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月华市幸福福利院,大院内此时正为燕飞举行欢送仪式。
幸福福利院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年满十六岁,必须离开福利院出外闯荡,上学也好,打工也罢,即便是嫁人娶妻,无一例外。
欢送仪式布置得甚是简陋,几根花花绿绿的电线杂然无序地横跨整个院子,电线末端各垂挂着一盏散发着昏黄光芒的老式灯泡。
除此之外,再没别的。
灯泡下摆放着几张陈旧的大圆桌,桌面的上油漆几不可见,油腻倒是不少,光滑得几乎可以当作一面巨型镜子。
每张大圆桌桌边都挤满了人,从一两岁到十几岁,各年龄段的人都有。在一群少儿堆里显得鹤立鸡群的是一位老者,这位老者姓幸,名福,是福利院的院长。福利院的名字亦是取自于他的名字。
此时他正满脸慈祥地看着燕飞,只是脸上的慈祥并没有维持多长时间,就变成了苦笑。
因为燕飞忽然站了起来,原地一跳,蹦上了大圆桌上,待站稳后,一拍手,随即用力的咳嗽几声。
声音很大,大到把其他所有人的声音都盖了下去。顿时热闹的院子慢慢的安静了下来,紧接着是一双双崇拜的眼神朝燕飞瞟了过来。
燕飞把苞米棒当做话筒举到嘴巴前,清了一下嗓子,然后激昂道:“感谢CCTV,感谢MTV,感谢DVD……”
见燕飞越说越不正经,老院长没好气的笑骂打断道:“扯犊子。”
燕飞对着老院长小脸一正,板着脸,伸出手往下压了一下,“严肃点!飞姐在发表获奖感言呢。”
老院长把手伸进盛饭的盆里,抓了一把在手中,对着燕飞,作势要扔过去。
“别介啊,浪费粮食是可耻的。”燕飞见状,立即原形毕露,咧嘴一笑,笑得像似一朵狗尾巴花,那股子掐媚味道飘溢整个院子。
老院长顺势改扔为送,把白花花的米饭送到他自个儿嘴边。一粒粒地扒拉到嘴里,连一粒大米都没有放过。随即吧唧吧唧的细吞慢咽起来。
“院长偷吃!”几个年龄较小的小不点们纷纷撅嘴不满。
老院长吞下最后一粒大米饭,对着一群小不点赔笑道:“要怪就怪你们飞姐,瞎耽误时间,害得院长肚皮都饿扁了。”
“不准说飞姐坏话。”小不点们横眉冷对老院长。
燕飞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正尴尬挠头的老院长,哈哈大笑道:“为老不尊的老家伙,想挑拨离间?知道什么叫民心所向吗?说的就是飞姐我。哇咔咔……”
“嘘嘘嘘——”另外几名与燕飞年纪相仿的少年起哄道。
“咳咳——”燕飞微眯着眼,脸上流露出几分享受神情,显然对少年们的嘘声十分受用。“言归正传。不知不觉,飞姐都已经老了,过了今天就十六了……”
“在座许多弟弟妹妹们也许会为自己孤儿的身份伤心难过,但我不会。相反,我更多的是自豪。因为我有老院长,有兄弟姐妹们,有这么多这么多的亲人一路陪伴我成长。”
“我的亲人们,今天,我就要跟你们道别了。”燕飞的表情渐渐得变得伤感起来,说话时的声音亦愈加低沉:“但是,将来无论我人在何方,我都会永远记得,这里,这里才是我的家。你们,才是我的亲人,我的父亲,我的兄弟姐妹!”
“这个世界上,也唯有你们,才会在我冷了饿了的时候,为我披上件棉袄,给我递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
燕飞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院子里回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离别愁绪。她不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生活了十六年的家。
但她却别无选择,她的离开意味着福利院将可以多收留一名弃婴孤儿。
燕飞这时终于从桌面上跳了下来,即便她依然还有千言万语要道,但天色已晚,弟弟妹妹们想必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
她不下来,弟弟妹妹们是不会动筷开吃的。
老院长脸上挂着几分唏嘘,几分欣慰的站了起来大喊道:“开动!”
