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四木走进大殿,转入寝殿,很是垂头丧气。
以后,就要成为薇安的贴身随从了。
说实话,四木可从没想过与那位小姑女乃女乃朝夕相对,更未想过与那位出了名的暴君不时碰面。
两个都太要命太吓人了。
可如果抗命不从,她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认命的话,乖巧一点儿的话,估计还有的活。
这笔账只能这么算。
四木走进寝殿,看到薇安,毕恭毕敬地上前行礼,之后老老实实站在一旁。
片刻后,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女子走进来,身后是一众宫女。
是烨斯汀吩咐贝娜,把所需人手全部调遣过来,确保薇安方方面面有人照料。
四木刚进宫,做执事宫女不合适,烨斯汀征求过薇安的同意后,还是把贝娜调了回来,既能不出差,还能跟薇安做伴。
四木还有一众宫女,无事还是不需入内,只有贝娜在薇安左右。
薇安的生活内容极其简单,吃饭、喝酒、睡觉都能算作一天中的大事。
烨斯汀在她身边还能稍微约束,他若不在,她的主要生活内容就可以简化到两样:喝酒、睡觉。
看了两天,贝娜就看不下去了,找到烨斯汀面前,直言道:“你还是多陪陪薇安吧,她总这么下去可不行。”
烨斯汀不由蹙眉,他是刻意找些事情逗留在寝殿之外的,原以为四木和贝娜陪着她,她会更高兴。眼下一问才知,她根本就不与四木说话,跟贝娜说话也有限。
既然这样,他就终日作伴,正是求之不得的事。
回到寝室,见薇安窝在床上,地上丢着酒壶、酒杯,她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出去走走?”烨斯汀走过去问道。
薇安慵懒摆手,“不。过几天再说,这几天困得厉害。”
烨斯汀心下会意,手掌落在她月复部,“有没有不舒服?这时候怎么还喝酒呢?”
“没有。喝酒睡得久一点儿。”
烨斯汀去掉外袍,笑着卧在她身侧,“我陪着你,总要比喝酒更好。”
“不忙?”薇安往他身侧依偎过去。
“不忙。沙诺之后几天没什么事,让他帮我分担一些。”语声一顿,他笑着刮了刮她鼻尖,“这三年也多亏了他,等你心情好一些,我们请他好好醉几场。”
“好啊。”沙诺这个人,是薇安唯一想起来不会害怕、抵触相见的。
君子之交淡如水,她与沙诺就是。不论有意无意,做到这地步,才会怎样都没负担。
随即,薇安打趣道:“总是让我见这个见那个,怎么不让我见见你后宫那些女人?”
烨斯汀自嘲地笑了笑,“她们——是我跟族规、跟你置气,才有的一堆摆设。”
薇安想了想,指节敲打他额头,“嗯,也只有你才做得出。”
“薇安,选个日子,嫁我。”他用最平静的声音说道。
薇安也不显意外,“现在还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烨斯汀沉默片刻,“好,我等。”
有些男人是旖旎的天堂,而有些男人是黑暗的地狱。
对于薇安来说,烨斯汀既是天堂又是地狱。
因为一直明白,才一直不能盲目,即便于他而言已无所保留,她还是愿意给自己留下一点形式上的自由——可怜兮兮、聊胜于无的一点自由。
连续两日,烨斯汀都陪着薇安窝在床上。
她醒着,他就和她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她睡着,他就拿着一份份卷宗过目。
偶尔,会甚是宠溺地把她拥在怀里,摩挲着她的头发,亲吻着他的脸颊,怎样也不够的样子。
惹得薇安在心底喟叹:真希望自己是他养在身边的一只失忆的猫。
这天,贝娜看着薇安,摇头叹息:“像是个大病初愈的孩子。”
薇安暗自失笑。明明,她是个病入膏肓的人。
终是不忍让烨斯汀这样朝夕守护,强推他出门去做正事,她和贝娜相对而坐。
该面对的早晚要面对,该弄清楚的一些前尘细节也要理清楚。
薇安垂眸梳理着长发,问道:“你生病的那段日子,还记得一些事么?——例如我和撒莫去看你,例如后来你被米维接到家里,再例如,撒莫又把你接回郦城。”这种话问着特别吃力,米维——她心头不愿碰触的一道疤。
贝娜走到薇安面前,留意到她长发中间夹杂着的根根白发,红了眼眶,喉间一哽,站到她身后,边挑出一根根白发拔掉边回道:“记得,当然记得。你和撒莫去看我那天,我不是还跟你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么?后来,米维带着一群人,把我接到了她家里,每天照顾我吃饭服药。最后离开的时候,是撒莫的几个人强行把我抢出来的,而在离开小镇的时候,那儿就已经起火了。”
薇安目光微闪,收起双腿,环着膝盖,“记不记得看到什么人——小镇起火的时候?”
