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宜堂的正屋外,宋妈妈已是在廊下站了好久,终是忍不住撩了帘子向里望了一眼,季老太太的身影印在屏风后,一手撑在小几上,保持着那个姿势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动弹了。
“妈妈,不会是四老爷那里出了事吧?”
灵芝也担忧地向里瞄了一眼,双手绞在身前一脸的紧张与忐忑,今日不过收到了一封三沙镇的来信,季老太太看了信后便将她们都给遣了出去,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让人止不住地担忧。
“就是不知道,所以才着急啊!”
宋妈妈也跺了跺脚,在廊下来回走个不停,几个丫环也只能干着急,没有季老太太传唤,谁也不敢轻易地进去。
“大姑太太来了!”
芳草眼尖地瞧着苑子里进来了一行人,打头的不正是季明惠。
因是外嫁的女儿,季明惠虽然不用每日回季家请安,但隔着几日便会来季老太太屋里坐坐,此刻见着宋妈妈与几个丫环都站在屋外,不由有些诧异。
“大姑太太来了就好。”
宋妈妈已是急切地迎了上去,略一福身,便道:“老太太今日接了三沙镇的来信便将咱们都撵了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事,这可急得人,她自个儿已是独坐了大半个时辰了。”
“喔?”
季明惠眉头一挑,也是皱眉深思,三沙镇那边……不会是季明宣又想着法出什么幺蛾子了吧?
被发配到那样偏远的地方自然谁也不想,刚到那里时,季明宣也不是没想过办法,每次写给季老太太的信都很是煽情,又哭诉自己犯下的错误并信誓旦旦地要痛改前非,可老太太一次也没心软,那态度坚决地让旁人都觉着汗颜。
能对亲生儿子这般绝情的母亲,恐怕老太太当属第一人,但若是联想到季明宣曾经犯过的错误,那么老太太的做法也只是冷着他,并没有惩罚他,相对来说也是顶好的了。
“我进去看看。”
季明惠让香绣与宋妈妈她们一同侯在廊下,自己撩了帘子进了屋。
拐进屏风时,季明惠的脚步微微一顿,果真见着季老太太一手撑额,一手执信,身子半倚在小几上,神思有些恍惚,竟是连她进来也未察觉。
“老太太?”
季明惠略微走近几步,轻轻唤了一声。
季老太太如梦初醒地抬起了头,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明惠来了。”
“是,来陪老太太坐坐。”
季明惠对季老太太行了礼后,笑着坐在一边榻上,目光往那信笺上一扫,“听宋妈妈说,四弟那边来信了,可是有不好的消息?”
“不好的消息?”
季老太太抿了抿唇,唇角溢出一丝笑来,将信笺搁在了小几上,“你且看看再说。”
季明惠有些纳闷地拿起信笺,翻开来一看,她顿时也怔住了。
越往后看,她的眉头拧得越紧,怎么突然就要与人结亲了,还是这样的好事……怎么就会落在季家的头上?
若是季重莲当真要……那么石勇要怎么办?
季明惠可是知道自己儿子的心思,她也觉得季重莲很好,只是年纪还不到,她就想着晚几年再向季老太太提这事,可如今……
“四弟说的这事可是真的,秦家公子可是皇上钦点的探花郎,那身份贵不可言,有多少名门世家千金上赶着,会不会是……弄错了?”
季明惠敛了神色,没有泄露半点心思,这个时候不是提石勇心意的好时机,若是没有这封信在前,她怎么说都好,但如今季老太太既然看了这封信,她再提其他未免有些不自量力的意味,难道她这个姑母还要拦着侄女嫁入好人家不成,就为了满足自己儿子的私心?
顾忌到种种,季明惠在心底叹了一声,她这儿子到底有没有福气娶到季重莲,只怕要看季老太太的决定了。
“哎!”