话音刚落下,数不清的筷子霎时在空中挥舞。
不多时,桌上的菜饭就被血洗一空,颇为耐人寻味的是,正中一小碗,内有几块亮琤琤的红烧肉却分毫未少,摆放出来的时候是多少,如今不增不减。
一群人瞪着大眼紧紧盯着散着油腻光泽的红烧肉,口水不断在喉咙里滚动。但纵使心中馋虫宛如火山喷溅,一个个亦是正襟危坐,没有一个人主动伸筷去夹。
老院长环目四顾一圈,望着一双双如饥似渴的眼神,心里甭提多难受。都怪他没本事,使尽浑身解数,却依然只能让这些孩子们勉强有住有吃有穿,但也仅限于此。
别的正常人家的孩子平日里吃肉吃到吐,他的孩子却只能天天盼着过年过节,因为那时餐桌上有肉。
“怎么都愣着不动,吃啊。”老院长伸筷夹了块肥肉偏多的红烧肉,却没有送进嘴里。而是放到了碗中,打算等下趁乱把肉放回去。
老院长发话,应者如群,但每桌真正动筷的却只有一个人,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较之同桌年纪最大。
燕飞在她们那桌年纪最大,她把肉夹到同桌年纪最小的小爱的碗里,和蔼慈祥的轻声唤道:“小爱,快吃吧。”
年仅三岁的小爱粉嘟嘟的脸蛋挂着一层薄薄的汗珠,在这吹着凉意秋风的时节显得甚是古怪。
小爱望着近在眼前的扣肉,喉咙不住的涌动,清澈的大眼睛里却有着一丝她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挣扎。
最终,她把肉从碗中夹起,放到她隔壁右手边小青的碗中。
“谢谢飞姐,还是给青姐姐吃吧。青姐姐上学了,吃肉长肉,在学校就不会被人欺负了。”
五岁的小青身子甚是瘦弱,说是瘦骨嶙峋亦不为过,较之同龄人更是显得又瘦又小。她没有把肉送进嘴里,而是夹起来递到她右手边的小五碗里。“小爱,别看青姐姐瘦,但里面全是肌肉,精华。所以这肉还是给小五吃吧。”
小五也没有吃。
……
“飞姐,你吃吧。外面的人都挺凶的,多吃点肉,干架的时候才打得赢。”
燕飞眼眶泛着红,低头望着碗中传递回来的扣肉,莫名地想大哭一场。
百分之九十九的小孩都会弃之如敝屣地大肥肉。对她们来讲,却是难得一见的美味佳肴。
可此刻她们却谁也没舍得吃,年纪大的孩子夹给年纪小的,年纪小的夹给年纪更小的,十几号人转一圈,那块肉还是那块肉,一丁点儿没少,都不舍得吃,都想留给别人吃。
尼玛这只是一块肉啊!
老院长不知何时离开了餐桌,蹲在一个角落里,一手抹泪,一手捂嘴,肩膀一耸一耸,抽搐得十分厉害。
他连哭都不敢大声哭,生怕扰了孩子们,让孩子们担心。
当燕飞收拾好行李,找上老院长准备告别的时候,老院长眼睛里的血丝还没有散去,更有一种大哭后的浮肿。
老院长手哆嗦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中华,打开烟盒从里边抽出一根烟,递给燕飞。
“还没学会抽这玩意。”燕飞婉拒,眼睛盯着老院长手中的中华烟盒,打趣道:“发财了?都抽起了六十一包的中华了。”
“发个屁财。”老院长把烟叼在嘴里,点上火,吐出一个烟圈,“盒子是中华,烟还是你给我弄的那些烟丝。”
燕飞翘起个大拇指:“老院长果断比我脸皮厚,都学会虚荣了。”
“虚荣个毛,还不是为了去筹善款的时候,不至于被人轰出来。”老院长弹了弹烟灰,脸上是难掩的沧桑疲惫。
“别太累了,你可不再是二三十的小伙子了。”燕飞一抹关切闪过。
“哟,咱们的飞姐也知道心疼人了?”老院长打趣道。
“院里哪个不心疼你啊,你要是垮了,等于这天都塌了。”
“你要真心疼我,就别再打我那条小黑的主意。”
小黑是老院长养的一条土狗,几年时间来尽职尽责地坐着看家护院的工作。可燕飞自从在外面吃过一趟狗肉后,就没日没夜的惦记上了小黑。额,准确的说是小黑的肉。
被老院长识破的燕飞并不恼羞,扑闪扑闪着大眼睛问道:“你就不怕那些人抽出来是假烟,把你轰出来?”
“那些有钱人个个像是怕没人知道他们有钱一样,抽的都是几千美刀的雪茄,这么多年来,也没有谁真的接过我的烟。”
“啊。”老院长一个不留神,手被烟烫了一下,连忙把烟扔到了地上。
燕飞眼疾手快的一把抓住老院长被烫伤的那只手,吐了口唾沫在老院长烫伤处,轻轻的沿着顺时针抚了起来。
一边抚着,一边责怪的语气道:“都一把年纪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小心。”
老院长似没有感到疼痛一样,满脸的慈祥,空着的手抚着燕飞的发丝,轻声柔道:“出去后有没有想过去找一找你的亲生父母?”
“没想过,我这辈子只认一个父亲。”
“傻孩子。”老院长眼眶泛着泪花,心里满满的欣慰。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几十年如一日的收留那些可怜的弃婴,无怨无悔。
每每这时,他都会觉得,哪怕再辛苦一百倍,都是值得的。
“院长,我走了。”福利院大门口,燕飞依依不舍的对着老院长说道。
老院长挥挥手,假作不在意,眼睛中的泪光却出卖了他。
“去吧,老院长是穷人没啥好东西送给你,就送你一句话吧。出去外面,能站着就别蹲着,能蹲着就别趴着,真有一天要你趴着,那你一定要趴得比任何人都要标准。活下去,才有希望!”
燕飞泪水终于于此时流了下来,她猛点头,默默地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对着老院长磕了三个头,磕到额头都有些青紫。
“谢谢你,我的父亲!”
站起身来的燕飞头也不回地一头撞进漆黑夜色中,很快黑暗把她的身影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