贝娜认真想了一会儿,“我那天是被他们的争吵声弄醒的。走出小镇的时候,隐约记得一些行人运送一桶一桶的酒还是灯油——看不清,运送那些赶路。后来回头去看,那些人应该是把那些东西倒在小镇周围的地面上,点燃了。我那时候急得伤心得不行,晕了过去,再醒来,已经在郦城了。”
行人,酒或灯油。
这还真不像烨斯汀的手法。他那人惯于强势霸道地行事。就算是有人死,他也会让人知道是死在他手里,到了地狱都可以尽情地诅咒他。
他不会有闲心让手下部署,再说火攻也是沙漠作战时不少用的方式,是他与手下做惯做熟的事。
而贝娜所说的那些人的方式,摆明了是不让镇上的人逃生,这也不是烨斯汀的方式——
他不会不让人逃生,只会在人逃生时再次走入他的埋伏圈,中箭而亡。
他取胜不是因为狠绝,而是因为狠绝之下环环相扣的部署。
薇安不耐烦地皱了皱眉,不行,这种逻辑是不行的,不能从最初就站在为谁开月兑的角度上去看待所听闻一切。
之后,她转移思绪,想起了分别前发生在贝娜身上的一个疑点,却是用了委婉的方式提及:“你到米维家里之后,那两天感觉怎样?”
“那段日子一直是那样,昏昏沉沉的,偶尔清醒一时半刻。”
“那两个女奴,跟你一起去了么?”
“没有。”贝娜对这一点确信无疑,“米维把我接到她家里的时候,她们要跟着,米维则让她们守在家里,好像是丢给了她们一点钱她们才没再坚持。”
“……”薇安按了按太阳穴,又抓了抓头发。
她依旧对自己不满。
理智上,从听说贝娜中毒之后,就开始对米维有所怀疑,可感情上,她一直不能接受。
但是米维利用过贝娜是真的,想通过贝娜达到她与泰德相守的目的毋庸置疑。
“那么,”薇安不想问,还是继续要问,“米维要用你跟泰德做交换的事,你知道么?”
“什么?”贝娜转到薇安面前,“什么时候的事?拿我跟泰德换?这是哪儿来的道理?烨斯汀怎么会答应呢?——还是说,那时烨斯汀已经不在郦城了?”
薇安抬手掩住了脸,沮丧地呼出一口气。
如果烨斯汀在郦城,米维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那么做的。她一定能料到,要挟烨斯汀的下场非但不能如愿以偿,反而会自食恶果。
米维是把希望放在了她头上,想让她成全她与泰德。
问这些,不过是印证米维更忠于爱情而非友情。
问这些,和小镇那场大火有关系么?
米维会有那么大的势力么?
不可能。米维若是参与其中的话,怎么会落得一个身死的下场。
薇安觉得闷得厉害,下地,“我要出去转转,可以么?”
问的是烨斯汀允许与否,有没有交待贝娜限制她言行。
贝娜却道:“去看看布伦达行么?她一直被软禁,我平日也是隔三差五去看看她。那天告诉她说你回来了,她特别高兴。”
“好啊。”薇安语调犹如叹息。
心里只是想,看不看,见不见有什么用?布伦达又不会对她知无不言,又不会为了她而伤害她的丈夫或父亲。
三年前如此,在三年后,她也不会奢望布伦达告诉她什么。
偌大的王宫从整体布局来看,分成几部分:
最前面是独属于烨斯汀的宫殿,不是他需要的人,轻易不可踏入其间居室。大殿、寝殿之后,是膳房、侍卫、宫女居处,可自成一方天地。
中间是烨斯汀的所谓后宫,其间住着多少女人,不为外人所知。
后面,就是烨斯汀用来囚禁一些人的地方。
撒莫、布伦达、魅狄、巴克等人,甚至还有尼克,都在这里。
贝娜带路。薇安跟在后面,手上环着银链,步履慵懒。
走过一条冗长的细沙石路,伴随着路两旁的苍绿大树,穿过后宫,到了后方。
薇安最先看到的,是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
两岁左右,容颜与魅狄相仿。
“这是——”薇安目光微凝。
贝娜笑道:“魅狄与纳奚的孩子,两岁了。也不知纳奚去了什么地方。”
“哦。”薇安脚步不做停留,“去看布伦达——她没跟撒莫住在一起吧?”
