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坪有铁
夜里,阿溜睡足了,喝了热粥,完全恢复了元气。
此时,阿溜靠在床上墙壁,荆小田带着毛球和七郎坐在床边,冀王爷坐在椅上,他吩咐卓典坐下来说话。荆大鹏和宋剑扬则各站在门边和窗边护卫着屋内的人。
是揭开当年变故的时候了。
“那年,王爷奉旨去凤阳祭祖,不在北关的王府。”卓典道来:“正值太皇太后做寿,所有皇眷都要进宫贺寿。王妃怀胎八个月,本来可以不去,但王妃知后宫险恶,不放心让小主子独自前往,因此也来到京城。
“宴席间,魏王爷的儿子到处欺负王爷公主家的小孩,却让小主子给打到地上。魏王妃跑去跟曹贵妃诉苦,曹贵妃见不得别人家聪明伶俐的小孩,又看小主子深受太皇太后喜爱,自是又妒又恨;反正她多的是毒药,便赏了一碗甜汤给小主子,小主子端了就喝。王妃见了大惊,当下打掉那碗汤,但小主子已经喝下一口,王妃伸指去挖,帮小主子呕吐出来,又请太医看过,幸好没有大碍。曹贵妃向来在后宫横行无阻,从来没人敢当面违抗她,王妃让她面子挂不住,遂买通了王妃的随身婢女,将王妃的安胎药换成了堕胎药。
“出宫后,我带队回北关王府,我们的车队规模不小,侍卫共二十四人,侍从、侍女、车夫也有三十人。因为王妃有孕,我们车行不敢太快,这时王妃开始肚子疼,我们在北关的荒野间停下来,经随行的太医和产婆帮忙,生下了个健康漂亮的女娃,谁知这时突然闯出了一队山贼。
“他们不是普通的山贼,给了财物还不要,个个武功高强,见人就杀,我们渐渐不敌,王妃明白,若不是曹贵妃恨意难消,就是一向不和的魏王爷借机赶尽杀绝。
“王妃嘱我带了孩子杀出重围,务必躲到王爷回来。我离开时,王妃身子很弱,但还活着,我命四个侍卫保护王妃,后来才知道……”
卓典说到此,已是含泪哽咽,冀王爷则是任泪水掉了又掉。
“贼人追杀不停,我骑马奔驰,来到了多山的西丘山境,前面唯一的生路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护住两位小主子,滚下山去。”
所有的人皆无法想象,他是如何碰撞自己的血肉之躯,这才能保住两位小主子毫发无伤,然后换来一身断骨,躺了两、三年才得以痊愈。
“卓典……”冀王爷眼眶含泪。
毛球抿着小嘴,跑到冀王爷跟前,将一块帕子塞给他,又跑了回来。
冀王爷拿帕子擦了泪。“我尚未赶回北关,朝廷却已抢先发诏,说是我妻难产薨逝,我儿佑杉病殇,一桩天大的人命冤屈,就这样被掩住了。我虽是王爷,却是无处可以伸冤。”
室内静默。阿溜低着头,咬着唇,用力将棉被布面扯了又扯。
荆大鹏亦是感慨。他什么案子都能查,就是无法查皇族的恩怨。
“姊姊,大叔叔是阿溜和毛球的爹?”七郎总算弄明白了。
“对。”荆小田回道。
“阿溜,太好了。”七郎天真无邪,拉了阿溜的手臂,很替他高兴。“你爹没有不要你,你们是被坏人打散了。”
阿溜还是一脸沉郁,或许是震撼,或许是混乱,开口就吼道:“小田,你们去查我的身世,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也不敢确定,你八哥哥跟我商量了,觉得太巧合,太离奇,像是编出来的戏,就先不跟你说了。”
“对!就是你们编出来的!当作我长大了,你有荆大鹏了,就想个方法撵我走,不要我了!”
阿溜口气很坏,说完就躺下,拉起棉被,蒙头就睡。
“阿溜!”荆小田又气又好笑,一方面又对冀王爷很过意不去,忙赔了礼道:“王爷,对不起。”
“小田姑娘,没关系,我不该急着将当年的事情说出来。”
“不,阿溜其实也很急,一直问我那个王爷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然我就不会请王爷过来了。可你来了,他又不说话。”
“他……”冀王爷看了蒙在被里的阿溜,似乎有点明白这孩子的别扭个性了。“现在先让阿溜养好身体,其它的事,以后再说吧。”所谓其它的事,自是认祖归宗。
“你叫他阿溜呀?”毛球眨了眨大眼。
“对啊,他是阿溜。你不是毛球吗?”