季老太太摇头叹了一声,“怕是不会弄错,老四他怕我不信,竟是连婚约都给我寄了来,白纸黑字,还盖了印章,当是做不了假的。”
季明宣当真是给她出了一个大大的难题,但却也是个大大的诱惑,若是季重莲真地能嫁给探花郎,那的确是一桩美满姻缘。
秦家不比豪门世家根基深厚,秦佐俊任职不过短短七八年光景,也没有过硬的后台,这样嫁过去,季重莲便不用看人脸色。
而秦佐俊本来还是入赘方家的,有这样抹不去的污点,相信做起事来也会留一分底线。
再说就连婆婆方氏也不是亲的,只要做做面子就行,到时候两夫妻成亲后单独辟了府来住,过自己恩爱美满的小日子岂不快哉?
“四弟竟然还能想着五丫头,真是难得。”
季明惠这样说着,不由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季老太太的脸色,她这是在提醒老太太,依着季明宣这样无利不起早的性子,怎么会将这样的好处白白地给季重莲?
两个女儿当中,任谁都知道季家四老爷偏疼的是庶女季紫薇,对嫡女季重莲反倒不待见,今儿个又怎么会转了性子?
季老太太轻哼一声,淡淡地瞥了一眼季明惠,“我是读出那信里的意味了,怎么着,你平日里那般机灵,竟然没回过味来?”
季明惠脸上一红,她刚才只读了开头便静不下心来,心中生起了其他的念头,哪还有心情再往下看去?
这时季老太太问起,她脑中一思量,试探地问道:“莫不是四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让老太太允了他们重回丹阳?”
季明惠想来想去,这是最大的可能,三沙镇日子困苦,季家也没派个伺候的仆佣过去,除了一个守门的老苍头,那边什么事情可都是他们自己亲力亲为。
柳姨娘一行离开时可被大太太派人搜了身的,什么值钱的东西都留在了家里,半点都不准带走,大太太美其名曰不能让他们过惯了骄奢婬逸的日子,去三沙镇可是吃苦的,那就得有个吃苦的样子。
季明惠虽然暗暗感叹大太太手腕犀利,但对季明宣他们有这样的报应也不得不在心里拍手称快。
“他们倒是有这样的打算。”
季老太太似笑非笑,眸中神色却是高深莫测。
这样的好事,季明宣与柳姨娘怎么会不搁到季紫薇头上,那么就只有一个原因,秦家看不上一个区区的庶女。
老太太还是了解这个儿子的,若不是秦家有这样的要求,季明宣又怎么会退而求其次,怎么着也会给自己挣一份利益,而回到丹阳却是如今的他们迫切期望的。
“那老太太您……”
季明惠不由垂了目光,季明宣回来与否她不关心,只是季重莲……季老太太真会将她许配给秦子都吗?
虽然她想为石勇求娶季重莲,但她心里也知道,凭着季重莲的样貌与才情,自己家里那呆头呆脑的儿子怎么配得上,可做娘的总想尽力让儿子的愿望能够达成不是。
“哎!”
季老太太叹了口气,身子微微后仰,枕着腰后的弹墨引枕,面色有些犹豫不决,“按理说为了五丫头好,这样的亲事不该推月兑,依咱们如今的光景,能有个探花郎成为季家的女婿,那自然是好的,但大丫头那事……”老太太话到这里微微一顿,眸中显出几许伤感之色,“这名利地位还是次要,关键是人品!”
童经年这两年来纳的小妾也是不少了,人人都说东阳伯家三房的季女乃女乃贤惠,可同是女人,这样的苦楚也只有自己知道。
季老太太每每想到季芙蓉便是止不住地心伤,对大太太的厌恶也就更上一分。
好在如今季明德又重新领了通政司的差使,大太太带着洪姨娘跟着去了上京城,不用时时见到那堵心的人,老太太这才心情舒缓了些。
听到季老太太这话,季明惠却是眼睛一亮,说到人品,他们家石勇自然是没话说的,从小便是老实敦厚,虽然才气上比不上探花郎,如今好歹也跟着石毅领了个差使,今后也定能稳稳当当地过一生,护住一家老小自然是没说的。
可季明惠这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只听季老太太又道:“所以这次我要先见见这个后生再说。”
硬生生地将季明惠想要出口的话堵在了喉间,她的脸上不由泛起了一丝苦笑。
也许是季芙蓉的前车之鉴,让季老太太对季重莲的婚事更加上心,老人家自然想挑个各方面都合心意的孙女婿,季明惠自然明白。
季老太太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自然不好再开口说什么,只待见过那秦子都后,若是老太太当真不满意了,她到时候再提起石勇,也算是水到渠成。
眼下,也只能耐心等上一等了。
母女俩又闲聊了一会儿,季明惠这才起身告辞。
宋妈妈见里面的气氛活泛了,也跟着进了来,吩咐灵芝与芳草传午膳,估模着时间,季重莲处理好家里的事务也该来了。
“刚才明惠出去时脸色如何?”
