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语淡然笑着对上他阴森森的眼神,看了他半晌,才慢悠悠道:“可是,我现在就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不愿意;不管宁楚再优秀,或者嫁给他之后不久就可以当上蛟玥的皇后;我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无论宁楚千好万好;也没有她心中那个人好。
世上没有最好的;只有更好的。
但是,这世上却有最合适的。
而她已经在适当的时间里,遇到了最合适自己的那个人。
“你不愿意,是因为心里已经喜欢上那个一张脸白得跟粉似的少年?”皇帝冷冷一笑,塌陷的眼皮微掀着,折出幽幽阴阴的冷芒,一闪一闪地射落少女卓约容颜上,“你难道不担心我马上杀了他?”
东方语一听这话,心里便怒火四溅。
什么叫白得跟粉似的?
虽然那人的脸色是少了那么一点点血色;可那人白得有气质,白得有神韵;白得令人瞬间产生各种羡慕妒忌恨。
墨白妖魅容颜上那略带病态的苍白,绝对没有皇帝所形容的呈女性脂粉气的苍白。
那微微病态的白,配上那人的冷漠神态,再加那一身飘逸如雪衣裳;简直比谪仙还要俊美几分。
墨白的俊是一种近乎仙妖的俊;宁楚的俊又是另外一种俊。
气质不相同,根本没有可比性;何况世人本就没有相同的。
这老头,用得着如此卑劣的语气来贬低墨白,抬高宁楚吗?
在她心里,从来就没有谁比谁更俊更风华无双。
因为这两个人,在她心里的位置从来都是不一样的;而她也不觉得,她有一天,会将这两个人在心里放在同等的天秤上。
少女怒气冲天,却仍旧笑意微微地盯着皇帝,她眨着眼睛,仍旧漫不经心的语气,“哦,若陛下想要杀人;那请便;不过陛下你莫要忘了,在你下令杀死他之前;我也有无数机会可以先结束你的性命。”
“看来你真的很在乎他的生死。”皇帝傲然一笑,目光冰冷如堆积了万年不化的雪,他那么半开眼皮往东方语身上一扫;东方语便觉得自己全身冰凉。“真是这样,事情可就好办了;至于你想杀我……哼哼,反正我的性命最长不过月余,你爱杀就杀吧。”
“但是,你也别忘了;我死,他定然活不了。最后的结果,伤心的人可是你。”皇帝幽幽说出这句,倒是没有再发出那阴恻恻透着鬼魅一样阴森的笑声。
东方语心里怒火越冒越厉害。
是,她在乎墨白生死;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眼前这个狡诈无耻的老头,下令去杀墨白;可是,她心里在乎是一回事;被人捏着脖子威胁又是另外一回事。
“陛下,你错了。”少女心里越愤怒,面上的笑容便越灿烂,她甜蜜蜜的笑容,简直刺痛了皇帝掩在暗影里塌陷得只剩眼窝的双眼,她却笑得越发惊艳迷人,容光四溅,“他死;之后是你死;你之后,却是我亡。你说到最后,谁才是那个最伤心的人?”
皇帝对上她容光灿烂的笑意,却也不见有任何愤怒之色,却是慢慢地冷静道:“若非到了最后迫不得已,难道你真甘愿看着他死?难道你愿意看着宁楚痛苦一生?”
东方语应得飞快,“可是,你这样强迫我嫁给宁楚,你就不担心我嫁给他之后,会暗中害了他,以昭我心头之恨吗?”
皇帝淡淡一笑,笑容带着几分恍惚的幽离,他看她,眼神却是了悟,“你不会对宁楚下手的;你心里再恨;恨的人不过是我;对于宁楚,一个从来无愧于你的人;以你善良的心性,你对他绝对下不了手。”
东方语心里惊愕震动。
微微垂下浓黑眼睫,借以遮住她心头那无奈的愤怒。
宁澈果然不愧是一国帝王,用不了几眼就模清一个人的脾性,还有准确地捉住一个人的弱点。
这样的人,若不能将蛟玥发扬繁盛;又有谁能当得起这蛟玥一代枭雄呢。
东方语心里震动,但面上,她绝对不让自己显露半分,笑,即使笑到自己抽筋,她仍然在灿烂扬眉,笑意如靥。
“那我们回到原点再谈好了。”她笑得温软可亲,然动听的声音却透着一股冰冷的距离感,“你下令杀死他;我自然也有机会杀死你;之后,我不会嫁给宁楚,因为我会立刻自尽;这样,谁也落不到好处。”
“你以为你还有机会杀我吗?”皇帝冷冷一笑,声音幽幽沉沉似乎来自遥远的空间,听得东方语顿觉模糊层叠。“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浑身乏力?是不是觉得胸口发闷?”
