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嗖~~~~啪!
一根绳圈自沙河船的船尾飞出,落在码头前的水面上。码头上的工人瞬即用长柄勾子将绳圈拿起,绕在长堤的石礅子上。沙河船的後方有了纤绊,船身前方渐渐打横靠拢,最终撞在长堤上。长堤上布满粗壮的木柱,柱上绑满了厚重的草包,吸收了冲力,经木柱传递到水里。如是者船身稳当地和堤岸并排,船上下的工人彷如早有默契,飞快的把船头和船zhōngyāng的绳索和码头石礅绕好。一艘船成功泊好了。
一块长长的跳板,自船上甲板伸出,搭在长堤上。一名老水手「吁」的一声长啸,自丹田呼出,接着提了一盏油灯,一点一跳地,踏着跳板自船上走到岸头。老水手一上岸,来到一个驼子之前。那驼子身前放着一方简桌。桌上有一把锡茶壶,一叠帐簿,一只小铜锣,另有笔墨印泥之类。
老水手好生恭敬地把那盏油灯放在桌上。驼子随即取出一块红巾,将它围住。然後老水手将姆指蘸了印泥,在帐簿上一捺,再划了个花押。驼子点了点头,拿起铜锣,敲了一记,喊到:「放船了!」
手续办完,码头上的驮工一队一队赶来,踩着船头的跳板,鱼贯上船。这种跳板一弹一跳的,不会走的人,随时会坠下水里。
码头上的驮工,吃的是苦哈哈的饭。但这碗饭也不容易吃。新人入行,来到工头处。工头也不多话,只取来两支板凳,两根大毛竹,搁在板凳上头,命新人站上去,来回走动。如果能走个两三圈,那麽在跳板上自然不成问题。若然一踏上去就翻筋斗,抱歉,在板凳上摔下来,磕在地皮上也不过肿个大包。在跳板摔下来,落入水里,损了一条命,那也没什麽,是你命贱,按行规赔给家里就是了,算不上什麽人命官司。
可是那驮的一身货,落入水里,有时候能够让人赔得倾家荡产。所以行规上,货物上下水,完全由岸上贵客自理。船上水手只负责打开船舱,绝对不碰货物。驮工自行走进舱里,驮负起货物出船。而传统上,驮工由船头上船,船尾下船;水手舵工则反之。有人说什麽yīn阳正反的,其实只是船上往往只有两处跳板,往返出入,不想阻碍对方吧了。
※※※
驼子见驮工陆续上船,事已粗定,便斟了一碗清茶,模出一支烟斗,对老水手笑道:「这一水辛苦了,坚哥。你看!有好货sè,早给你装好了,快来嚐嚐新。」
老水手坚哥说声客气,接过茶碗烟斗,坐在一张湘妃竹椅上。他呷了口茶,嗽了嗽口,吐在地上,然後咬起这支摩得jīng光发亮的竹节烟斗。驼子从怀里掏了一个小陶罐子,里头装了闷烧的檀香木,又拿了一支乾草纸卷成的纸媒,凑着檀香木上的一点火星,点着了纸媒,再替坚哥点着了烟斗。
明明有盏油灯在桌上,那驼子为何不直接用那明火?皆因那是上下船的吉祥之物,不能沾污,即「指引明灯」也。所谓「行船跑码三分险」,吃水路饭的人忌讳特多,也不必在此一一细表。
烟斗一接了火,坚哥便深深吸了一口,斗里的烟草立马由草褐sè变成深红。然後坚哥嘴角鼻孔,慢慢冒出烟来,脸上一副陶醉无比,天下我有的样子。
「这是吕宋上个月才来货的“金丝燻”,在省城里要一两银子一钱!发给全广东的货,都在我家码头仓里。」驼子笑道:「这玩意儿,妙处就在点着的第一口。怎麽样?够爽吧!」
坚哥闭了眼,似是在品味烟草的滋味。不一会,眼角却渗出一丝丝泪光。他叹了口气,道:「驼哥,我们也是老相识了。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