季老太太突然冷不丁地问上一句,宋妈妈愣了愣,不知道老太太为何会有此一问,想了片刻才谨慎道:“大姑太太看着还是和往常一样,只是离开时老奴好似听到她叹了一声气。”
“明惠……她的心思我也能猜到几分。”
季老太太抿了抿唇,她到底比季明惠年长许多,论起察言观色揣度人心她又怎么会落在小辈后头?
石勇那小子每次见到季重莲时便有些吱吱唔唔,这些季老太太都看到眼中,她也不是说石勇不好,只是若有更好的选择,她少不得要为季重莲争一争。
“大姑太太待人和善,怎么着也会为季家着想的,这毕竟是她的根!”
宋妈妈虽然不知道季老太太指的是什么,但季明惠也是她看着长大的,禀性温良,为人更是大方得体,若不是托生在了姨娘的肚子里,那气度风仪比起季明瑶来半点不差,这几年来更是已经遥遥领先了。
所以说这嫡庶只是身份的限制,未来还是要看自己的造化。
“我知道。”
季老太太缓缓地点了点头,心中不无感慨,“那几年虽说我没亏着她,但到底在选婿这件事上有些亏欠,也不知道明惠心里怨着我没……”
人越老越爱回忆从前,也更加相信因果,往昔的一幕幕仿若发生在昨天一般,季老太太要强了一辈子,临到老了,才有些悔悟。
“瞧老太太说的这话,母女俩还说这些怨不怨的做什么,端看如今大姑太太子女双全,石大姑爷在官场上也得意,后院里更是连妾室也没纳上一个,对大姑太太可是心疼到了骨子里……即使年岁上差了些许,但只要夫妻合美,那可是比什么都强。”
宋妈妈也是过来人,明白季老太太的伤感,自然捻着顺心的好话说,“大姑太太如今这日子可都是老太太给的,她心里感激还来不及呢!”
“就你会说话!”
季老太太嗔了宋妈妈一眼,却是撑不住笑了。
宋妈妈见着气氛活泛了,这才小心翼翼地问道:“四老爷那边可是添了什么喜事,老太太看着精神头比往日都要好些了!”
季老太太笑着应了一声,“是喜事,不过不是他的喜事,是五丫头的。”
“五姑娘的?”
宋妈妈心中也是一阵惊喜,但回味过来后便又有些迟疑了,季明宣那厢怎么可能为季重莲张罗着什么喜事,柳姨娘可没这份宽宏大度。
勾起了宋妈妈的好奇心,季老太太却不往下说了,只是淡淡地抿了抿唇,“这事还要看着,没亲眼见到那人,怎么着还说不定呢!”
宋妈妈听得一头雾水,刚想再问,云霞却在外禀报一声,“五姑娘来了!”
季老太太看了宋妈妈一眼,“这事先别说漏嘴了。”
“是,老奴省得。”
宋妈妈应了一声,季老太太说得一知半解,其实她也有些糊涂了。
“好香的味道,我就知道祖母这里有好东西吃!”
季重莲拐过屏风,笑着走了进来,今日她着了一件粉彩绣蝴蝶的缂丝衫,腰上系着一条月白色的散花百褶裙,裙裾下露出玉色的绣花鞋面,鞋面上结了个如意扣,双环发髻上垂落下来两串珊瑚璎珞珠子,随着她的行走在颊边一荡一荡的,平添了几分俏美,她身姿窈窕,已是现出少女玲珑的身段,杏眼樱唇,皮肤更是白皙细腻,犹如晶莹的美玉。
季老太太满含笑意地看向季重莲,眸中盛出一抹欣慰,对着季重莲招了招手。
“祖母!”
