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这条路很漫长,一走便是几个月的光景。
看地形图得知趋近郦城的时候,尼克和同伙的心绪飞扬起来。
可是,碍于薇安孤僻的性情,他们要在郦城城外搭建帐篷停留。
一行十几人,加上几个半路抓来充当壮丁的,都对这安排很不情愿。
可也没办法。
不论薇安还是尼克,身手都好到可以轻易放倒任何人,而如今很明显,尼克是处处迁就薇安。最重要的是,薇安的箭法本就炉火纯青,在这三年来打猎的过程中又精进许多,到了吓人的地步,连尼克都望尘莫及,旁人便只有服从的余地。
等待帐篷搭建起来的时间内,薇安喂了小黑马水和草,之后随意坐在沙地上,一面喝酒,一面以手指在沙土中写写画画。
小黑马偶尔无聊了,便走到薇安身侧,有模有样地看着她写出来的字,或是撒娇一般用头蹭着薇安的肩背。
这匹马与薇安的感情、默契让人咂舌不已。
当然,尼克并不会因为这一点就认定薇安是怕马儿遭他的毒手才同意出来走动的。
在这方天地,只要她不愿意的事,他其实都没办法勉强,没有谁比他更明白这一点。她之所以答应,只不过是有意如此。她若不答应,他也无计可施。
尼克走到薇安近前,瞥一眼她随意丢在地上的包裹。她并不看重这次行程,只是用白色麻布打了个包袱。他猜测着包袱里面至多也就一两套换洗衣物、一些纸笔,再无其他。
他知道她很多时候会在A4纸上写写画画,但是大部分是用他所不知晓的文字书写,即便有意窥探她心迹,也是无路可循。至于用英文或中文书写的文字,不带一点情绪,只是记录下见闻而已。
但是也不难猜出,他不知晓的那种文字,是图阿雷格文字。
尼克对上薇安眼眸的时候,看到她眼神中的困惑。
“怎么了我的宝贝儿?”尼克和薇安交谈,一般时候是中文英文混着来——要说语言天分,尼克一点也不比薇安逊色,中文功底甚至要比薇安更好。现在他说的,是流利的中文。
薇安望着周遭景致,困惑更浓,“感觉上,像是来过。”
尼克暗骂一声小笨蛋。谁都知道她和烨斯汀曾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现在倒好,她这当事人是彻底迷糊了。
可表面上,他还是故作惊讶,“是么?这儿是什么地方?”
薇安欲言又止,随即眼底困惑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冷漠,“做强盗的不知道地形?”
尼克解嘲地笑起来,“问问你而已,看你是不是失忆了。”
“……”
“要不要给你提个醒?”
“随你。”
尼克目光微闪,“算了,还是你自己弄清楚比较好。”
薇安无所谓。
事实上,她到哪个城市的外围都会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却又是到哪里都不能确定,也不想得知。
在哪里还不是一样。
如果哪里都不是家。
尼克坐在薇安身侧,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小烟斗,对薇安伸出手去,“火。”
他还是那样,烟瘾很大,到哪里都带着烟斗,却总是忘记带上火镰,一如前世常常有烟没火。
薇安从裤袋里掏出跟着她穿过来的打火机,丢给他。
尼克到这方天地,没有白来,依着他的喜好,有很多在人们看来奇奇怪怪的发明。
例如薇安以前很喜欢、现在日日不愁没处找的漱口水。
例如他现在手里的小烟斗。在环绕着村落的丛林里面,他寻找了很久,才找到了能晒干充作烟丝的大叶植物。
例如他在村落里生活的时候,费尽心思花钱雇人开采出一片粮食地,为的是粮食收获之后酿酒喝。
