纸承载了主人的力道,掷得池晚妆苍白无血的脸颊生疼,然而,她却不躲不避。
渐渐的,她睁开双眸,视线移向正站在床前的陆秀身上,神色无恼无怒。
这种任人打骂的生活,早就淡化在她的记忆里。池晚妆是骄傲的,在她回京得势后,就不容人拿她的过去说事,更受不了旁人的轻视与讥讽。
但此刻,就是因为察觉得到这股疼痛,所以她很确定这不是梦!而是上天怜悯自己,切切实实再给她的一次机会,让她回到十三岁这年,她尚不曾步入棋子的命运,一切都来得及改变。
池晚妆咬住红唇,浓浓的仇恨燃烧在心头,似乎一旦爆发,便要将这天地吞噬,但她却生生的压制住了那份浓烈的情绪。
呵,赫连浠、池晚凤、还有那被自己敬如生母的纪妙,你们最好都好好的、好好的等着我!
既然上辈子她全心全意辅佐丈夫、努力为家族争取荣耀、孝顺嫡母、关怀幼妹,最后得了个蛇蝎心肠的恶名,还死无其所。那么、这辈子,她再也不与人为善!曾经欺负了自己、夺了自己的,谁都别想好过!
“怎么?哑巴了?”
见她不说话,眸底隐隐有厉色涌现,陆秀起初还被那种煞气给惊得一怔,但转念又恢复了平时的气焰,涂了鲜红蔻丹的指尖指着池晚妆就骂道:“你别以为出身官宦,就真的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如果池家真的认你这个女儿,就不会把你丢到这柳州城来,也不可能不管不问。
池晚妆,你一出生就克死了你娘,现在又跑来触我陆家的晦气。你也不想想,这些年吃我家的用我家的住我家的,居然还敢写信回京抱怨?我告诉你,这里是陆家,别以为池夫人年关前接你回去了一趟,就真给我摆相府千金的谱!
嫌弃我们家是商户,铜臭味重,这么清高就别赖在我家。若非你是三婶的侄女,你以为我们家还非供着你不成?就你这样的,什么都不会做,竟然还敢冲撞我,简直是不识好歹!要我说,就算是丢个包子给路边的乞丐,赏块骨头给门边的野狗,它们都比你懂得感恩。”
望着盛气凌人的陆秀,池晚妆脑海中浮现出曾经在陆家的点点滴滴。
她生而不详,父亲唯恐自己误了他的官运,便将自己寄托给他早年丧夫的妹妹,也就是陆家的三太太。陆家长房虚空,平时是由二房当家,眼前这个少女便是二太太许氏的女儿,自幼就爱找茬挑事。
至于自己的姑姑陆三太太,虽然应了抚养自己之责,但素来都对自己漠不关心。池晚妆隐隐的察觉出,她极不喜欢自己、甚至谈得上厌恶,这也是陆秀敢这般无所顾忌欺凌自己的原因。
陆秀从来就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哪里受得了冷落,见对方再三沉默,当下气急败坏道:“你怎么不吭声?我跟你讲话呢,你竟然敢无视我?”
这种场景,若换在从前,池晚妆必定是觉得委屈的。但经过了上一世的经历,陆秀的这种辱骂和唾弃又称得上什么?在她眼中,显得是无比幼稚!
然而,嫁给赫连浠五年,在后宫中生存打磨那般久,审时度势她也是懂的。
当下,池晚妆抿唇一笑,拖着虚弱的身子下床,好言好语的回道:“二表姐说的是,晚妆寄居在陆家多年,府里的养育之恩自然不敢相忘。前儿的事纯属误会,我并非是想故意顶撞你。”
陆秀眸中闪过惊诧,屋内众人均感到不可思议。
素来清高、自恃出身高贵的池晚妆,居然妥协?
她的眸尾闪过一丝狡黠,逞口头之快有什么用,谁说妥协就是懦弱?池晚妆很清楚的记得陆秀今日走这遭的真正目的,因为年关前自己回了趟京城,纪妙为了维持和树立她的慈母形象,给自己贴补了许多金银首饰。
现在想想,自己当初可真是单纯,竟然没有想到自己在陆家的处境,没有仔细思虑她的深意,竟真的听了她的话,想着自己是相府千金、是官家小姐,而陆家不过是商户平民,陆秀等人更加无法与自己相比,然后戴着她送的首饰在陆宅里招摇乱晃。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陆秀本就视自己为眼中钉,对她的身份敏感,两日前在府中相遇,她瞧见自己头上的珠钗玉簪,自然是好番数落。然而当时自己刚从池家回来不久,满心都还在感念纪妙的好,叮嘱在外不可失了相府风范,受了委屈就给家里写信,扬言她势必会替自己做主,这方有所持仗的跟陆秀打闹了起来。
最终的结果,吃亏的自然是自己,落入水中,这也正是此刻卧病在床的原因。
而陆秀自不会善罢甘休,她今日带人过来,无非是想冤枉自己偷了她的玉佩。
自己绝不能沾上行风不正、举止不端这等罪名!
她还记得,前世就是因为这些闲言碎语,让她在回池家后受尽白眼,更花了好多的心思才重正声誉。
于是,在她们问罪之前,池晚妆率先朝妆镜台前走去,捧起个木匣子就转回到陆秀身前,笑着打开道:“表姐真是误会了晚妆的意思,我确实从池家带回了些首饰,但那日绝非是故意在表姐面前炫耀,而是觉得表姐人美,这种京都的首饰就该佩戴在您身上,才能显出大家之气。我原就是给姐姐送过去,但又担心表姐看不上这些,心中紧张,更无奈的是我嘴拙还让您生了误会,确实是我不该。”
在柳州这种小城,哪怕陆家是首富,但京都城官家里来的首饰总不免惹人激动和兴奋。望着眼前这些璀璨闪亮的金钗银镯,陆秀双眼晶亮,低声反问道:“你是说,这些都是给我的?”
池晚妆笑着点头,她曾在宫中一呼百应,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若能用这些保一时平静,有何不可?
再说,陆秀收了这些,是福是祸又岂还是她能左右的?
于是,更加讨好的将木匣送到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