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妈妈是府里的老人,自认为生平见过的大场面不少,但此刻只觉得被对方的眼神盯得心慎得慌。大小姐这种不怒自威的迫人气息,好似只要有谁敢不敬冒犯,下一刻便会死无其所。
这种感觉很诡异,金妈妈心知池晚妆只是个刚被接回府的年轻女孩,在府中毫无根基,但依旧不自觉的被她浑身散发出来的凌冽气质给震退。
“呵,敢情儿是我抬举自己在府里的地位了。没想到,本小姐连个仆妇都使唤不动,问句话就是为难了金妈妈。”
闻者只觉得脊背一寒,赔罪的话月兑口而出:“老奴失言,您是相府里的大小姐,怎会是外人?”
金妈妈的眼尾闪过一抹惧意,脸上堆满笑容,哈着腰毕恭毕敬的接道:“大小姐真是误会了奴婢的意思,老奴只是想着您刚回府,身子乏累,老夫人早有交代,要让您好生歇息,奴婢便更不敢打搅。三小姐这犯的是旧疾,连相爷和夫人都没辙,只能用这等法子带回玉梅阁,还请大小姐见谅。”
语气里,隐约带了几分讨好的意味。
这世上就有这类人,是吃软怕硬的。你若和气软弱,她便能嚣张得骑到你头上去;而反之,你气势上胜她一筹,都无需怎样,她自先弯腰低头了。
金妈妈便是个典型,池晚妆在心中暗叹幸运。
否则,以她此时的处境和在池家的分量,若遇到的是那些在宅院里打磨混成人精的婆子,怕是就没这般轻易搞定。
“哦~我还真以为妈妈给忘了呢。原来,你知道我是小姐,只是不晓得可记得你自己的身份?”
金妈妈心下惊恐,大小姐今儿是要跟自己杠上了吗?
她双腿一软,战战兢兢跪倒在地,声音略急:“奴婢记得,奴婢冒犯了大小姐,奴婢该罚。”她说着,都不用对方下令,举起右手,就重重的往自个脸上招呼着掌嘴。
直打的她右脸通红,金妈妈方忍着疼痛跪行至对方脚边,央求道:“还请大小姐恕奴婢冒犯之罪。”
她也不是个蠢笨的,在还没有掂清大小姐在相爷、老夫人等主子心目中的分量前,自然不敢有丝毫怠慢。
池晚妆居高临下的望着她,顷刻视线偏移,扫向均已垂首连大气都不敢出的众人,淡笑了肃道:“你们要记住,小姐再怎么样都是主子,而你们不管是有谁宠着,或是仗着谁,也都只是个奴才。身为奴才,该怎样侍奉主子,就不用我来教你们了吧?!”
这话,不仅是为被绑着的三妹妹而说,更是替她自己说的。
“是,谨遵大小姐教诲!”
“奴婢们记住了。”
听到他们的应和声,池晚妆这才低头对跪着的人做了个起身的手势。
金妈妈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抹了把额上的冷汗回道:“谢大小姐。”
池晚妆点了点头,视线落在发丝凌乱的桃红色衣衫女孩身上。
三妹妹池晚云,她只比自己小五个月,与府上的三少爷池明远是双生姐弟,皆是二姨娘朱氏所生。
当年母亲刚怀了自己,老夫人担心父亲身边无人伺候,便做主将母亲从纪家带来的陪嫁宋氏与一通房朱氏抬做了姨娘。次年,母亲在生自己时难产去世,之后宋氏和朱氏相继产下二小姐池晚清、三小姐池晚云和三少爷池明远。
思及母亲的死,池晚妆心底的恨意便犹如怒火燃烧。
她从出生,就被冠上不详,成了府中人人皆不待见的小姐。
而在五岁生辰那日,亲大哥池明峰溺毙在府中的荷塘里,三妹妹一夜间变成痴儿。府中请道士做法,最终却说自己命硬相克,父亲这方担心她误其官途,终于安排送自己去柳州陆家。
现在想来,有太多的不合情理,有太多的诡异蹊跷。
纪妙是恨极了母亲的,亦连带着厌恶自己。
当初,她借进府照顾母亲安胎为名,在府中勾引父亲,让他在母亲过世没满两个月便将她娶进了门,口口声声称是受了母亲临终所托,要她照顾自己和大哥这对兄妹。
她要树立好主母、好贤妻、好慈母的形象,自然不会傻到在她进门头几年兴风作浪。
池晚妆细心一想,大哥溺毙那年,纪妙的亲生儿子五弟池明杰方满周岁!
