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末年,天启年间,松江府外滩码头。
一个老者身穿长袍,立于黄浦江畔,眯着双眼,静静的看着码头的景象。江上船来船往,热闹非凡,岸上有卸货的,有兜售小吃的,有拐卖妇女的,等等,形形sèsè,一片嘈杂。
老者年近六十,身段硬朗,面容瘦削,脸上皱纹如刀刻的一般,写满岁月的痕迹,右手捋着三寸长须,手背青筋凸显,显是练武之人。
这老者姓周,名逢甲,是松江府大商贾。
“父亲!”
人群中钻出来一个少年,缓步走到周逢甲身旁,只见他相貌俊美,长发垂肩,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冷傲之气,约模十七八岁年纪,一袭白sè长衫,腰间挂着一块古玉,显是公子哥的打扮。
“父亲,渔船不一定便是今rì抵达松江府,这儿风大,您还是回家歇着吧。”只听那少年关切的对周逢甲说道。
周逢甲睁开了眼睛,却是丹凤眼,炯炯有神,他摇了摇头,道:“七伤,这几rì山风地气皆是极不宁静,我担心北途岛的情况有变。”
少年安慰道:“父亲,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这少年名为周七伤,是周逢甲的二公子。
周七伤从小梦想成为一名刺客,然而周逢甲不许,至于为什么,周逢甲自有一套说辞,他与刺客接触颇多,深知刺客的好与坏。
为断了周七伤的刺客梦,两年前周逢甲将他送去东瀛的一个亲戚那里,一去就是两年,直到半个月前,才乘船从东瀛返回松江府。
明朝海禁始于明初,终于隆庆,后慢慢解除海禁,是以允许商贾入海通商。
半个月前,周七伤从东瀛出发,横穿东海,途径北途岛。
北途岛坐落在东海深处,是周逢甲从倭寇手中买下的一个荒岛,所以是自家的岛屿,周七伤便登上岛去。
因为只是作短暂停留,周七伤上岛后没去找北途岛的头目、周逢甲在北途岛的第一号伙计——铁横肉,只是在岛上与几个伙计闲聊了一会。
那几个伙计认得周七伤是周逢甲的二公子,是以丝毫不敢怠慢,便要去禀报头目铁横肉,周七伤忙拉住了那个伙计,道:“不忙,横肉哥统领北途岛防御,月兑不开身,不必打扰他,我只是登岛闲逛一番,待会便走。”
众伙计恭敬的答道:“是,二公子。”
周七伤在沙滩上躺了下来,悠闲的对其中一个伙计说道:“哎,伙计,我问你,我父亲为什么对北途岛如此看重?岛上的防御竟然戒备森严,固若金汤,区区一个岛而已,这是为哪般?”
那个被问话的伙计道:“二公子,我也不太清楚,据我所知,这么做是为了关押岛上的一个怪物。”
“怪物?这岛上关押了一个怪物?”周七伤吃了一惊,索xìng坐了起来,接着又躺下去,道:“各位,你们都别站着,来,躺下来说,挨着我躺下。”
众伙计闻言便挨着周七伤躺下。
众人齐齐睡在沙滩上,看着天,瞧着云,好不惬意,周七伤沉默了好一会,这才问道:“岛上关了一个什么怪物?”
伙计道:“我们也不清楚是什么怪物,只知道那东西很厉害,甲爷非常看重它,横肉哥率领我们众伙计看押那怪物,至今已有二十年时间了。”他口中的“甲爷”,便是指周逢甲。
“二十年?这么长时间,比我年纪还要久,你们不知道那怪物是什么,横肉哥知道么?”周七伤问道。
另一个伙计道:“二公子,横肉哥也不知那怪物是什么,甲爷的口风很严,从未对我们说起过,我们也不敢问。”
周七伤一头雾水,奇道:“作为北途岛第一号伙计,你们的头目铁横肉,竟然也不知那怪物是什么?”
“是的,不知道。”众伙计讷讷的答道。
周七伤眨了眨眼睛,道:“那就奇怪了,我父亲到底在干什么?对了,你们见过那怪物么?”
此言一出,众伙计都打了一个寒噤。周七伤眉头一皱,心知他们定是见过那怪物,不等伙计开口作答,忙道:“见过么?”