经他这么一提醒;东方语尝试着吸了一口气,这发惊觉自己身上果然出现了这些症状。
她忍不住皱了皱眉,脸上笑意未减,但眼神却冷了下来,她定定盯着皇帝那干瘦的脸,带着恨意,慢慢道:“你居然在殿内点了无名香;难道你不怕加重自己体内的毒吗?这种香料一旦吸入人体,自会加速血液运行,你这样做,无异等于在自杀。”
皇帝半掀眼皮看她,幽幽地勾出一抹奇异笑意,“我本就是个将死之人,早一天或两天,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差别;可对你,那就大大不同了;现在你已经吸入了大量的无名香;你就算再有手段,这会也没有机会再杀我;你不用杀我;我也不会杀你在乎的那个人;不过,你得乖乖嫁给宁楚。”
少女气恨之极,暗地咬了咬牙,绝色脸庞之上,却还是镇定自若,含几分明丽笑意,不过,她锃亮的眸子却一直盯着皇帝;她似乎想通过这样惊人的亮色令皇帝信心动摇。
不过,她的算盘打错了。
宁澈可是个老奸巨滑的人物;又岂肯与她一直对视;给她这样的机会。
东方语在心里将宁澈骂了个狗血淋头;骂了千百遍也不觉解恨。
可面上,她仍在微笑,见他不肯看她眼睛,那一对眸子便滴溜溜地转动起来,“陛下,你不觉得你现在这么做,有失身份么?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卑劣得人神共愤的手段,你身为一国之君,怎么能跟江湖宵小一样的用呢?这事若是传出去,你的面子该往哪搁呀!”
皇帝沉沉地冷哼一声,“哼,成大事者历来不拘小节;我今日会对你用上无名香;也是为了成全宁楚与你的日后;就算传出去,也影响不了我的声誉;再说,日后你与宁楚琴瑟和鸣意气风发之时;一定会感激我今日的卑鄙手段呢。”
东方语闻言,除了瞪大双眼看他;当真气得语塞。
见过厚脸皮的;没见过比宁澈更厚脸皮的。
十八年前,他是不是也用了这么卑劣的手段对待她老妈梅如歌呢?
正想着,她忽然惊悚地发现;宁澈将她押回之后,居然一直都没有问她关于身份的问题。
皇帝一番得意言语,看东方语惊愕失语;立时唤了一声,“来人,带她下去换上嫁衣。”
换嫁衣?
这老头说真的?
难道现在就要逼她嫁给宁楚?
可宁楚不是还在五百里之外吗?
东方语心下一沉,诸般疑问霎时闪电般掠过。
皇帝一声吩咐,立即便有宫女走来,将东方语带往殿外。
东方语已经浑身乏力,只得神智清醒地看着自己被两名有力的宫女架着往外走。
“等等,我还有话要问你,不是说你让人调查过我的身份,证实我是……?”
她那低若蚊叫的声音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了。
因为她悲催地发觉,她以为自己叫得大声;其实她的声音连她自己也几乎听而不闻。
她一路跌跌撞撞被宫女架着往外走;心里却大恨如海。
东方语觉得她在这里这辈子一定跟太子这个身份的人犯冲;在东晟,为了那一块凤血玉,她曾被东晟太子挟制住,差点被逼成了风络的侧妃;在蛟玥;还是因为受制于人,而要被逼着要嫁给宁楚;不过这回逼她的人,换成了太子的老子而已。
东方语就这样满心悲愤地被人架走了;还是架着被逼去穿嫁衣。
皇帝看着她身影渐渐消失之后,慢慢咳嗽了起来;一直咳到吐出一口暗红的血,咳嗽才又慢慢静止了下去。
“来人,立刻传令到礼部,让他们按照太子大婚的规格,到太子府布置喜堂新房……”
宫人虽然震惊他这句话的内容;但这些留在建安殿的宫人大都是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少说话多做事才能活得更长久的道理。
所以,绝大多数时候,他们只需在主子吩咐的时候,带两只耳朵来就够了;至于嘴巴,能够闭多紧就闭多紧。