驼子见他如此,先失笑道:「坚哥你真爱开玩笑,咱俩都是老哥儿们了。有话直讲便了。」接着笑容一敛,立身一揖,正sè道:「我知坚哥你不打诳。定是我驼子做人有欠厚道的地方,先向你谢罪了。」
「不不不不不……」坚哥道:「其实是我对你不住。我家主人说,兴许下一两水船,不泊你家码头了。」
「什麽?……这是什麽回事?」驼子着了急,但稍定一定神,便道:「定是我家手下人冒犯了老东家,或者干了些见不得人的事。让你、让你东家瞧着看不起了!来来来!你我是老兄弟,有什麽事都不要瞒我。要杀要剐,我驼子去!要是老东家嫌我驼子脑袋不值钱,让我回去跟少当家讲一声,绝对不会让你难做人的!」
「哎!哎!哎!你想到哪去了?」坚哥道。
「那麽,是什麽事情让老东家不用咱家港口呢?」
坚哥东张西望了一番,见附近并无驮工水手,便凑近了驼子耳朵,低声讲了几句话。
驼子脸sè一变,对着坚哥一揖到地,转身便迳自往村子里走,连那一桌子帐簿都忘记了。
※※※
当rì下午,山嘴村里张姓的大户,通统赶往祠堂。祠堂门外,已经有四五十个壮丁在看守巡逻。
水岛一行人马现时留在村里,各司其职。「大夫」金文泰在村子一带四出行医、领导人水岛跟随着少当家四出去谈生意,带上了神眼和拉蒙当随船护卫。犀牛替村子里施工建设,小弟和约翰则负责港口里的传译和外洋人的事项。
这一rì,约翰刚替码头的南洋船工安排好了住宿,正要去长老家报告,见到长老急急忙忙从宅子里跑了出去,心急有异,连忙来到门房处,向着门房大爷请安,问道:
「福大爷,你好。」
「好、好。」门房福爷见到是他,脸孔一板,没好气地道。
「这老儿干麽了?平常就算再臭脸,也不是这副鸟样子的。」约翰暗道,但此时不得不陪笑脸:「大爷,我刚好那帮南洋水手的住处,拿了旅舍的帐簿,要长老查收。可是我前脚刚到,他却後脚走了。烦请你告诉我,要到哪里去找他?」
「你这洋小子,学中国话这麽久还是不会。」门房福爷嗤笑道:「是“长老前脚刚走,我後脚才到”才是。」
「对对。中国话好难啊。」约翰笑道:「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村长走得这样急?」
「你自己追上去亲身问道,不就行了?」门房福爷翻了翻白眼。
「失礼了,因为早上不知吃错了什麽,现下闹肚子了。是否可以让我去个厕所……」
「去!去!」福爷指了指後房。约翰点了点头,窜到宅子里。
先前闹疟疾的时候,水岛一行人住在村子大宅里,门路早已模得熟了。那儿有人,那儿该小心,心里自有个谱。约翰走了两步,见福爷没盯着,便迳自来到长老平常休息喝茶的偏厅。
偏厅内有个丫鬟正背朝外面朝里的在打扫,口中喃喃骂道:「这老不死的,十年八世的棺材饟子,连个茶碗都拿不稳,害老娘割破手皮……」
这丫鬟嘴上恶毒,身影却婀娜纤幼,十五六岁年纪。虽然在穷乡僻壤,身子骨却着落得不错,该收的收,该翘的翘。
约翰见她背後身子,嘴角一翘,见左右无人,迳自上前,双手一包,抱住了那丫鬟。
那丫鬟吃了一惊,正要呼喊,但身子已被人扳转,一张嘴巴压了下来,吻住了自己双唇。这时候就算抡起了拳头要打人,但整个人儿立时软了,那能做得什麽手脚?