他与薇安不同。
在这里,薇安有所创新的是家具、食物这些能带来安全感的东西,他有所创新的却是烟酒这些能满足他嗜好的东西。
帐篷搭建起来之时,一天中最炎热的下午还未过去。
尼克放下一行人,独自进入郦城。他和同伙到哪里骑的都是骆驼,不是他们喜欢骆驼有耐性而又慢性子,而是因为他们总是在长途跋涉,他们无法找到像跟随薇安左右的那匹宝马。
真正的宝马,是与主人心有灵犀,是能克服最艰苦的环境,是能生死相随,是可遇而不可求。
尼克进入郦城,去了几家店铺,给薇安买了一些衣料、擦脸油、头饰。
一路上所看到的行人,衣着样式相同,不同的是材质。男子大多长衣广袖,与他见过的中国古代男子的深衣、锦袍相仿;女子大多身着色彩鲜艳的衣裙,样式亦类似于中国古代的深衣、褙子。
沙漠北部帝国建立的益处就在于,很多事情能得到统一的形式。不出意外的话,这是沙漠帝国初建时便得到规范的衣着。
尼克可不认为这是烨斯汀的意思——在他看来,甚至在所有人看来,烨斯汀可没那份闲心。今时情形,或是官员循旧例立的规矩,或是居民自发地循旧例,没有第三种可能。
采买完所需之物后,尼克又连去了几家酒楼。
不是他有钱烧得慌,是想从人们的议论之中得到烨斯汀的行踪。
让他欣喜的是,烨斯汀已经来到郦城几个月之久;让他沮丧的是,没有人再将他与薇安放在一起议论。
议论薇安者死,说话稍不注意可能就会被暗卫抓走杀掉。
是因此,敢议论烨斯汀的人也是越来越少,更是无人敢直呼他的名讳谈及任何事。
烨斯汀如今的残暴,已经到了让他的臣民人人自危的地步。
尼克为这现状很沮丧——看看,他养女喜欢的是什么人,喜欢他养女的又是什么货色。
留心听了很多人的琐碎谈论,又不着痕迹地套话许久,知道烨斯汀入住郦城之后,便一直停留在庄园之中,甚少出行。
这结果让尼克很沮丧,他总不能把薇安绑去庄园吧?现在的薇安的身手,并不在他之下,那是他根本不可能办到的事。
他很沮丧。
当夜再出城是不可能了,随便找了一户人家,丢下了几个银币留宿,辗转至夜半才睡去。
第二日,城门刚开便出城,返回至帐篷处,不见薇安。
四木告诉他:“薇安一大早就去遛马了,说如果你回来等不及的话,可以带我们先走。她在什么地方,会发鸣镝箭告诉你的。”想了想又补充道,“她带上了行囊,估计是嫌我们烦,想在外面多转转。”
**
薇安信马由缰,游转在大漠。
小黑马像是认定了一个目的地一样,中途便奔着一个方向撒着欢儿地跑开来。
趋近那道河岸,遥遥望见那片落英缤纷的丛林的时候,薇安的意识被唤醒,急急带住缰绳,强行让小黑马停下脚步。
她现在所在的位置,离郦城不远。
这是那道河岸,在三年前,河岸上曾经搭建一个帐篷,她曾经与一个人共度最甜蜜最平静的几天光阴。
在那几天之后,所有的事情就像是走了形,不由人控制。
她在确认这一点之后,蹙了眉,闭上眼睛。
河岸丛林在这么久之后,还是能让她一眼认出。
而她与他,早已散落天涯。
这便是所谓的物是人非么?
深深呼吸几次,她才慢慢睁开眼睛,才任由小黑马执拗地缓步靠近那里。
距离近一些了,她能看到丛林前人影憧憧。
一名身形颀长、长衣广袖的男子背对她负手而立。
肃杀的黑衣,万千雪色发丝随风飞舞。
身形犹如一杆标枪,透着无形的萧索寂寞。长发在风中划出孤独沉冷的涟漪。
为什么……
薇安再次狠力勒住缰绳。
为什么她会觉得那道身影太过熟悉?
为什么她会觉得那道身影与烨斯汀甚是相仿?
生出这念头的时候,她的视线变得模糊。
最心碎,是猝不及防的泪如雨下。
最难过,是一个相仿的身影便让人长久压抑克制的情绪崩溃。
却又明知自己的可笑荒唐。
正值华年的烨斯汀,何来的一头寂寞霜白?