宫人将皇帝的命令一字不漏地转达到礼部尚书耳里;然后,礼部各大小官员便在一片手忙脚乱中,开始为宁楚筹备一场莫名其妙且诡异的大婚之礼。
按理说,皇帝昏迷数月皇后与周德亲王应该控制了皇宫内外大半势力才对;但事实却并非如此;皇帝自有只忠诚于他的力量;那些力量向来隐秘,除了皇帝之外;任何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
眼下,正是因为那批对皇帝忠心耿耿的力量;他们秘密将东方语追押返回皇宫,又秘密传令五百里外到宁楚手里。
就这样,皇帝以近乎瞒天过海式的手段,将东方语拘押在宫中,还一边命人到太子府布置喜堂新房;他却还能将这些消息完全对外界封锁;就连居住后宫的皇后对此也一无所知。
皇帝缠绵病榻,却还一手遮天以这种强制式的手段,替宁楚操办大婚事宜。
礼部尚书在他的死命令下,居然在短短几个时辰就将太子府布置得一片喜气洋洋。
而在这几个时辰内,东方语像具没有自主意识的木偶一般,被宫女摆来摆去,试着穿这样;试着戴那样……,总之,一切步骤都按照太子大婚的规格,有条不紊地紧张进行着。
尽管东方语心里对宁澈恨得要死;可对于他治下这些宫人们做事的效率,她却不得不从心底里生出佩服。
想想,太子大婚;她这个“未来太子妃”从头到脚所用到的东西是多么的奢华繁复;除了有现成的,可以让她直接试穿试戴之外;还有一些需要赶功的。
可即使赶功;这短短几个时辰,那些手巧的绣娘与宫女们,硬是用一流的技术一流的效率做出了一流的东西来。
她被宫女们人偶般推来搡去;心里却不免对眼前所见所用的物品啧啧称赞。
而那个自从与她一道被押回宫之后就分开的墨白;按理说,这时已是月圆后次日的傍晚时分,他暂时散去的那些功力这时也该慢慢回归他体内了;但是,宁澈那个老皇帝;人虽然老了;可心却并不糊涂;他非但不糊涂,有些方面甚至精明得让人觉得可怕。
就好比在对待墨白这件事上;他虽没有亲眼看过墨白,可他却从那些押他们回宫的人口述的情况中,便嗅出了其中不对劲。
所以,他让御医们为墨白做了特殊贡献;这贡献自然是用药压制住墨白的功力了。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东方语此刻躺着高床软枕;若非全身软弱无力;她会觉得这温暖的床舒适的被褥实在是冬天最好的去处。
但现在,她恨极了身下这张床。
也恨极了自己的大意。
她为什么认为皇帝是那种惜命的人;为什么认为皇帝不会拿自己的命冒险。她却压根忘了这个是需要前提的;她也忘了皇帝眼下早已病入膏肓。
所以才会没有做任何保护措施就踏入建安殿。
可话又说回来,就算她真能猜透宁澈用心;她也没有机会做这种保护措施。宁澈不会给她这样机会的。
虽然明知是这样;但东方语心里还是有说不出的懊恼。
可惜她现在只能像团棉花做的人偶一样躺在这里,动弹不得。
天色就在她思绪如潮的辗转里,渐渐亮了起来。
天际那灰灰的青色刚刚露个脸,就有宫女排成两列鱼贯而入,又将东方语当成棉花人偶般推来搡去,给她换衣的换衣,上妆的上妆……。
时间一分分一秒秒从指缝中溜走。这些宫女将东方语折腾了半天,一个香喷喷、美艳艳、明眸顾盼、熠熠生辉的未来太子妃在她们手中诞生了。
宫女们接着将东方语扶进了轿子;然后再浩浩荡荡将她往宫外的太子府送。
东方语意识清醒,但完全没有自主的行动力。
她知道这会正宫外走;心里不禁疑惑万分。
这时候,宁楚应该还未回华京才是。
难道皇帝要这样让她一个人独自到太子府唱独角戏来成亲吗?
她是不介意一个人唱独角戏啦,可皇帝这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难道他还打算等宁楚回来的时候,再对他来上那么一段逼迫,让他以这么古怪诡异的方式完成自己的大婚?