过了好半晌,约翰才放开嘴吧。那丫鬟才一拳搥在他胸口,娇嗔道:「你这死人!光天白rì的,不怕死麽!」
「我不怕死,只怕见不着你。」约翰笑道,从裤袋里拿出一枚珍珠,足有龙眼核大小,镶在一根钗子上头。他把钗子戴在丫鬟头上,道:
「真漂亮!还好这珠子有够份量,这才衬得起我这蜜糖儿完美的脸蛋。」约翰啧啧称赞:「这珠子难得,只见一枚有这大小。可惜也只有这一枚……」
「哼,有两枚,就好给你送第二个,是不是?」俏丫鬟作状打了他一耳光,轻轻的,只是在脸上一拂,可是也马上雪雪呼痛:「哎唷!都是你这死人!」
「是我不好,心疼死我了。」约翰道,拿起她手,只见右手食指上一个割口,本来已经止血,此时却渗出血珠。他当下自嘴巴,道:「你这小子坏,割到小梅姊姊的手指!」
「少装模作样,这伤也不是你弄的。」小梅道:「长老那老sè鬼,平常轻薄别人倒也手脚灵落。可不知吃错了什麽药,刚才听了驼子一番话,连个茶碗都拿不稳了。」
「嗯,定是驼子讲了吓人的鬼话,让他受惊了。」
「不是呢,我在旁伺候,听到什麽“三山王”、什麽“王都陷落”、“俞大猷”的话。」
小梅话未说完,只觉腰肢一紧,这男人牢牢地箍住了自己,气也喘不过来,忙道:「哎!哎!」
「对不住!」约翰回过神来,眼珠一转,笑道:「我太掂记着你了,情不自禁,着紧了些儿。」
「我也想念你得紧啊!」小梅两耳飞红,忙道:「可是现下是大白天,今天又是初一,不行呀……」
「真是个古怪的规矩。」约翰道:「初一十五不能欢好,哪有这样子限制人的?」
「嗯……我也不知道祖宗立下这规矩是为了什麽。」小梅呼吸渐渐粗重,双手一推,特意背过身子去,拔下了钗子,嗫嚅道:「……你……还是快点回去吧……钗子也拿走。我是个下人,戴这名贵东西,人家会说话的。」此时,竟语带哽咽。
原来小梅想到,自己毕竟是张家的丫鬟。虽未卖身,但宅子里又没有小姐,不能当贴身侍婢。按惯例,成年时,就会匹配给对张家得力的人,以作奖励。高老泉和高家嫂子就是如此。
自己中意约翰,在疟疾一役时,早就暗地里把身子给了他。亦因为她不是黄花闺女了,rì後不论将她许配给谁,那人总会和张家结冤,以为自己吃了张家的哑巴亏。一旦声张起来,张家一定会重罚自己,说不定动私刑,装在猪笼子里丢海里淹死。
唯一的出路,就是让张家许配自己给约翰。可是这人是外来的,而且工作虽然卖力,总非张家自幼使唤出来的人。少当家肯不肯将自己嫁给约翰?机会实在渺茫。当下心乱如麻,患得患失,一眼眶热泪快将满溢出来了。
这一肚皮的少女心事,约翰如何全然晓得?但他毕竟是情场老手了,也猜到个仈jiǔ不离十。於是从後抱住了她,左手捏住她手,连她手上的钗子一并拿住;右手掏出一块手帕,将钗子包住。然後柔声道:
「看到帕子上面绣的字了麽?那是我的名字,约翰?法雷尔。这是我母亲给我绣的,我从小带在身边,从未分离。现下将它连这钗子一起交给你。rì後不论发生什麽事,有这手帕,人们就知道你是我的人。」然後在她额头轻吻一下,道:「你得要坚强!我不会让少当家把你嫁给别人的!你等着。」
小梅轻声答应,倒在约翰怀里好一会,才依依不舍地回到内眷後堂干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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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要紧事,快回到大哥屋子去!」约翰直奔到码头,用葡萄牙语向小弟和犀牛急道。
好不容易才等到大夫回来,约翰才和水岛的妻子、小弟、犀牛等公布这消息。
大夫面如土sè,小弟和犀牛却暴跳如雷,喝骂:
「你这小子,听到这麽要紧的消息,还敢拖着这麽久才回来告诉我们?」
约翰并不介意向同伴透露自己和张家丫鬟有一腿的事,道:「怎麽样?我应该怎麽做?一听到就马上推开女人转头就跑回来吗?小梅还在哭着哪。这样不顾女士感觉的残忍事,并不是一个男人的行为。」