她一次次地拭去泪水,一次次地掩住嘴阻止抽泣出声。
无法形容那种感觉。
明知不可能,还是身形僵滞,还是伤绝欲死。
那一刻全世界都离她而去,她心里只有一个又爱又恨的绝美少年郎。
小黑马看向丛林,发出嘶鸣,唤回了薇安的神智。
她猛力拨转马头,掉头离开。浑然不觉,肩头行囊已经松月兑、滑落、掉在地上。
小黑马犹自不甘地再度高声嘶鸣几声,这才逐步加快脚步,顺着薇安的意愿离开。
松月兑地包裹寂寞地躺在沙尘之中,一阵风扬起布料四角,随后,是一张又一张的雪白纸页片片起飞,舞出翩然之姿。
**
烨斯汀隐约听到骏马嘶鸣。
似曾相识。
他转身,只来得及看到白衣黑裤黑骑的瘦削女子绝尘而去。
随即,片片飞舞风中的纸张落入眼眸。
瞳孔骤然收紧,烨斯汀飞身上马,策马去往纸张飞舞之地。
他的心,有生以来也未这般狂跳。
他的呼吸,有生以来也未这般急促却小心翼翼。
绕过河岸尽头,他不等骏马站稳脚跟便飞身落地,手势分外急切又分外小心翼翼地去捡起落在沙尘中的纸张。
“陛下!……”普利莫与一众暗卫亦步亦趋地追上来。
烨斯汀指向前方已经走远的女子,“追!找到她!”刹那凝眸,补充一句,“竭尽所能,不要惊动她。”
“是!”普利莫对一众手下打个手势。之后,众暗卫纷纷下马,极速而无声地奔向前方,中途井然有序地分散开来。
普利莫和几名亲信留了下来,因着烨斯汀的手势,不敢染指那些纸张,站在一旁静默观望。
烨斯汀用了很久时间,才将所能看到的纸张收集完毕。
他最后拿在手里的那一张纸上,用图阿雷格文字写着:
致烨斯汀
作为落款的薇安二字,是用她的母语书写。
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
烨斯汀身形僵住许久,最终,却未继续翻阅,而是转手交给普利莫,“收好,来日送回帝都。”
**
薇安策马返回帐篷的时候,尼克就已看出端倪。
旁人不了解她,他了解。
她哭过了。
她特别难过。
但是她那该死的性情又让她显得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幸好,他了解她,他看得出。
尼克在第一时间询问她的意见:“心情这么不好,回去吧?”
薇安沉默,却点点头。
尼克下令原路返回。
这命令招致道道不满抗议的眼神,他只当全没看到,只是笑着追加一句:“回去不必心急,慢慢走。”
晚间,一行人全部熟睡的时候,尼克走出帐篷,本意是要观望有无人跟踪。
空旷的天地之间,他没有任何发现,唯见他的养女孤独地坐在月下。
她一腿贴着沙地收起,一腿支起,一手搭在膝上,一手拿着酒壶。
在这时候,那匹黑色宝马总会陪着她。
它是唯一一匹俊美的马儿,亦是唯一不受约束的动物。
薇安在哪儿,它就会在哪儿。
尼克看着那匹马,心里总是暖暖的,酸酸的。
总会想起与薇安相逢那夜,马儿焦虑地用头拱着薇安的衣服、张嘴扯着她的衣服撕扯,为的是唤醒她。
是那么有灵性,那么在意她的安危。
便是人,恐怕也不会跟着她在大漠里漫无目的地乱走那么久,直到体力耗尽;便是很多人,恐怕也做不到不离不弃。
尼克拍拍它的头,把它带到一边,给它准备了水和草料,随后到了薇安身旁站定,拿出小烟斗来,点燃烟丝,深吸一口。
烟草的气息引得薇安抬头。
尼克又取出一个小烟斗,递给她,“试试?吸点烟醉得快。”
他能确定,她是睡不着,她要喝得有了三分醉意后才能准备休息。
薇安轻轻摇头,转而望向绝美星空。
尼克缓缓在薇安身旁落座,语调浅淡:“薇安,我记得人们总爱说一句话:回不去了。可我总觉得那是很多人没留下退路,在乎的那个人也没给留下退路,才回不去。可你,是不同的吧?”
“我有么?”薇安轻声回问。
“你有,只要你想。”尼克展臂轻轻环住她肩头,大手轻拍以示安抚,“其实我就是想告诉你,我最怕的,就是你这三年来毫无生机的样子,怕你一直这样难过下去。”
薇安微微斜身,倚在他宽阔温暖的怀抱里,“所以呢?”
尼克三分认真、七分玩笑:“所以,我是这么关心你,平时就算总是惹你生气,就算我会做错事,也是出于一番好意。别怪我。”
薇安微不可见地摇摇头。她这养父,是把所有肉麻的话都要讲给她听么?有这时间找个女人成个家多好?