东方语坐在轿子里,思绪起伏如潮;她一时想着如果宁楚还没回来的话;她要如何月兑身;一会又想着,假如宁楚回来了,会不会按照皇帝的决定,与她将这场可笑的大婚将错就错般进行到底。
轿子轻轻摇晃着,东方语心思繁杂;竟然没有留意到,轿子出了皇宫后,并没有直接抬往太子府。而待到轿子停下,她才惊奇地发觉,不知轿夫将她抬到了什么地方来。
但是,轿子这一停,便停了一个多时辰。
就在轿子出了皇宫往一处别苑去的时候;华京其中一座城门,一匹红骑烈马正以箭飞的速度自远处扬尘而来。
远远望去,可见马背上那少年一身银杏华衣在寒风中猎猎张扬,随风扬起的衣摆处形成一道道波浪皱褶,承载着他一路疾驰的仆仆风尘;晶莹的露珠偶尔溅落他衣摆上,随他起伏奔驰的动作而在空中初起的晨曦下,划出一道道闪着淡金暖色的亮光。
而他线条流美的腰间,还别着一支在阳光下透着淡淡碧色光泽的玉箫。
骏马健壮有力的四蹄,在接近城门时戛然止住了前奔的张放力度。
少年只稍稍一停;又迅速扬起了马鞭。
漆红的宫门在初晓晨曦下刚刚次弟打开;并见有一骑华衣少年在晨风中疾奔而入。
“太子殿下?”守宫门的侍卫惊讶地看着那温和少年含笑急驰而入。
宁楚没有迟疑,一路策马前行;直至到了最后一重宫门,才飞跃下马;然后信步掠行,速往建安殿而去。
建安殿内,静谧无声。
宁楚大步掠入,步伐带起习习风声;不过他的身姿却仍如行云流水一般华美眩目。
他刚入外殿,立时便有太监上前;宁楚让太监为他通报。
谁知那太监却垂首恭敬道:“太子殿下,陛下已经知道你进宫来了;他命奴才在此等候殿下;说是若殿下到了,就请殿下立刻下去更衣梳洗。”
宁楚略感诧异,下意识问道:“父皇他现在的情况如何?”
心想:父皇将他急诏回来,必定是有急事了;可这会却先让他下去更衣梳洗?
狐疑浮上心头,宁楚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四下的宫人。
不过见四周并没有什么异状;他挑了挑眉,心头疑虑越发加深。
那太监垂首恭谨道:“回太子殿下,陛下现在挺好;他就是担心你一路风尘,过于疲倦,所以特意嘱咐奴才在此等候殿下;务必先让殿下去梳洗一番。”
太监这番回答,让宁楚更加肯定了心里猜测。
父皇一定有怪事;否则不会如此古怪安排,明明急诏;他人到了眼前,父皇却又不急着召见。
不过,宁楚虽然心里疑窦丛生;却还是顺应太监所请,转身先去了梳洗更衣。
宫人似乎早就等到命令;宁楚进去的时候,水早已备好,水温也调试到刚刚合适的温度。
他看见模糊光景中那袅袅水汽,眼神微怔。
心想这里的光线怎的如此昏暗。
不过,这梳洗更衣本就是私密之事;宁楚心头疑虑重重,这微末的惊讶只在他眼里一闪而过。
梳洗过后,立时有宫人上前为他更衣;宁楚想着心事,又因这光线昏暗的关系,他顺势地闭上了眼睛,以便让自己日夜赶路的疲劳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缓解一下。
宫人们训练有素,穿衣的速度自然非常迅速。
他们替宁楚更换好衣裳之后,又拿了大氅给他披上,这才齐声告退。
大氅是他平素惯喜的银杏色;这种颜色在冰天雪地的寒冬里,并不那么眩目;宁楚梳洗完毕,自然信步往建安殿而去。
他目光只是随意掠了眼披着的大氅,便欲先行去看望皇帝。
顺便理清心头浮上的种种怪异感受。
然而,他去到建安殿的时候;却又被太监告知,说是皇帝已经移驾到了宫外;请他速速出宫回太子府去云云。
宁楚闻言,心头的怪异与疑惑齐齐涌上;让他心中越发觉得不安起来。
依照皇帝身体的情况;他根本不宜活动;更遑论要下榻出宫!
宁楚听闻这话,心中感觉不安的同时也开始担心起皇帝的状况来。
他也不迟宜,立即便要转身出宫奔回太子府。
他进宫之时,乃是骑马直接到了九重宫禁外;所以,这会,他出宫的时候,亦同时骑着他那匹日行千里的良驱;一路风驰电掣般太子府奔掠。
沿途,有百姓惊鸿一瞥,瞥见那一袭银杏大氅的潋滟少年,骑在一匹枣红烈马上,呼啸而过;顿时都为眼前一幕惊艳得尖叫。
因为宁楚自己并没有留意;他银杏大氅下的衣衫,竟然是明艳喜庆的大红色……。
那样一个珠玉俊美的艳绝少年,骑一匹烈日红马奔驰而过;风声疾呼了一路;兴奋的尖叫声也持续着洒了一路。
可到了太子府不远外那条街;宁楚平生第一次傻眼。
他不禁回头望了三遍;才确定自己没有走错路。
可他的府邸怎么那般喜气洋洋喜庆冲天,层层浓重地逼眼而来?
满眼迤逦的大红;夹着轰天响的鞭炮声。
他自马背跃了下来,然后一脸狐疑,慢慢走近。
红纸飘展的大门前,上面确实有一横匾书着太子府三个大字不错。
可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太子府的管家见他慢悠悠一步三顿地踱步过来;终于忍不住丢下门口的宾客,让太子府其他人招呼去;而他则屁颠屁颠地跑到宁楚跟前。
激动之余居然忘了尊卑,一把拉起宁楚将他往边上带。
“管家,这是怎么回事?”