季重莲大方地挨着季老太太落坐,灵芝连忙摆上了碗筷。
“今日我来为祖母布菜,你们且在一旁歇息着。”
季重莲偏头对着宋妈妈她们说着,已是起身夹了一筷子玉笋蕨菜放在季老太太跟前的白瓷小碟里,又跟着用白玉勺舀了小半碗杏仁豆腐盛到老太太跟前。
见老太太的目光还是一直跟着她走,季重莲不禁有些诧异,转头看向灵芝,“可是我脸上花了,不然祖母干嘛一直瞧着我?”
灵芝捂着唇笑了,“五姑娘是貌美如花,老太太瞧不够呢!”
“这话说得好,有赏!”
季老太太也乐了,宋妈妈与芳草见状也跟着凑趣,“老太太可不能只赏了灵芝,咱们也想奉承五姑娘来着,只是老太太不给机会。”
“呵呵……今儿你们一个俩个这嘴都抹了蜜了,可别指望我给你们加月钱!”
季老太太笑弯了腰,季重莲却是一叉腰站了起来,嘟起了红唇,一个个地数落着。
“咱们不求五姑娘的,指着老太太便行。”
宋妈妈笑着上前给俩人都盛了碗慧仁薏米粥,用白玉勺搅了搅,“这粥可要趁热喝,冷了可就凉胃了。”
“嗯。”
季重莲笑着应了一声,这才坐下与季老太太一起用起饭来,只是老太太的目光总是时不时地扫下她,半时打量半是思考,让她有些模不清状况了。
用完了午膳,俩祖孙坐在一起闲聊,季重莲这才带起了话题,“祖母今儿个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同孙女说,可别憋在心里闷坏了自己!”
“你这小猴儿,亦发地没大没小了!”
季老太太笑着嗔了季重莲一眼,眸中却无半丝斥责,这是只有真心相待的人才能露出随性的模样,她本也不希望季重莲在她跟前拘谨,眼下这样就好。
“那祖母就说吧,免得我缠着宋妈妈问,她可要恼了我!”
季重莲趁势依在季老太太肩头亲昵地撒着娇,这两年的日子过得平顺而安宁,她是真心地感谢季老太太,没有老太太的一力扶持,哪有他们姐弟如今在季家的这份光景?
“好了,我说与你听吧!”
季老太太这样应着,却也只捻了其中一部分说,末了还道:“若是我允了你父亲他们重新回到丹阳,你心里可会怨我?”
季重莲的身子骤然一僵,脑中转过万千想法,季老太太这是什么意思,考验她,还是试探她?
季明宣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若是她半点不顾亲情,那也未免让人齿冷,推己及人,指不定老太太会怎么看她。
季老太太这一问,是不是她也想念儿子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季老太爷已经逝去三年,季明宣却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再大的恨再多的怨,怕也是已经烟消云散了。
虽然季重莲心里是万般不想季明宣与柳姨娘他们再度归来,但季老太太既然问到了,她却也不能实说,只是沉默了半晌,才抬头道:“只要祖母不怨,我自然也不会,就算孙女心里还顾念着祖父,但……但他毕竟是我的父亲。”
一句“父亲”便已经道尽了所有,这样的血缘关系斩不断,她也无力改变。
“这个孽子!”
提到季老太爷,季老太太呼吸略有些不稳,想来也是忆起当年,心中对柳姨娘的恨意不可抑制地升了起来。
只是季明宣要护着柳姨娘,老太太又有什么办法,难道真地眼看着儿子去寻死吗?
她心里虽然极度失望,但也只能是恨铁不成钢啊!
“祖母,逝者已逝,咱们也要多为活着的人着想。”
季重莲不知道季老太太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面上也只能这般劝慰着。
“你说得对!”
季老太太的目光陡然坚定了起来,一把握住季重莲的手腕,“是要多为活着的人想!”