**
回程第二天,同伙与尼克意见产生分歧:
尼克一心要慢悠悠赶路,同伙却打听到几名商人合伙出行,即将经过附近地带。
同伙认为能谋取到的财富可观,坚持要做这一票,他气冲冲对尼克道:“强盗不抢劫了还叫强盗么?为什么要放弃大好的发财的机会!”
尼克摊一摊手,“乔一直不喜欢我们做这一行。现在我们手里的财富也不比任何人少,为什么不能安于现状呢?”
同伙讽刺地大笑,“居然还有知足的强盗,真是可笑!”语毕又冷眼看向薇安,“我们忍了她三年,是看在你以往带着我们赚了不少钱的面子上。现在你既然这么没出息,也别怪我们跟你拆伙单干!她不喜欢的我们就不能做?笑话!”
薇安眉目平静,坐在马上,不说不动。
尼克无所谓地摆摆手,“随便你,如果被乔杀了,不要怪我没提醒你,别人也是一样,愿意跟着他去抢劫的尽管走!”
同伙招呼了六个人,催促骆驼离开。
本来这七个人是能活下来的,错在有人说了不该说的话:
“听说那个商队里跟着好几个貌美如花的女孩子,以前总是劫财不劫色,现在没人管我们了,可以过足瘾了。”
其余几人笑着附和:“就是!”
语声刚落,便有三人身形一震,心口被利箭刺穿。
之后,又有三支利箭同时带着刺骨的杀气破空而过,正中三人要害。
前后相加六个人,毙命于瞬息间。
尼克的那个同伙在听到人颓然落地的时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惊愕而愤怒地转身回眸。
一支冷箭轻灵刁钻地袭向他,正中眉心。
四木看着这一幕,惊骇得睁大眼睛掩住了嘴,慢慢转头望向薇安。
薇安神色一如平日,沉默地收起弓箭。
“这个……这个……”四木无意识地低喃,也许她是想说,这个小魔头!总是这样,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什么言语就会激怒薇安,也就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会重伤甚至毙命。
尼克却是冷眼瞪住四木:“没见过死人么?还不快过去帮忙收拾!”
“见过死人,就是没见过死得这么快这么吓人的……”四木嘀咕着跳下骆驼,帮忙掩埋七具尸首。
尼克侧目看向薇安,对她竖了竖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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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第十天,晚间,薇安喝了小半壶酒,很快觉得困倦。倒形要休息的时候,觉出了周围被无形的阴冷气息笼罩。
想出去查看,眼睑发沉,倦得厉害,转念间便昏然入睡。
第二天醒来时,薇安眼前漆黑一片。
活动一下四肢,惊觉双眼被黑布蒙住,双手已被反剪捆绑起来。
侧耳聆听,周遭寂静。
心念数转,知道自己被尼克设计了。只可能是他在酒里动手脚,她也只对他没有任何防范。
原因呢?
若这世间如今还有一个她会无条件相信、无条件去体谅的人,非尼克莫属。
是这念头让她坐起身来,保持静止状态,看起来连试图挣扎逃月兑的意愿也无。
在她静默多时后,感觉到有人由远及近,步步趋近。
她只能感觉到,却连来人的脚步声都无从辨认。
无形的冷意,清冽的气息。
有人在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目光凛冽。
许久,那人到了她身侧,俯来,一手悬在她后脑,悬而不落。
是谁呢?
想做什么呢?
她感觉不出杀气,感觉到的,只有一些冷冽的……近似于恨意一般的情绪。
她猜不出,也懒得费心思,索性在本就满目昏黑之下,阖上眼帘。
那只手落下来,轻抚过她发丝。
没有焦灼感,那只手的主人应该是像她一样,体温偏低,指尖无意触碰到她耳后一小块肌肤的时候,更让她确定这一点——那只手指尖微凉。
之后,那人的手循着发丝下落,动作不带一点情绪地解开了她的麻花辫。
及腰的长发被铺散到背部。
那人的手轻轻游转片刻,略一停顿,捻起一根长发,猛地拔下。
静默许久,那人在她身侧坐下来。
长发随着那人微微倾身凝视她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滑过她被反绑在背后的手。
她的手指迅速摊开又收起。
手势冷静而又寂寞,仿若在捕捉滑过指尖的风。
末了,那人缓缓起身,一如来时,缓步走远。
谁能告诉她,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因为一个气息、手温都不同的男子,而再次生出心碎的感觉?