“啊?殿下你自己不知道吗?”管家惊愕看他,失神之下居然出声便是反问。
宁楚将脸转向路旁,好让一路络绎不绝往他家赶的宾客将他这个主人忽视过去。
但这时,却是他反手拉着管家,压着声音,又急又疾问道:“我若是知道,哪还需要问你。”
“啊?”
管家又是一声短促的惊讶;随即发觉不对,又立时掩了声音。
然后,他竟然也学着宁楚的样子,将脸转向路旁,再然后,悄悄压着声音,飞快道:“昨天,礼部各位大人说是奉陛下旨意,到太子府布置喜堂新房;眼下府里所见的景象,都是礼部各大人的功绩。”
管家悄悄瞄了瞄宁楚,又飞快道:“然后,今天巳时一过,陛下与皇后两人就一同出现在府里,这会他们正坐在喜堂的主位,等着殿下你……咳,你一对新人进去行礼呢。”
宁楚扬眉,眸底有寒光闪闪转动,“你是说,现在这情形,是我大婚?”
“日期就在今日?由父皇母后亲自主婚?”
“嗯,那么新娘子呢?她现在何处?哦,顺便问一句,她是何家小姐?”
宁楚每说一句;他眼里那亮色便添一分;而他的眼神却随着他慢慢的一句一句疑问,而一程程地深了下去。
管家闻言,简直被他问得目瞪口呆。
他以为他突然被礼部官员通知自家主子大婚;已经是一件够惊悚的事了。
可眼下,他才突然发觉;原来更惊悚的还在后头。
管家苦笑了一下,嘴巴张了又合,好半晌,他才能发出声音,“殿下,难道今日是你大婚你自己都不知道吗?若是你自己都不知道新娘是何家小姐,奴才又怎么会知晓……”
宁楚抬头,目光幽幽在空中荡去,似是落在遥远不见边际的云天之上;又似是落在某个方向虚空之处。
他沉寂半晌,然后才收回视线,薄薄唇畔微微勾起一线优美弧度,看那样子,仍然是往日那温和潋滟的笑容。
可细看起来,却又与往日有些不同。
似乎这温和背后,更注入了深深的寒意;与层层怒海波涛般逼人而来的愤怒。
他淡淡一笑,目光里明艳流荡。
淡然瞥过满脸疑窦布满紧张的管家,轻轻道:“哦,原来是这样;那我该进去看看。”
管家猜不透他的想法,只好小声附和:“是该先进去看看。”
宁楚说着,转身,昂步轩扬,往太子府大门而去。
就在这时,他眼角一掠,无意掠过了银杏大氅下衣衫,原来竟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艳红之色。
他忍不住轻轻地皱了皱眉;随即深呼吸了一口气;脚步一滞,又在他吐纳之间再度连贯起来。
而就在这时,一顶八人大轿,竟然从另一条道上,不紧不慢地抬了过来;轿子一到太子府门口,便轻轻停下。
轿子一停,自然也让宁楚的脚步停了下来。
因为这时,已有喜娘掀起轿帘,将那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却覆着红盖头,光能让人看到有着玲珑好身段,却看不见庐山真面目的新娘,正在新娘的搀扶下自轿子里缓缓探步出来。
宁楚虽然无法透过盖头看清新娘的容貌;可他的目光在掠过新娘那紧致起伏的身线时,却不期然地猛烈收缩了一下。
这个影子,这个身线;他就是做梦也会时常梦到;对他而言,就是闭上眼睛,他几乎都知道她身线起伏的弧度与纤美的形体。
一眼掠过;他的视线便再也无法移开了。
他的四肢;哦不,是他自身血脉,似乎都在这一眼里头,僵硬成了山上的岩石。
新娘子竟然是她!