“没有。”贝娜仍是挂着笑,“总是打来打去的,陛下嫌烦,把两个人分开了。也没用,他们不能离开王宫而已,又不是不能在这中间自由来去。”
自然而然地转变称呼,语气中除了提及她与烨斯汀,再无那份该有的或不该有的悲天悯人。薇安得承认,她更喜欢现在的贝娜。
贝娜脚步一滞,等薇安走到身侧,才低声道:“我现在才想起一件事——撒莫在你离开那晚,为了救你,险些搭上一条腿,这件事你还有印象吧?”
薇安目露恍惚。她对灾难后的一些细节记不太清楚了。
贝娜继续道:“他和布伦达争吵,听说偶尔也会提起这件事。薇安,要是觉得不合适,我们现在就回去吧?”说着便自责起来,“看看我,总是想不周到。”
“没事。”薇安不以为意,“你只是关心则乱。”
“你不在意就行。”贝娜指了指一座小院儿,“布伦达住在那里,你去吧,我在的话,你们说话也不方便。”
薇安缓步走过去,一点急切也无,仿佛从未分别,只是一如很多次一样,去布伦达那里做客。
她不在意贝娜的话,只是从直觉上认为,布伦达是一事归一事的磊落性情,不会因为一些事而迁怒旁人。当然也明白,三年时间足够改变一个人。可就算是布伦达会迁怒自己,也没什么大不了,可以平静接受。
布伦达坐在院中一棵大树下,正在给一只小鸟疗伤。
浅蓝色的上衣,黑色长裤,一双马靴。
还是记忆中那个布伦达的标志性穿戴。
布伦达听闻脚步声,侧头相看,目光从淡漠平静转为惊喜。她丢下了手里的小鸟,跳起身来,快步走到薇安面前,小心翼翼探出手,碰了碰薇安容颜,“薇安……”
薇安握住她的手,“布伦达。”
“我还以为……”布伦达忽的把薇安揽住,给予紧紧的一个拥抱,“我还以为……太久了……久到我都要怀疑烨斯汀执意寻找是自欺欺人了……他不是,他没有……之前你总不来看我,我又以为是贝娜在骗我呢……”
布伦达笑了,却掉了泪。
“别哭啊。”薇安语声柔软,和她拉开一点距离,抬手帮她拭泪,凝眸打量。
布伦达和三年前别离时一样,消瘦,幽怨,只是脸色好看一些,不再是没有生机的样子。
布伦达也不是轻易掉泪的性情,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嗔怪道:“回来了几天,怎么这才来看我?”语毕亦是再次敛目细细打量,眼中闪过不忍。
“不知道见了说什么。”薇安勾了勾唇角,眼里却不能因此有笑意,“还好么?”
“总要比你好。”布伦达捧住薇安的脸,“看看你,过得不好,怎么不早些回来呢?”
每个熟人在面对她进入王宫这一事实的时候,都是说回来了,而不是说你回来了。这总是让人分外暖心的言语。
薇安走到大树下,把受了伤不能展翅起飞的小鸟拿起来,替布伦达帮它把受伤的腿包扎起来。
这期间,布伦达只是蹲在她身侧,静静观望。
薇安把小鸟放到她手里,“过两天它就好了。”之后又问,“有没有要问我的?或者有没有想告诉我的事?”
“……”
薇安站起身来,手势有些无力地拍拍布伦达的肩头,“我不知道你不想告诉我的都是什么事,以前、现在都一样,我希望不会与小镇的灾难有关。等你想告诉我了,找贝娜叫我过来。”
布伦达垂了垂眸,轻轻点头,“有那么一天的话,我会的。”
老友相见,也不过如此。
薇安带着怅惘走出去,寻到贝娜,一起往回返。
后面的院落,布局一如四合院,四面皆是院落,一栋一栋填充着偌大空间。
薇安视线无意瞥过东面居中的那栋院落,看到了闲闲站立在院门内的男子。
侧身而立。
黑色衣裤。
墨发飞舞。
一身的忧郁陈黯气息。
撒莫。
薇安脚步一滞,随即便是转头,脚步如常地离去。
她再没回头,却一直感觉得到,一道视线固执而无恶意地追随。
也曾舍身救她的男人。
在大漠给予她第一份友善温暖的友人。
是该见,可是见过之后该说什么?把对布伦达说过的话再说一遍么?伤人伤己,累不累?