一个年长一些的伙计,一手捉着个水烟袋,将一口浓烟缓缓的吐出来,道:“二公子,我们见过那怪物,而且就在前些天。”
“那怪物长什么样?”周七伤很兴奋,激动的又坐了起来,显然他对那怪物很感兴趣。
那个抽烟的伙计道:“具体是什么样子,我也说不上来,当时是晚上,黑灯瞎火的,看不大清楚,二公子,不瞒您说,那怪物一出来地牢,可把我们众人吓得够呛,太恐怖了……”
周七伤插口道:“那怪物从地牢中出来?它是自己冲破地牢,所以才叫你们瞧见的么?”
那伙计道:“不是它自己出来的,地牢的防御如此之强,那怪物凭借一己之力,是无法出来的。”
周七伤道:“大叔,你能说快点么,那怪物怎么出来的?”
那伙计道:“那rì晚间,有一个黑衣人闯进北途岛,进入地牢将那怪物的束缚解除,然后地牢中发生了极其惨烈的恶斗,从打斗声音来看,地牢中好似有多个人在混战,我们只得在地牢外守着,实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过不多时那劫牢的黑衣人冲破地牢,仓皇出逃。然后那怪物便出来地牢,杀死了好些个伙计,我们原本以为全完啦,苦苦看押二十年的怪物,就这么被了放出来,它都快成为我们的祖宗了,二十年的光景,全砸在它身上了。眼见是没有办法关押回去了,不成想上天保佑我们的甲爷,我们终究还是将那怪物关回了地牢。”
周七伤听得出神,忙道:“那黑衣人是谁?是刺客吗?”
那伙计道:“不清楚那人是谁,不过他应该是刺客。”
“刺客!”周七伤兴奋的重复道,显是特别亢奋,因为他喜欢刺客,他向往刺客,待得平复心情,这才问道:“那怪物怎么被关回去的?谁这么厉害?是横肉哥么?”
那伙计答道:“不是,是大公子从地牢中出来,将那怪物打伤,我们才有机会将那怪物关回去。”
“我大哥?”周七伤失声叫道,两眼放光,好似听到了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又问道:“他人呢?现在在哪里?”
那伙计道:“大公子打伤那怪物后,一声不吭的就走了,横肉哥追了上去,可是没走出几步,便再也寻不着大公子的踪影。”
“他……他怎么会从地牢中出来?”周七伤道,忽的眉头一皱,忍不住失声道:“难道……难道我父亲也把我大哥关在了地牢中?”
那伙计道:“二公子,不是的,大公子并非被关在地牢里。当时地牢中发生了混战,似乎是大公子将那黑衣人赶跑,然后打伤那怪物,挽救了一场劫难。至于大公子怎么会在地牢之中出现,仔细回想,我们都道是只有黑衣人进入了地牢,决计没瞧见大公子进去。大公子神出鬼没,我们是猜不透的。”
伙计口中的“大公子”,便是周逢甲的大儿子,周七伤的大哥,这人当年犯下了一桩极其罪恶之事,被周逢甲逐出了周氏家族,据说成了一名刺客,从此不知所终。
周七伤听了,却陷入了沉思,喃喃自语道:“他现身了,可是又走了,为什么……”
过了半响,周七伤又问道:“对了,我父亲既然这么看重那怪物,这件事横肉哥有没告知他老人家?”