季重莲心中一紧,却是已经明白了季老太太的决定,却不知道老太太下了这样的决心,却是为了她将来的幸福着想。
祖孙俩怀着不同的心思,又静坐了一会儿,眼见着老太太午休的时辰到了,季重莲这才起身告辞离去。
回去的路上她精神也有些倦怠,若是季明宣与柳姨娘重新归来,在后宅中她要如何自处,她倒是要好好想想了。
*
三沙镇的夏天是炙热的,海风带着一股湿气吹拂在脸庞,季明宣转头看了一眼住过三年的小宅子,终于狠狠呸出一口唾沫,“这鬼地方,爷再也不回来了!”
柳姨娘吩咐着将收拾好的箱笼装了车,当初带到这里来的东西本也不多,要走了也没啥值钱的要带上,就随便买了些土仪,准备着拿回去送人。
听了季明宣这话,柳姨娘笑着上前,“老爷吉人自有天相,龙困浅滩也只是须臾而已,将来的荣华富贵我可还指着你呢!”
“放心,有我的自然不会少了你的!”
季明宣笑着捏了捏柳姨娘的脸蛋,虽然这手感粗糙了不少,但女人嘛只要好东西保养起来自然又是油光水滑了。
“老爷对我最好了。”
柳姨娘笑着对季明宣抛了个媚眼,他看的心痒痒,不由一手揪在了她腰间的软肉上,俩人背着马车又是一阵轻声调笑。
不多会儿,柳姨娘才从马车后转了出来,面上仍有红潮未褪,高耸的胸脯随着她的呼吸而微微颤动着,她理了理鬓发,正了正衣襟,这才气定神闲地走了过来。
柳少爷倚在马车辕上,口里嚼着个槟榔,一开口便是满嘴的红牙,“姐,咱们这一来一回地也不怕颠簸,真正是累死个人!”
“你懂什么!”
柳姨娘瞪了他一眼,一手戳在他额头上,“这次回去给我安安份份的,姐给你找个媳妇,你也该安生地过日子了,姐不求你有什么功名前程,但要开枝散叶,将咱们柳家香火给延续下去!”
柳少爷不以为意地瘪了瘪嘴,眼见着装好了行礼箱笼,他这便进了马车,扯过一床薄被垫着蒙头大睡起来。
“娘……”
季紫薇最后出了门,手上挽了个小包袱,头上包了张粉蓝色的布巾,皮肤晒得有些黑了,不如从前的白皙,但看起来却更是健康,只眼下她嘟着唇,满脸怨气地瞪了过去。
“哎哟,我的小姑女乃女乃,这便上车走了吧,再耽搁下去,这回到丹阳也不知道要到何时了。”
柳姨娘过来拖着季紫薇便走,这是他们好不容易挣来的机会,自然越早一日到越好,就算途中多受一分罪她也不介意了。
“娘,你可记着了,这是你和爹爹欠我的!”
季紫薇尤自不甘地嘟着嘴,若不是季明宣拿她的婚事为交换,如今哪能得到季老太太点头答应,他们一家人这才得以重返丹阳,可这一切,却要让她牺牲掉与秦子都的美满姻缘,这让向来心高气傲的她怎么能够甘心?
虽然她没见过秦子都,但能被皇上钦点为探花郎,那人品样貌会差到哪里去,她只是不甘心这样的好姻缘竟然拱手让给季重莲,这个女人为什么次次都比她好命?!
“女儿,你以为咱们愿意吗?让出这门婚事,你可知道娘的心里都在滴血啊!”
柳姨娘叹了一声,一手抚上了季紫薇的发鬓,万般怜爱地轻轻摩挲着。
那日秦佐俊的态度如此强硬,秦家不娶庶女,若是他们强自着将季紫薇塞过去,那也是没有好日子过的,到时候俩家人撕破脸来,鸡飞蛋打,可谁也落不着好啊。
季紫薇轻哼了一声,却是兀自撇过了脸去,自己爹娘的脾性她自然知道,眼见着秦家强硬了起来,他们就巴巴地退后,若是再努力争取一分,焉知道秦家人不会允了她进门?
就这样巴巴地改了口,真正是便宜了季重莲这小贱人!
“等回了丹阳,娘定给你寻门好姻缘,即使比不上秦家公子,但也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
柳姨娘这样保证着,可季紫薇哪里还信,红唇一翘便自己爬上了马车,闷闷地谁也不理会。
错过了秦子都这个金贵婿,哪里还能有更好的?