这怎么可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各种混乱的念头瞬间涌入宁楚心里,让他在这一刻居然怔怔的,在众人面前第一次露出失态的神色。
“请太子殿下迎新娘进府。”
宁楚发怔;喜娘扶着新娘站在门口外;喜娘微垂的眼睛,不时夹着担忧往宁楚身上瞟。
好在,这古怪的僵持,只不过维持了一下下;里面立即就有司仪那高唱带着天生喜气的声音传出来,司仪这一提醒;顿时让宁楚恢复了平常那令人看不透的温和含笑模样。
他深深地凝看了眼旁边那十分娇弱、连走路都需要喜娘暗中使劲搀扶的新娘。
长睫垂下,掩着他眼底闪动的心疼与怜惜。
然后,一步步往喜堂走去。
一对新人在众人期待下,走进了喜堂里。
而主位上面,也坐着一对衣衫精美华贵的夫妻;那是他的父皇与母后。
宁楚明亮的目光,含着几分森寒与肃杀缓缓抬起,越上,扫看过主位上面那一对夫妻;然后,在皇帝那干瘦的脸停住。
“一拜天地。”司仪见新人已到位;自然赶紧的开始工作;反正这吉时……。
司仪偷偷用眼角瞄了瞄宁楚;心里想的却是陛下说只要太子一到,便是吉时。
宁楚缓缓抬手,精致洁白的手掌在阳光闪着一层淡淡光泽;让人看他的神情也带着一种难以近观的迷离感。
他双目仍一瞬不瞬地凝注着皇帝;然他举起的手掌却是对着司仪的方向。
“先慢着。”
他声音缓而温和;但却有一股逼人的森寒自他落下的手势里溅飞而来。
司仪一怔,张大的嘴巴竟然忘记合上。
“父皇。”宁楚制止了司仪往下,这才缓缓叫了一声主位那一脸幽深眼波的皇帝。
他站定,一身大红的新郎服,衬得他挺拔的身姿越发玉树一般俊俏无双,那件银杏大氅,在他进入喜堂的时候便已经月兑了下来。此刻,凝定皇帝,神色看似仍旧温和;然他的眼神却是冷的,他目光扫来,那冰冷的质感就如厚重的冰块狠狠往皇帝脸上拍了过来一样。
“你将儿臣从五百里外急诏回京;原来是煞费苦心的给儿臣安排了一场别致华美的大婚。”宁楚说得很慢,他的声音仍是那么温和;但他的声音,在此刻,却没有了往昔那股让人觉得安心舒适的味道,反而有瑟缩的寒意层层逼来。
“可笑儿臣自己竟然还不清楚,此际,站在我旁边这位新娘,究竟是何家优秀女儿。”他说着,淡淡一笑,笑声含着明显的讥讽与凉意。
目光温和,笑意含凉。
眼神自始至终一直盯着皇帝,不动、不放。
那些突然接到太子大婚前来祝贺的宾客们,此刻闻言,惊骇得噤声的同时不禁担忧地面面相觑。
谁也不明白,他们昔日英明决断的陛下,怎么会与太子来一出这样惹人笑柄的闹剧。
太子居然不知道自己的太子妃是谁?
这说出去有人相信吗?
皇后一直按捺着内心波动,冷静坐在皇帝身旁;可此刻,她看见宁楚眼里那闪动的怒火,也不禁在心里又是担忧又是无奈地落下一声又一声叹息。
她悄然瞥了眼那披着红盖头,在宁楚身边站得笔直的新娘。
心里一瞬又内疚疯长。
今天这场婚事,她既对不起自己的儿子;又有愧于东方语。
但是,事到如今。
谁也无力阻止这场婚事了。
皇帝被宁楚这般冷漠愤怒的质问;却沉默了半天,才缓缓掀开眼皮,横扫了一眼那被喜娘扶着的新娘。
又看了看宁楚,这个表面看似温和;底下却早已愤怒涛天的少年。
“太子,不管她是谁家女儿,父皇亲自为你选的太子妃;无论她的人品家世学识还是外貌,都绝不会差的。”皇帝说着,冷眼瞥过太子,暗沉眼底微微浮动着难测的冷芒,“而且,父皇为你选的;必定是你喜欢的女子;你只要高高兴兴地放心拜堂成亲就行。”
宁楚的猜测,在皇帝这番话里得到了肯定。
他眼睛往旁边那新娘转了转。
一瞬心头滋味杂陈。
如果这是她自愿的;如果这也是他自愿的;那么这场婚事该是多么让人心里欢喜。
东方语自下了轿子,被喜娘扶着进入太子府的时候,她就一直在思考,她该用什么办法,在皇帝不注意的情况下,弄到一碗米汤来喝。
可恨此刻,就算宁楚猜出是她;也猜不出她的心思;更猜不到她此刻无法说话。
哦,她不是不能说话;而是没有力气发出声音。
宁楚啊宁楚,你在这时候跟你那个顽固老爹抬什么杠!你明知道我对你无意,也明知今天这事绝非我自愿。
你还不如赶紧将我扶进去,给我弄碗米汤让我解了无名香的药性。
也许是她拼命往宁楚瞪眼那意念太强烈;以致于宁楚沉默下来的时候,目光含几分疼痛与温柔,飞快掠过那红绸盖头。
宁楚那一记眸光复杂的眼神自东方语盖头上掠过,又再度凝落到皇帝阴沉干瘦的脸上,慢慢道:“父皇,儿臣知道,你一向都疼惜儿臣;可婚事,是儿臣一辈子的大事;还请父皇你让儿臣自己作主。”