她唇角微抿,屏住呼吸,更紧地闭上眼睛。
却是徒劳。
任性的泪水还是滑下眼角,浸湿蒙住双眼的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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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利莫已命人将帐篷帘子除去。他无声看向烨斯汀,意在询问帐篷中被反绑住双手侧卧昏睡的是不是薇安。
烨斯汀只是凝眸看向帐篷里的女孩。
她醒了,活动四肢认清现状后,竟不做挣扎,而是坐起身来,保持静止状态。
她被反绑在后背的手,手指自然蜷缩。
她双腿自然收起,屈膝撑在地面。
她神色冷漠平静,无一丝焦虑。
烨斯汀一步一步走向她。
她瘦了,脸色泛着沉溺于酒精的近乎病态的苍白。
她头发很长了,编成一根麻花辫垂在胸前。
她的上衣袖管随意卷至肘部,右臂上有着道道深重狰狞的刀疤。
可这一切,因着她脸上近乎麻木不仁的平静漠然,让人不能再如以往一般生出怜惜。
她不需要。
烨斯汀站在她身侧,手停在她后脑,悬而不落。
想扣住她,唤一声薇安,问一声还记不记得我。
却是喉间一哽,出不得声,也害怕询问之后得到的是漠然否认。
她依然那么平静,平静得让人陡然生恨。
他的手落下去,抚过她的发丝。
解开那些被束缚的发丝,铺散在她背后。
烨斯汀的手指顺着被强行扭曲的发丝游转,目光微凝。
根根白发掺杂其中。
你过得也不快乐,你甚至过得很痛苦。
拈起她头上一根白至发根的长发,拔下来,缠绕指尖的时候,他坐在她身侧。
他垂眸看着缠绕指上的那根白发。
想质问她为何三年无音讯,想质问她为何对他的寻找无动于衷,想质问如今与她如影随形的男人是谁,更想质问她……为何不把自己照顾好?
多想一如相守时的每时每刻,心疼地恼火地把她单薄的身形拥入怀里……
可是不能。
不必让她在此时就得知他是谁,不必急于询问过往一切。
怕她依然怨恨而要逃离,怕她在此时便开始冷漠以对。
不会再放你离开,不会再给你任何离开的可能。
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起身,步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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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有人走进帐篷。
帮薇安解开蒙住眼睛的黑布的,是个年轻的女人,眼神平静,衣着干练。
随后,女子负手站在一旁。
一名年轻男子走入,周身透着阴冷的让人觉得压抑的感觉。
这感觉,一如薇安在昨夜意识到危机来临时的感知。
男子将一张图放在薇安脚边。
薇安侧目相看,是她生活了三年之久的那个村落的地形。
男子等薇安看完,又将另一幅图摊开在她眼前。
是尼克、四木等人的被画得栩栩如生的图画。
薇安看罢,抬眼看向男子。
男子的语声犹如没有起伏的深潭水面:“要这些人活命,很简单,你进宫,做王的女人。”
薇安没有让他等多久,语调是漫不经心的,“可以。”
“希望你不会试图逃跑。”
“不会。”
“好,一路上,我们不会为难你。”男子说完,转身离开。
女人去了帐篷外,随后进来的人,是尼克。
尼克看着依然摆在薇安脚下的图画,问道:“你答应了?”
“当然要答应。”薇安很平静地告诉他,“我已经跟你吃了三年的苦,也该享几天福了,是不是?”
“……”这说法真刺激人,实在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尼克忍不住问道,“你现在知道是谁要你做他的女人么?”
薇安没搭话,而是换了个坐姿,使得她双手能够碰到马靴。
马靴是她命令四木为她特制的,鞋底上藏有一把极轻薄的匕首。
她在尼克反应过来之前,取出匕首,割开束缚着双手的绳索,之后却无意逃离,而是看着缠在指上的一根长长白发,这才回道:“我见过这个人——在你宣布往回返的那天,这根头发应该是他的。”
尼克还是有点儿小崩溃,“仅此而已?”他是服了烨斯汀——这样看来,薇安是根本还没见到烨斯汀。
薇安冷漠地回视,不说话。
尼克只得继续说道:“那你现在是什么想法?贪图安乐?觉得跟我在一起的日子太苦了?还是,你怕村落的人、我的同伙都会因为你送命?”