她从前还指着齐湛,可这几年过去了,这人保不准已经成了亲。
若是退而求其次嘛……季紫薇眼珠子一转,突然间便想到了一个人,虽然有些呆有些笨,自己从前也不太爱搭理他,但离开丹阳之时,却只有他追着送了一路。
想到这里,季紫薇不由勾唇一笑,到时候若真地寻不到好姻缘,她也给自己留下了一条退路。
柳姨娘站在车下却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一回头拉过季崇天,让他上了马车,一家人这才向着三沙镇的港口赶去,眼下是夏天,顺风顺水的话一路前行,中间若不做停歇,不出三个月该是能够赶回丹阳。
*
因着秦子都以后要在上京任职的缘故,秦佐俊为他在上京城里买了一个三进的宅院,从三沙镇离开之后,秦子都便先行回了上京。
秦佐俊忙完了手里的差使,便带着方氏母女也赶了来,也是怕秦子都在上京没有人照顾,有继母帮忙管着家,总要少操心几分后宅的事务。
也是这事情来得巧,秦佐俊前脚刚踏进府里,后脚由信差转送的季家信件便交到了他的手里,看那笔迹,正是季明宣无疑。
秦佐俊甚至不用看,便已经能够猜到季明宣的决定,用季家区区一个嫡女能套牢当今的探花郎,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事。
秦佐俊看完了信件,便差人将秦子都叫到了书房里来。
“父亲有什么事要交待孩儿的?”
年底便要上任,秦子都也是先来上京城里熟识一番,此刻得父亲召见,想来也是要耳提面命一番。
“子都,那日的事情为父一直未对你提及……”
秦佐俊想了又想,这事情还是要先和秦子都通通气,别看着儿子温和,实际上这脾气他也是越发琢磨不透,不要到时候又出个什么幺蛾子,他这把老骨头可经受不住。
“那日的事情?”
秦子都一怔,不由挑高了眉,“父亲是指哪一日?”
“咳咳……”
秦佐俊左手握拳抵唇轻咳了几声,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启口,犹豫着说道:“在三沙镇时,为父不是去拜访了你季伯父,当日所说的事情也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
秦子都敛了神色,微微眯起了眼,“父亲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秦佐俊看了一脸秦子都的脸色,目光有些躲闪,不敢与之相对,“季家妄想以庶女和咱们家结亲,这事为父自然不会答应……所以便让他们以嫡女婚配,没想到季家真地允了!”
“什么?”
秦子都猛地一握拳头,阴沉的脸色都快要滴出水来,只咬牙道:“父亲真地允了?”
季家如今是什么光景,秦子都来到上京后已经托人去特意打听了一番,虽然季明德如今起复了,又与他同在通政司,但也不能因为这个道理,他就非要娶了季家的女儿。
“父亲也是迫于无奈。”
秦佐俊长叹了一声,这才转头看向秦子都,沉声道:“你别看着季家现在落败了,可季明德能够进入到通政司里,这本来就不是个容易的事,咱们若是把季家得罪狠了……兔子被逼急了还要咬人,更何况这事是咱们理亏,白纸黑字的婚约,不能因为如今飞黄腾达了便要悔婚,这言官的讨伐之笔不能不忌啊!”
“就因为这般,父亲便要断送儿子的终生幸福?”
秦子都缓缓站起了身来,一双拳头在身侧紧握着,他不能告诉秦佐俊他早与顾雪嫣私订终生,这样的事情只能让女方蒙羞,也于他的名声不利。
可要他就这样被逼迫着娶季家女,他又怎么甘心?
“非也!”
秦佐俊摇了摇头,眸中光华流转,“就算你娶了季家女,依着季家百年声名,于你只有益无害,更何况还能搏一个忠义诚信的美名,将来你在仕途上也能走得更顺当!”
秦子都咬着牙道:“可儿子根本不喜欢她!”
“喜欢不喜欢有什么紧要,将来若是你有了钟意的姑娘,只消纳为妾室便行,季家女不过占着正室的名头,翻不出什么风浪!”