撒莫目送那道背影离去。
太久没见你了,薇安。我确信你还活着,我希望烨斯汀能找到你。
你,终于回来了。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抿出一个忧郁伤怀的笑。
久别再见她,说不出那是怎样一种感受。
初时连呼吸都忘记,随即便是心头巨石落地,钝重、无声。
她瘦了,变了。
不再是有着棱角的小石头,不再是有着锋芒的小狮子。
她懒散、消沉。
确信她认出了他,只是没有勇气相见。
其实他又何尝不是。
若是可能,薇安,有生之年,就这样,让我远远地看着你,用目光追随你。
只能如此。
撒莫转身,走向室内。很奇怪的,右腿在这时候,钻心的疼。
薇安把四木留在身边的意图,不外乎是让她找机会与尼克联络,帮两人传话或是传递东西。
每个月的那几天过去之后,尼克也准备好了薇安要的药粉,让四木带来给她。
薇安接过,挥挥手,“回去睡觉吧,有事再找贝娜叫你过来。”
四木恨不得千恩万谢,没想到原来以为的任重道远会是这样轻松闲暇。
薇安等四木走出寝殿,将药粉倒在杯里,倒满水,端在手里,想起一些事,一时恍惚。
烨斯汀走进来,亲自带来了诸多草药。
薇安慵懒地瞥过,手抬起,杯子送至唇畔。
“还有这个。”烨斯汀又取出一小包药粉,递给她。
薇安只得将杯子放下,打开药包,送到鼻端闻了闻。
她笑起来,说不清含义的笑。
烨斯汀托起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怎么了?”他每日都盼着她一展欢颜,但是,她的笑不是方才这样。
“笑我们有默契。”薇安把药包递还给他,又端起杯子,轻轻摇晃,“一样的。以后这种事就不需要你费心了。”
烨斯汀刚要搭话,沙诺求见,说有要事。
烨斯汀只得转身去往大殿。
到门口时,他回眸,看到薇安将药水一饮而尽,唇角笑意更浓,却也露出了一丝嘲讽。
他身形一滞,转身走回去。
“去处理正事吧。”薇安依然不可自控地笑着。
烨斯汀却将她抱到怀里,坐在她方才就座的椅子上,“什么事都没你重要。薇安,我们必须得弄清这件事——结果看来,我们是有默契,可你的初衷是什么?”
薇安目光微闪,抛出一个怎么样都安全的答案:“时机不合适。”
烨斯汀却不给她敷衍的余地:“所谓时机,从哪方面说起?”
薇安眨眨眼,“身体。我身体太差,你也不怎么样。”
烨斯汀忍了又忍,还是笑起来,暂且放下她末尾的话,只追究前面一部分,“怎么说?知道你身体是什么情况么?”
“太差,差到根本不可能生孩子。所以才需要多一道手续。”她是故意这么自相矛盾地说。
“胡说八道!”烨斯汀斥道,“你一度病重,九死一生,再加上这么久的酗酒,是很差,短期之内不容易身怀子嗣,可一旦有了,会很棘手。我不希望你出任何问题。”他咬了咬她唇瓣,“之前的事,已经让我后怕、后悔不已。”
薇安垂眸沉吟半晌,依偎到他怀里,“我觉得你是因为这些才备下了这种药,但是,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还有另外的可能性,对么?我是怕,再次回到你身边,就要面对你处心积虑地报复。”
烨斯汀摇头笑着,“你这心怎么这么黑呢?我在你眼里就是那种人?”
“谁让你没事先跟我说的?”
“那你事先跟我说了么?谁让你自作主张的?”
“……”
“……”
随即,两人异口同声:“下不为例,行不行?”
确认薇安的情绪恢复如常之后,烨斯汀才去往大殿,与沙诺说完政事,才转而去往王宫后面。
他今日要见的人是魅狄。
比之巴克、撒莫的疑点重重,在一度的狂躁、暴躁之后,魅狄在一段时间内安分守己,换个人,不会怀疑到他。
但是,烨斯汀不是用常理来衡量一个人的性情,最重要的是他明白,大漠中人,有很多根本就不是能够用常理来衡量的。所以,调查当年事,烨斯汀选择的突破口是魅狄。
而同一时间,布伦达求见薇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