薇安抿了抿唇,却做不出笑的意态,“说心里话,都无所谓。”
“给我解释一下。”尼克真怕他的养女被平静枯燥的日子逼疯了,带着点儿急切解释兼吓唬道,“你必须得知道一个前提——你要委身的帝王,身边女人无数,可那些女人都是摆设!你想进宫成为人上人是不可能的!”
“谁要委身了?谁要当人上人了?”
“那你怎么会那么说?”尼克真怕自己好心反倒酿成恶果,不得不一再求证。他都觉得贪图荣华富贵的女人要不得,烨斯汀想来也如此。若是烨斯汀看到如今的薇安已非从前性情,那么……后果惨重。
“除去一个人,我不接受任何人的威胁。我在意的人,就算是你,如果是在被要挟的前提下,我的选择是跟你同归于尽,而不会让你我都陷入两难境地。”薇安道出心底态度,这才勾出一抹一闪而逝的戏谑的笑,“当然,如果我只是入宫当摆设的话,能让你我都自由安稳一些,我不介意。”
尼克听了反倒更心慌,“你别跟我说什么当不当摆设,把你之前几句话解释一下!”
薇安不再理会他。其实该解释一些事的人是他吧?例如她为何会被酒迷昏,为何成为形式上的阶下囚。但是他不说,她就懒得问,反正事情已经这样了,都无所谓。
尼克忍不住皱眉心焦。
他为什么会觉得,她当摆设也就算了,若是当不了摆设,她就是去玉石俱焚?
教几年的养女,本来要成为顶级杀手的养女,在这时生出这样消极的想法……实在是太打击他了!
可是,心念转动,他又想,如果她本来想玉石俱焚的人变成了烨斯汀,那么结果就不一样了吧?
一定会别有一番形态的!
因着这份认知,尼克心甘情愿地被人带去别处,一连数日,与薇安失去联系。
这天之后,薇安的生活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还有漫长无际的行程。
她能随时去除双手的束缚,是挟持她的人所熟知的。几次之后,那些人苦笑着做出妥协——只要她保证不会除去蒙住眼睛的黑布,他们就不会限制她任何举动。
薇安答应下来,每日的要求也不过是一两壶酒。
日后会面对经历什么,真的不是她会在意的。
她在意那些人那些事,都已经成为了过去。
活得起就继续,活不起就去死——她对现在的处境态度明确。
而在需要面对什么之前,还是希望自己能尽量少一些时间被回忆折磨,想在酒精中沉沦、安睡。
**
返回帝都古罗科的每一日,烨斯汀都在远处观望着薇安的一举一动。
也许人都是这样,看到同类,才会知道自己一度的生活状态有多糟糕。
每日喝那么多酒的女孩,他最爱的女孩,让他看到了以往的自己。
他因为清醒地明白已经找到她,不再醉里沉沦,而她这种时日,还在继续。
没有谁能够明白烨斯汀心头的无奈、挣扎。
没有谁能够理解,他每次看到那个被蒙住双眼的女孩一口一口慢慢喝酒却不会终止的女孩的眼神,意味着的是心如刀割,却又不阻止。
用什么理由阻止?
退一万步讲,这种日子不过是她以往时日的延续,或是日后时光的继续。
他甚至不能确定,她如今的消沉,到底是为他烨斯汀,还是为别人。
是为他,是为小镇上那些人,还是为陪伴了她三年之久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叫尼克,那个男人是有意促成他与薇安相见,可他现在还没细细询问尼克的意图。
等回到古罗科再说也不迟。
他现在想做的,唯一要做的,是确保她跟随自己,回到古罗科,回到他出生的故乡,再不分离。
别的可能性,不管了。
他只要她这个人在他眼前,不论什么状态,甚至于,不论她有没有变心。
这一份卑微,这一份因为长久别离而生出对于爱对于她的卑微,只有他知道。
他也只想自己消受,不会让任何人看穿、懂得。
**
这一路,薇安知道自己头上始终罩着帷帽,身上被人裹上了一层轻薄却宽大的罩袍。
每日得以重见光明的时间,都是在每日安歇之前洗漱之际。
这些都无所谓。
她只是奇怪,为什么队伍踏入每个城市的时候,街头巷尾皆是一副屏气凝神不敢说话的氛围。
什么样的帝王,能够使得子民如此畏惧——只是看到他的手下,便是大气也不敢出。
自然,她从未忽略每日注视她的那道视线。
她能感觉得到,她甚至反感,她只是不明白为何——不明白会是谁,注视的视线总让她觉得如针芒在背,这是对她有着多少敌意与恨意?