她是那样心思歹毒的一个人,连自己这个女孩都不肯放过,又怎会眼睁睁的看着大哥坐稳池家嫡长子的位置?
是了,定是她下的手!
只是,三妹妹……好好的,怎会突然痴傻?
她虽疯言疯语不断,却总是喊着大哥,莫非……
池晚妆抬眸,对面的池晚云正透着恐惧的眼神望着自己,双手还在空中乱甩。
“我要吃桂花糕、桂花糕,大哥带去我吃桂花糕。”
池晚妆又近前两步。
这时,金妈妈不由出言提醒:“大小姐,您且当心,三小姐犯起病来是不认人的,而且有时候还会咬人。”
池晚妆毫无所谓,亦是在这番近距离接触后,方发现三妹妹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单衣。虽说暮春的午后并不是太冷,但这几日乍暖还寒,清早时还下了场雨,这帮奴才必是看着三妹妹是个痴傻小姐,便不将她放在眼里。
心神敛去,她轻轻开口:“三妹妹,我是大姐,你还记得吗?”
“大姐?”
池晚云重复了声,立即就将脑袋抬起来,盯着对方的眼珠子渐渐发亮、目光聚紧。
而就在池晚妆以为她会记得的时候,池晚云突然又喊道:“桂花糕,我要吃桂花糕!”
她挣扎着想要往前,但苦于手脚被绑住,刚动了一下就往侧边倾去,池晚妆忙出手扶住她。
“大哥,找大哥去!”
“三小姐,大少爷早就不在了!”
金妈妈立即劝说,话落还朝着池晚妆看了一眼。
池晚妆认定溺毙的事是纪妙下的毒手,只恨现在没有证据控她杀母谋兄。她此刻脸上的表情有多平静,心中的仇恨便堆得有多高。
自己不会忍太久的!
她将视线落在池晚云身上,若无奈的轻叹了声,转而对金妈妈言道:“你们可以将三妹妹带回去,但不能就这样抬着她在这府中行走,她说到底还是我们相府的三小姐,不是任由你打骂的丫环!若是父亲和祖母知道了,怕也容不得你们这样无礼。”
“大小姐所言极是,是奴婢大意,这就差人备春凳檐子来。”
说着,金妈妈转身吩咐了旁边的小厮,小厮应后立即就退了下去。
池晚妆用帕子将池晚云脸上的污秽慢慢拭去,又让人拿了衣裳给她披上,口中喃喃安抚:“妹妹别闹,你我都快九年没见面了。你如今记不得我,但姐姐还记得小时候你我感情是最好的……”
余光瞅见大小姐边拂着袖子边替三小姐擦手,金妈妈心中暗想到这可是天真,跟个傻子说这些,能听得懂吗?不时望向绛绫阁的门口,她期盼着抬春凳檐子的人快些过来,自己在这位大小姐身边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池晚妆给池晚云清理完毕,没一会儿,便有两个小厮抬着春凳檐子进来。
有人将三小姐抬上去,池晚妆静静望着,只在他们要起身离开前,金妈妈过来行礼告退时低道:“金妈妈,小姐的身子有多娇贵你是知晓的。三妹妹虽不惯常在老夫人身前行走,但不代表府中就没这位小姐。”
方才替池晚云拾掇时便发现她手臂上有很多新旧不一、层次交叠着的伤痕,在她白褶的肌肤映衬下看上去格外可怖,而显然不单是木绳绑痕。
金妈妈听到这话,心底一慌颤,紧张回道:“大小姐您不知晓,三小姐每次犯病,我们整个玉梅阁里所有的人都治不住,便只能将她绑住。三小姐力气大,不断挣扎,总有磕磕碰碰的时候,奴婢下回会仔细些的。其实,这个大夫人也是知道的。”
呵,都抬出纪妙了?
池晚妆眨了眨眼,点头未语。
“起。”
而随着金妈妈的声音,池晚云终于被她们带走。
在原地停顿了会,池晚妆不知想到什么,提步走向院口。而在她刚下石阶望向离开的队伍时,凑巧见到春凳檐子上的本回头的池晚云猛然别过脑袋,她这动作有些刻意,显然是有心要错开视线。
池晚妆正心有疑虑之际,西面的小道上传来个少女的声音,“哟,瞧我们的大姐颜面多大,这刚回府登门的人就是一**的,连三姐姐都赶来恭贺了。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