“娶或不娶;娶哪家姑娘;这些都是该儿臣自己操心的事;父皇你还是回宫好好养病去吧。”
“今天这婚事……”
“太子,你这是要当众忤逆朕吗?”皇帝冷沉的声音夹着万钧之重的怒气,重重摔了过来,一声低沉冰冷,却及时将宁楚的话给打断了。
“儿臣不敢。”宁楚应得温和;可眼神却淡漠得没有表情;连平日的谦恭孝顺都化在了怒气之下,“儿臣只是担心父皇你的龙体。”
“哼,你若真是孝顺朕,那就好好地拜堂成亲;朕绝不会随便在大街上拉个姑娘就塞给你做太子妃的。”
皇帝微眯起眼睛,留下一条狭长的眼缝吃力地盯着那身姿孤傲的少年。
来贺的宾客,看见蛟玥这一对最尊贵的父子居然当众上演这种父子不和的戏码;一时都森森惊恐地垂着脑袋。
太子脾气温和;绝不会随便无故拿人出气;可陛下……。
众人听着皇帝那一声低沉冷哼,一时心有戚戚,俱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可我看你,就是随便在大街上拉个姑娘塞给做太子妃,也比今天这样要好。”温醇醉人的嗓音,自天际袅袅传来。“因为她可是我的未婚妻,你这样让太子以后如何自处。”
原本他的声音该像三月的春风般和煦暖人的;可众人却偏偏从他平平淡淡的语气里听出了极端森寒的味道。这种森寒里,还夹着无比的愤怒气息。
众人闻声,俱同时怔了怔;随即想起这声音似乎是从头顶传下来的。
又一时好奇齐齐抬头往上空张望。
试图想看清到底是哪个混帐敢这样顶撞他们的陛下。
他们一抬头一瞪眼,眼前便忽现那洁白华美的如雪衣衫,飘飘然如白云一般自天际降下。那样出尘月兑俗飘逸的雪白,淡漠的气质妖魅的容颜,他凌空而来,仿若天神临世一般;惊傻了一众宾客的眼。
他站定落地,第一件事,便是伸出长臂将那浑身发软的新娘给带了过来,当众便是亲密的一搂。
随即手指一挑,红绸盖头便飘然落地。
露出了一张绝美的容颜。
众人惊大了眼。
墨白将东方语护在怀里,这才看向宁楚,“你让人拿碗米汤来。”
“米汤?”宁楚扬眉;目光转来,淡淡凝看着美艳动人的少女,目光有一瞬失神,视线移到少女耳垂处,随即露出了然的神色。
吸入无名香的人,耳垂处皆会出现一点星形红印。
宁楚虽然没有学医;但他身为梵净师太的弟子;这些显浅的常识他还是有的。
他没有吩咐别人,而是自己亲自去倒了一碗米汤过来。
皇帝的脸色,在看见墨白突然从天而降那一霎,就变得十分不对劲了。
可他憋着气,阴沉沉地盯着墨白,缓缓道:“你说她是你未婚妻,你有何凭据?”
“凭据?”墨白一声讥讽冷笑,突然执起了东方语手腕,将衣袖往上面捊了一段,露出一截玉似的雪腕来;他指着她腕间那条紫晶手链,淡淡道:“看见没有?这条紫晶手链就是我东晟皇族传给儿媳的信物。”
东方语闻言,也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只可惜此刻,她还没有力气瞪墨白。
皇帝眼神阴阴地荡过来,盯着东方语的手腕处看了看。这一看,他的脸色越发阴沉。
再在看见宁楚居然亲自去倒米汤之后,他一口气堵着上不来;居然那么一喘一咳,“噗”一声吐出一口鲜血;再然后,两眼一翻,竟然很巧合地昏了过去。
“陛下……”皇后最先发现皇帝异状;是以第一个发出了担忧的惊呼。
宁楚皱了皱眉,深深地看了眼一身嫁衣下,别具风韵的绝色少女。
“墨白,她就先交给你了。”
他说完,便匆匆转身而去;他一面让管家遣散宾客,一面让人将皇帝抬入内室去。
陆院首很快也进入到内室。
但是,皇帝的情形实在太糟糕,以致陆院首在没有把握之下,迟迟不敢对皇帝用药。
宁楚无奈,只得跑了出来,亲自去请东方语。
“小语,我知道父皇他之前……”
“算了,他对我纵然再恶;你却是我的朋友,为你,我可以再出手救他一次。”少女嘴角一撇,大步便往内室里走;但她走动的时候,视线不自觉地掠见了自己身上碍事的嫁衣;她不禁眉头一皱。
随即有些无奈回首,看着那同样一身大红衣袍的少年,凉凉地扯了扯嘴角,“宁楚,你还是先让人给我送套衣裳过来吧。”
她说着,垂眸;目光含着不满瞥过身上的嫁衣。
指了指,苦笑,“这身衣裳;碍事、碍眼,还是先换了再说。”
宁楚温和看她,心里在听到她连续两个嫌弃的形容词后,难免浮上了淡淡失落。
她此刻认为这件嫁衣碍事碍眼;只是因为她想嫁那个人不是他吧!