不能怪她不够乐观,不能怪她甚至不能有一丝的乐观,实在是那道视线是她从不曾感知到经历过的。
终于进入王宫。
那一日,她在几名女子的引领下进入王宫,游转多时,进入一间浴室。罩在眼上的布条终于被暂时除下。
薇安看得出,几名女子皆是身手颇佳。
接过自己平时穿的白衣黑裤,除去昨日才换上的沙漠女子的色彩艳丽的长袍,将身形浸入浴桶之中。
洗漱完毕,穿戴整齐,一名女子拿着手上的黑色布条,微笑道:“得罪了。”语毕循例将她眼睛蒙住。
薇安配合地闭上眼睛。
视野再度陷入昏黑之际,她在那名女子的引领下,寂静辗转,进入一个甚至广阔的空间。
一直向前走了许久,才跨上石阶。
身侧那名女子就此把她转交给了四名男子。
应该是王宫内的侍卫吧?
薇安这样想着,循着四名男子的脚步声,拾阶而上,步调一致。途中不经意地抬腿、探手,一枚细长的银针从马靴里取出,夹在指缝间。
四名男子停下脚步,请人通禀:“烦请通禀,刚入宫的女人已带到,陛下要不要见上一见?”
有人快步入内,片刻后回道:“陛下传见!”
薇安向前走了二十余步,有人轻轻抬手拦下她,帮她除下黑色布条。
是一名笑容和善的宫女。
薇安微一点头,跨过门槛走入偌大殿堂。
殿堂内华丽宽广,左右两面墙壁上燃着一盏一盏黄金壁灯。
薇安循着长长台阶向上望去。
负手站在长阶尽头处的男子,白发如雪,红衣似火,容颜绝世……
她身形猛地一震,踉跄退后,抬起的手缓缓落下。
便是在此时,有人将她粗暴地向前推搡,嘴里斥责道:“无知的女人!见到陛下,还不下跪!”
**
雅各布是在十天前才进入王宫的一名侍卫。
他是图阿雷格人。
他的姐姐是被其父送入宫中的王的女人。
他是承蒙萨伊琳照拂才能入宫的幸运儿。
雅各布自知,若非烨斯汀率性离开古罗科的这一段岁月,他和家人根本不能够打通王宫内的一道道门槛,根本没有他成为侍卫的可能。
机会来得太不易,所以他珍惜。
姐姐的身份、萨伊琳的照拂让他觉得被人高看一等是理所当然。
他比任何人都分外迫切地想在烨斯汀面前有所表现,哪怕是从细微的小事做起。
在烨斯汀刚回宫的时候,他一举一动都透着恭敬沉稳,在那名女子踉跄退后的时候,他第一个出手推搡并出声喝斥。
他认为做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他认为烨斯汀的威严是任何人都不能大意的,哪怕那名女子周身写满震惊。
他只是清醒地懂得,凡是留在烨斯汀身边的女人,都只是个摆设而已,不会被看重,不会得到宠幸。
他从来也没想过,自己的命运会在进宫后十天就画上句号。
女子被他推搡之下,向前抢步,险些摔倒。
而烨斯汀——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至高无上的王者疾步跨下长阶,在那名女子站定身形后,步履才变得沉缓稳定。
**
烨斯汀一步步走下长阶,走到薇安近前。
薇安眉峰紧蹙,还没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
烨斯汀漠然抬手指向雅各布,漠然开腔:“普利莫。”
普利莫从大殿阴影中走出,“陛下请讲。”
“带下!”
“处死?”
“极刑!”
“是!”不是普利莫残忍,他只是太明白太了解烨斯汀一些心性——若是谈论薇安之人的下场都是处死,那么在眼前,敢出言喝斥薇安、敢出手推搡薇安的人,不得好死是在情理之中。
“退下!”烨斯汀遣散众人,比女子还要漂亮、比野兽还具锋芒的一双美目凝视着薇安。
薇安藏着银针的手,避到了背后。
“薇安,离开我多久了?你记得么?”烨斯汀步步逼近,语调辨不出悲喜。
薇安依然无法恢复绝对的清醒——
怎么会?
怎么会!
她缓慢退后,自己亦是不知在躲避什么。
烨斯汀展臂将她拥入怀中,一手扣住她后颈,带着恨意、带着爱恋、带着焦灼,凶狠地吻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