那伙计答道:“还没有,过几天横肉哥便要回松江府去面见甲爷,他打算到时亲口和甲爷说。”
这时远处船上的水手开始呼唤周七伤,他该返回船上去了。于是告别众伙计,登船回松江府去了。
阔别家乡两年有余,周七伤的心情颇为复杂。
回到松江府的家中,周逢甲与周七伤父子俩欢天喜地好一会之后,周七伤便把途径北途岛、有人闯岛劫牢、怪物被放出来、他大哥现身打伤怪物,怪物被关押回去,这些事情,悉数说与周逢甲听。
周逢甲听了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仿佛觉得这是一件大事,终rì寝食难安,满月复心事。当天他便吩咐管家周福伯,交代准备衣物、粮食等物件,说不一rì北途岛上的船便要抵达,届时他要到岛上去住一段时间。
此后周逢甲每天都到松江府外滩码头,临江而立,看似是等候渔船的抵达,更像是在眺望东海深处的北途岛,如此这般过去数rì,依然不见渔船抵达外滩码头。
这一rì一大早,周逢甲又来到黄浦江畔,后来周七伤也来了。
“父亲,渔船不一定便是今天抵达松江府,这儿风大,您还是回家歇着吧。”周七伤关切的对周逢甲说道。
周逢甲摇了摇头,道:“七伤,这几rì山风地气皆是极不宁静,我担心北途岛的情况有变。”
周七伤不会看山风地气,也不知北途岛上会有什么变故,他只是一介书生,一个秀才,不过他不想进京赶考,寻个一官半职;也不想继承周逢甲的生意,接管周家庞大的家业。
简而言之,他梦想成为一名刺客,或者一名武侠,但是父亲周逢甲不许他当刺客或者武侠,从来都是如此。
因为周逢甲不喜欢刺客或者武侠,他的宝贝儿子,不应该活在只有月光照得到的地方,也不应该活在刀光剑影之中。
听闻父亲言语之中颇显担忧,周七伤虽然不懂父亲在说什么,不过还是安慰道:“父亲,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
周逢甲低低的重复了三遍“吉人自有天相”,末了才叹道:“只怕父亲不是吉人……好吧,七伤,你快回去看看管家周福伯,问问他都准备好了没。我估计渔船今rì便会抵达,明儿一早便可前往北途岛,到时你也一起去。”
“是,我这便去。”周七伤应声而去。
周逢甲继续临江而立,一站就是一整天。
傍晚时分,一艘大型渔船缓缓开进外滩码头,周逢甲看到后,终于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渔船靠近后,只见船舱中钻出一个汉子,这人光着膀子,满脸横肉,面目可怖,他看到周逢甲立于江畔,马上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模样却更吓人,那汉子恭恭敬敬的向周逢甲作了一个揖,道:
“甲爷,让您老人家久等了,我赶了好多天的水路,片刻也不敢耽误,终于回来了。”
周逢甲对那汉子点了点头,缓缓的道:“嗯,很好,横肉,你给我过来。”
那汉子便是铁横肉,是北途岛众伙计的头目。
铁横肉这名字当真名副其实,叫到点上了,只听他应了声,使唤船上伙计搭了一块木板,靠在江岸,随后便大踏步的踩着木板走上岸来。
到得走近周逢甲身前丈许,却不再往前走,只在原地停下,又恭恭敬敬的向周逢甲作了一个揖,这才说道:“甲爷,您老人家放心,岛上一切正常!”
周逢甲没反应,依然看着江面,江风拂面,吹得他斑白的双鬓微微晃动。
过了半响,他终于放下一直在捋长须的手,猛的一转身,看着铁横肉,目光如电,直叫铁横肉哆嗦了一下,周逢甲幽幽的问道:“是么?”
铁横肉哆嗦道:“是的,一切正常!”
铁横肉这几句话好像说的特别小心,声音竟有些发颤,似乎很害怕站在自己眼前的周逢甲。
周逢甲冷笑起来,这笑声虽低,却似乎盖过了周遭震天价的嘈杂声,笑得那铁横肉额头上直冒冷汗,气氛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显然,铁横肉的话言不由衷,似乎刻意对周逢甲隐瞒了什么。
铁横肉笔直地站着,不敢动,脸上的横肉一直在抽搐,模样更加可怖了。他静静的等待周逢甲笑完,口齿僵硬道:“甲爷,您……您怎么了?”
周逢甲一捋胡须,转过身去,又面对着江面,反问:“我怎么了?横肉,你可是越来越狂妄了,竟然胆敢跟我玩花样?兔崽子你当年在松江府街头跟狗抢饭吃的时候,是谁把你拾走了?”
听闻此言,铁横肉啊的一声,当即单膝跪地,不敢再看周逢甲,低头道:“甲爷,大恩不言谢,我铁横肉能为甲爷卖命,是十辈子修来的福气,从不敢冒犯甲爷。”
这几句话说得真真切切,没半点言不由衷,铁横肉依然低着头,举止非常的恭敬。
周逢甲一摆手,冷冷的道:“起来!谁叫你下跪?”
“是!是!”铁横肉哆嗦着应道,缓慢的站起身,却不敢抬头看周逢甲。
周逢甲叹了口气,问道:“横肉,你认为瞒着我,我便会放过你,是也不是?”
铁横肉大惊,汗如雨下,颤声道:“不……不是,甲爷,横肉不敢瞒您,岛上真的一切正常!”
周逢甲喝道:“正常个屁!”
铁横肉吓得腿一软,又砰一声单膝跪了下去,周逢甲见状骂的更凶:“他娘的兔崽子你再跪我便剁掉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