“对啊,我是毛球,姊姊取的名字耶。”毛球笑得好开心。
“毛球真漂亮,名字也好听。”冀王爷爱怜地模模她的头,又道:“小田姑娘,明天会有侍卫过来保护你们,我必须离开南坪,进宫一趟。”
“好。”荆小田真正认知到,阿溜和毛球的身分不一样了。
冀王爷又向荆大鹏道:“魏王爷之所以离开公堂,是因为他也接到消息,皇上找到太子了。”
“啊?”
“我得进宫面见太后,请求太后亲自抚养太子,免得又让曹妃给陷害。”
荆大鹏没有多问。王爷都能找到已过世的世子,皇上找到从未出生的太子也不稀奇了。
虽然阿溜无恙,但诸葛棋打算留他三天,观察他是否彻底解毒;荆小田留下毛球和七郎陪他解闷,宋剑扬也留在房间守护他们。
寇大人知道冀王爷在这里,特地加强附近巡守,应该很安全了。
荆小田不欲再打扰诸葛家,准备回去;来到院子,原想等冀王爷回房后再走,他却站定在她面前。
“多谢小田姑娘,让我在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我的两个孩儿。”
冀王爷说完便跪下拜倒,卓典也跟着主子爷一起跪下。
“啊!”荆小田受到惊吓,僵在原地。
“王爷快请起。”荆大鹏一个箭步上前,扶起冀王爷;又见宋剑扬开了门,喊道:“剑扬,你快来扶卓兄!”
原来阿溜已跳下床,开了门缝偷看,一见荆大鹏看过来,又跑了回去,毛球和七郎则是惊讶地张大嘴巴,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王爷!”荆小田也赶快扶住冀王爷,急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只是当他们的姊姊而已呀。”
“若无小田姑娘,就无今天的阿溜和毛球,也没有再度活过来的我。”
“小田有一句话,想跟王爷说。”荆小田紧握王爷的手。
“请说。”
“王爷你以后就不要哭了。”
“我不会了。多谢小田姑娘。”冀王爷露出笑容,点点头。
这一握,荆小田好像将孩子交回给他们的父亲,欢庆之余,却也有些许惆怅;可孩子总会长大,时候到了,还是会分别,这是人生过程,她只是提早当了娘亲,没什么好感伤的。
她也欢喜地笑了。
离开了诸葛药铺,荆大鹏道:“我先回衙门一趟,看案子有没有最新进展,你跟我去。”
“我还是先回家。”讲到家,荆小田心底溢出一股暖流,不觉带笑道:“早
上出来得急,屋子没收拾,门也没关,说不定全被搬空了。”
“搬空了正好,我再去租一间更大的屋子……”
荆大鹏突然想到,若阿溜他们回去王府,也不需要大屋子了。
他有点担心她是否能接受,她却摆了摆手,笑道:“喂,你快去忙啦,我自己回去就行。”
荆大鹏见时候并不是太晚,便往她腰间一抱,匆匆在她额头一吻。
“小心点。”
荆小田走在街上,感觉额头凉凉的,痒痒的。一天之内,发生了这么多事,似乎过了好久好久,她有点累了,也不再去想心事了。
回到屋子,早上吃一半的饼扔在桌上,七郎心慌撞倒的凳子也还歪在地上,她一一收拾好,正想着大门没关,门板掩到一半,却被用力推了开来。
她惊得倒退一步,两个横眉竖目的恶徒就走了进来,后面则是一张熟悉的丑恶面孔,门外还有几个男人在晃着。
“好久不见了。”曹世祖打量着她,阴恻恻地道:“秀官?还是该喊你一声荆姑娘?”
“你!你们怎能擅闯民宅!”荆小田喊道。
“你真忙啊,这么晚才回来。下午寇大人传不到你,又去哪里当探子?帮荆大鹏抓到几个倒霉鬼了?”
荆小田退到柜子边,以掩护身体,右手已模出放在里头的小剑。
“你弟弟没淹死吧?”曹世祖唇角又是一撇。“哼,要不是他,我的人早就得手了!”
“真的是你!”荆小田惊怒道:“曹世祖,你还有胆过来,大鹏捕头马上回来了。”
“他?哈哈,不是去衙门了吗?我们南坪铁捕为了老百姓,日夜奔波,曹某好生感佩啊。”
“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什么也不做。”曹世祖指着她。“凭你这个长相,如果是个俊俏少年,
倒能看得上眼。是个姑娘的话,哼,你还不是我的货色!来人啊!”
“曹爷,就在这里?”恶徒问道。
“就在这里!”曹世祖面目狰狞,语气凶狠:“我要让荆大鹏回来亲眼见他妹子生不如死……嘿嘿,这可比捅他几刀更能泄我的恶气!谁教他要设计我,又押我到公堂,害得本大爷的脸全丢光了!”