水岛夫人听了,苦笑一下,太在乎地幽幽道:「不算太迟啦。我家男人还陪着那少当家在外头,有什麽事等他回来再说吧!」
「嫂子说得对。」大夫道:「也许只是些风言风语。王师失利,时有发生。今天输了,明天便嬴回来了。」
「这个驼子,绝对不能小看。他是张家的第三把交椅。老当家长老虽是总舵,但张氏在这山嘴村落户後,管事的都是少当家。」约翰道:「少当家之下,就轮到驼伯了。可见他并非冒失孟浪之辈。他急於向长老汇报军情,而长老又大惊失sè,肯定绝非小事。」
「若是如此,应如何处理,各位叔叔请自便罢了。」水岛夫人道。
「当然是冲去直接找长老,问他什麽时候起兵应援三山王!」犀牛道。
「你傻了吗!你忘记当初我们到村子时的事了?」小弟道:「这老粪桶根本就不想理三山王的事,只怕还想三山王早点死,好独吞陛下的军费哩!」
「那又怎样,他不肯也得肯!我记得三山王是下了旨意给水岛队长,命他在战事失利时,挖出这里的财宝,用来召募队伍的!」
「你真是个笨蛋!」小弟骂道:「现下我们是在人家袋子里,三山王的命令又怎能有效?」
「大家休要慌张,且莫自斗。」大夫道:「水岛老大不在,我们不能自伤和气。」
「嘿!大夫说得对!」一把熟悉的声音在“鬼子屋”外面响起,正正是水岛义津、拉蒙和神眼三人。
「老大!」小弟冲出去相迎,却吓了一跳,只见三人大汗淋漓,混身上下湿漉漉的,好不狼狈。
「我们是偷偷跑回来的,在後面山崖停的船!我们不敢用这泊碇,这地方已不安全了!」
「这是怎麽回事?」水岛夫人拿出衣服,让三人替换。大夥儿武人出身,又曾经出生入死过,也就没有什麽男女避忌。
「这是大明官府的“邸报”,也就是官方的公告,是我在省城里拿得的,看看就知道了。」水岛掏出一份榜文,丢在桌上,摊了开来。
「老大,我们看不懂汉文耶。」小弟道。
「我就连字都不会。」犀牛道。
「嘿嘿,简单来说,在我们逃出来後这短短半年,俞大猷攻破了三山王最後一座城寨。陛下他已兵败被捕!明国官军正扫荡余孽,着落各地仔细打探,搜捕残党!」
「什麽?陛下被抓了?」小弟闻言,摔倒地上,痛哭起来。
「哭什麽哭?马上拿这份东西给长老看,让他起兵报仇啊!」犀牛道。
「什麽报仇?你这个蠢蛋!恐怕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这山嘴村的张家!」拉蒙道。
「那时候我们两个护着这姓张的船,去到省城。後来看到码头泊碇处,明朝水师的巡艇挨家挨户的搜将过来,官兵见到只要不是汉人的船员,就马上抓走。听说是有人报告,指三山王的小王子是由外国人护送逃走的。我们见势sè不对,在巡艇赶到前,我们卸下了小船逃跑了。」神眼道。
「那你呢,老大?你也在船上麽?」大夫道。
「不是。那时候我和张守那厮去省城找姓吴的那家茶商,洽谈下一水去南洋的分红。没想到经过省城官衙的八字墙,已见到官府贴了这榜文。人头涌涌,一时也看不清楚,所以我悄悄拿了一份。不看由可,一看傻了眼。我见那姓吴的茶商不可靠,跟少当家说了这事。谁知他竟然点头说知道了,着我不必同去,让我在落脚处等候。我总觉得不对头,连忙赶回码头找他们二人,谁知道官府水师已经来了,他们也夺了船逃走。於是我砍翻了码头上的两个明兵,抢了他们的马,死命价地往港口出海处奔驰,算量着拉蒙小船的去向,连人带马飞跳入海水里,好不容易才游上了船。还好这榜文没湿多少。」
「这时候还只顾着榜文!」水岛夫人道。
「你女人懂什麽?」水岛道:「要逼得长老那老狐狸听话,非要这榜文不可!」
「那麽,大明水师没追上来麽?」大夫道。
「没有,风向不利他们。山嘴村张家是海盗出身,船上小艇用的是西洋三角帆,明国水师不懂逆风走水。待得他们追出港口时,我们已跑得远了。」拉蒙道。
原来西洋航海技术中有一门叫「纵帆术」,以三角型船帆行舟,可以逆风而行。当时中华船工尚未熟悉此法。郑和下西洋之宝船,亦为四方横帆。三山王张氏雄踞南海多年,自然识得;用在小船上,灵活方便。
「那麽,我们下一步该当如何?」大夫问道。
「嘿嘿,山人自有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