宁楚淡淡一瞥,随即便吩咐丫环去取衣裳过来让她换下嫁衣。
之后,东方语才进去对皇帝施救。
一个时辰后。
东方语收拾干净,神色凝重地看着宁楚,“宁楚,过一会他就能醒过来;不过你可要有心理准备;之前我就已经说过,他的寿命不过月余;可因为他最近都不肯听话;竟然劳心劳力去算计……”
“总之,你应该看出来了;他最后情绪一直都不稳定,每日都处于激动思虑的状态;也就是说,这会他纵然能够醒来,他的时间最多也不过这半天了。”
她说完,便要转身出去。
宁楚神色复杂看她,声音仍旧温和如昔,可发生那么多事之后,他看她的眼神,与待她的心境却已经变了。
“小语,你留下吧。”
东方语扭头看他,没有吱声;眼里写着困惑。
宁楚淡淡一笑,笑意未扩散便已隐去,“你也应该留下来听听他最后的遗言。”
东方语想了想,便也不拒绝;确实,她心里还有很多疑问需要当面向皇帝讨要答案。
“嗯,我可以留下;不过我现在想先出去一下,我待会再进来好了。”
过了一会,皇帝果然便缓缓睁开了眼皮。
一眼看见皇后与宁楚都在眼前,他对着宁楚巍巍伸出手,眼睛却连看也不看皇后一下。
宁楚过去握着皇帝伸出的手,将他慢慢扶了起来。
又亲手接过水杯,将水喂到皇帝嘴边。
皇帝滋润了一下喉咙,低低喘息着;仍旧垂着眼皮,连看也不看皇后;也没有看在场的其他人。
而直接便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太子留下来;朕有话对他说。”
文秋凤闻言,浅浅一笑,笑容迷离而遥远,遥远中带着冷清轻婉;她漠然看了皇帝一眼;眼底里含几分冷然几分怜悯。
她也不说话,只微微朝皇帝施了一礼,旋即便转身退了出去。
其余人,也在她身后跟了出去。
室内所有人一霎退得干净;只留那一对刚才还怒目相向的父子在里面密密低语。
就在皇后与下人都出去不久;东方语折返回来了。
她见状,本欲转身便走;不过宁楚似乎时刻都在留意着她的动静;所以她进来的时候,皇帝因为视角关系,并没有瞧见她;但宁楚却一下就捕捉到了她那灵动的天蓝裙裾。
少女冲他扬了扬眉;看他的眼神在说:我不进去了?
宁楚却略抬起衣袖,玉一般的手指往旁边垂地的幔帘指了指;他的意思是示意东方语暂且先掩身于幔帘之后。
东方语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见他眼神坚持中含着几分祈求;便只好放轻脚步,像做贼般蹑手蹑脚闪身躲到了幔帘之后。
“父皇,你独留儿臣下来,到底有何话要单独吩咐儿臣?”
宁楚见东方语藏好,这才淡淡看向皇帝。
皇帝仰头,微掀眼皮在努力撑着,看他最骄傲的儿子,“你其实最想问的是,父皇为什么要突然做这样的事?对吧?”
宁楚点头,直接承认,“是,儿臣心里疑惑,还请父皇释疑。”
其实他更想直接开口便问,东方语究竟是不是他妹妹。
可这个问题在他心里踌躇再三;他终没有第一时间将这个疑惑抛出来。
宁楚目光有意无意掠了掠右边那大幅的幔帘。
或许迟一刻知道答案,他心里的美好希望便能多维持一刻。
皇帝低低地喘着气,吃力地瞟了宁楚一眼,才缓缓道:“其实,父皇这么做,自然是有父皇的道理的。”
“本来,父皇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将那件秘密告诉你的;可眼下不说;父皇怕……以后都没有机会再说了。”
皇帝说了这句,又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几句话下来,他的呼吸越发显得沉重吃力了。
“父皇让你娶她;除了看出你心里喜欢她之外;更重要的是,她身上怀有一个秘密,一个能够改变蛟玥未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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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小语身上的秘密足可惊天动地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