恶徒有了好差事,兴奋得准备月兑裤子。这回不用打架杀人,只需对付女人,真是太轻松了。
眼见恶徒逼近,荆小田使出好久没用的绝招,放声尖叫。
“救命啊啊啊!”同时她甩掉剑鞘,一刀刺向那个扑过来的恶徒。
“她有剑!”恶徒惊呼,闪了开去。
“救命啊,有坏人!”荆小田继续狂叫,试图冲出大门。
“快捂住她的嘴!折断她的手!”曹世祖更是发狠。“那只可恶的手捏得我半年举不起来,快给本大爷狠狠地整治她一顿丨,”
两个恶徒看清楚她拿的是一把小剑,顿生轻视之心,但这屋子外间摆了两张大床,一时行走不便,就在此时,荆小田跳上床,再蹦了一步,直接将小剑插到曹世祖肩头上,随之身子跳下、一矮,溜进了床底下。
“哇呜!”曹世祖不料她会从床上跳来,根本不及闪躲,痛得大叫。
“臭小娘,快出来!”恶徒蹲下去,往床底乱抓。
“南坪衙门捕头荆大鹏在此!”外头突然响起荆大鹏的吼声。“谁敢乱来,全部抓了!”
接着是拳脚相向声,打斗声,惨叫声,而邻人已被荆小田的叫声惊动,纷纷点灯,拿了木棒扫把出门。
“竟然有人敢惹咱南坪铁捕,不想活了吗!来,吃我一棒!”
“哇,贼还不少!快!快帮大鹏捕头抓贼!”
荆大鹏焦急万分,拚尽全力打倒挡住门口的恶徒。
原来他回衙门的路上,见到手下范元恭鬼鬼崇崇地跑掉,此人平时就与曹世祖有所挂勾,他已经十分提防小心,此刻见他行踪诡异,又是从他住屋的方向过来,他感觉不妙,立刻转回来,果然是出事了。
门内的曹世祖见情势不对,伤口又痛得他快要升天,趁着一团混乱,忙唤了那两个恶徒道:“快走!老子来日再战!”
荆大鹏踢走门口的恶徒,正好迎上跑出门的曹世祖,但他没空管他了,立即冲进屋。
“小田!小田!”荆大鹏不见人影,急得大叫。
“八哥哥……”
“小田!”荆大鹏趴到地上,见到床底下一个蜷缩的小身子,顿觉心疼,忙伸长了手。“没事了,快出来。”
“呜,八哥哥……”荆小田爬呀爬,爬到一半就没力气了。
“小田,你要不要紧?”荆大鹏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抱她坐到床上。
“快去追坏人……”
“都知道是谁了,以后再追。”
“不行啦,那是现行犯,还跑不远……”
“先让我看看你。”
“你怎能顾着私事,你是威震四方的南坪铁捕耶,威名响当当,坏人吓破胆……”
“闭嘴!”这时候还来唱曲儿!他来不及骂,就见她脸色不对,惊问道:
“你哪边受伤了?”
“我好像快死了……”她无力地道。
“胡说!不准你死!”他狂吼。
“可是我、我……”她几乎出不了声。
“小田!小田!”他惊恐不已。
怎知他才离开她一会儿,竟是风云变色。
兔耳山回来后,先是养伤,后来又忙着查阿溜身世,他都还没让她过上安生平静的好日子,也还没让她快乐大笑,她怎能就这样死掉!
相识近一年来,委屈她的时候多,疼爱她的时候少,总想着一辈子的时间那么长,总是弥补得回来;可一旦生死两隔,他又能做什么?烧再多的纸钱能抵得上给她一个柔情安慰的亲吻吗!
他心头一绞,又疼又怜,懊悔莫及,两行热泪便滚了出来。
“别哭,八哥哥,你别哭呀!”荆小田看到也慌了,伸手帮他抹泪。
热热的泪水沾在手上,刺痛着她的肌肤,她的心都快碎了。
她不想见他为她悲伤。像冀王爷,都过去那么多年了,还是那么悲伤,那可是会折磨掉一个人的心魂啊。她的大鹏铁捕应该是英武刚强,威猛如天神,她绝不愿见他因她而消磨了志气。
她模着他的脸、他的胡子,想到彼此的耳鬓厮磨、亲密热吻,种种甜蜜,竟是不复再得,越是模着,越是心痛难舍。
“糟糕,八哥哥,我真的不想死……”
“那就不要死啊!”荆大鹏心急地翻看她的身体找血迹。“你到底伤在哪里?还是受了内伤?”
“我、我也不知道……八哥哥,好黑……”她双眼一闭,不省人事。
“你到底是要给我死几次啊!”荆大鹏再一次心胆倶裂,泪水夺眶而出。
“荆小田!我不准你死!不要让我来不及爱你啊!小田!快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