秦佐俊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秦子都毕竟还年青,执着于那些情啊爱的,岂知过尽千帆后,名利富贵才是首要,情爱只不过是虚妄,能成为助力的才是他们应该追求的。
秦子都沉默不言,半晌后,才抬头问道:“父亲,儿子是非娶季家女不可?”
“自然,除非是他们自愿退亲,不然这门亲事是再无转圜。”
秦佐俊眉头一紧,说得斩钉截铁。
“儿子知道了。”
秦子都的声音很是低沉,他垂着目光,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秦佐俊两指一捋唇上的短须,心底也不由轻叹一声,他想过秦子都会反对,会倔强到底,但没想到会这样轻易地便妥协了,也许是真正听进了他的话吧。
“若是没有其他事情,儿子便先告退了。”
秦子都行了礼转身便走,秦佐俊却又唤住了他,“若是这几天没事,收拾一下行礼去一趟丹阳季家,季老太太想见见你,这位老太太出身广陵宫氏,宫家也是百年世族,若是你能得到她的喜欢,那自然是有益处的。”
秦子都脚步顿了顿,僵硬地点了点头,这才推门而出。
只是一跨出书房,他的脸色骤然阴沉了下来,一双拳头握得死紧,季家的女儿想要做探花郎的夫人可没这么容易,若是他们不能悔婚,他总会想到办法让女方自动退亲。
那么,往丹阳走上这一遭便很有必要了。
不过去之前,秦子都已经决定要去探望一次顾雪嫣。
顾家的姨母是秦子都继母方氏的姐姐,嫁到了湘潭县的一个举人老爷家里,如今那顾举人已然做了县丞,虽然是个八品小官,那也算是小有功名。
而去丹阳,湘潭也算是他的必经之路。
*
湘潭,顾宅。
听闻秦子都正在前院坐着,由顾老爷亲自接待着,顾雪嫣怎么也坐立不住了,来回地在房中走动着,丫环无香在一旁捂唇偷笑,“瞧姑娘着急的模样,若是表少爷只是路过,断断不会在此处停留,定是特意来看望姑娘的。”
“你这丫头,竟敢打趣我了!”
被无香这一说,顾雪嫣俏脸微红,作势要打她,门口却是传来一阵脚步声,无月已是撩了帘子探进头来,满脸的喜色。
“怎么样?”
顾雪嫣此刻也顾不得无香,几步上前攥住了无月的手腕,眸中是满脸的急切与期盼。
“姑娘放心,表少爷跟前的小厮华伟已是偷偷给婢子传了话,说是表少爷约姑娘到后花园假山旁一聚。”
无月一双亮晶晶的黑眸此刻也泛着喜悦,她们家姑娘与表少爷秦子都那是两情相悦,真正是朗才女貌,她们做丫环的自然想主子好,今后一起随嫁到秦家去,怎么着也比呆在湘潭这个小地方要好。
更何况如今秦子都还是皇上钦点的探花郎,就连顾老爷见到都是礼敬再三,她们家姑娘自是有福的。
顾雪嫣一咬唇,眸中泛着一抹娇羞,又在镜前梳妆打扮一番,这才忙不迭地模去了后花园。
她与秦子都在这里幽会不是一次两次了,自然是轻车熟路,远远地便见着一截靛蓝色的衣袍在假山后轻摆,顾雪嫣心中一喜,忙留下无月与无香在一旁把风,自己则小心翼翼地绕过了假山。
秦子都颀长的身影挺拔健朗,此刻只是负手而立,目光淡然地看着这一池碧波,心下却是微微出神。
“表哥!”
顾雪嫣站定后极快地理了理衣裙,唇角荡漾出一个迷人的微笑,这才柔着声音唤了一声。
秦子都如梦初醒,猛然转过身来,眸中骤然闪过一抹亮光。
今日的顾雪嫣穿着一身宽袖的玉青色云纱对襟薄衫,腰上系着的牡丹红水烟长裙逶迤拖地,一头乌黑的发丝简单地挽一个如云髻,发鬓上斜插着一对七宝水晶璎珞,长长的流苏垂在颊边,耀出一片流光溢彩,她的额头光洁,肌肤白皙,细细的柳叶眉,杏眼迷离中带着潋滟的水光,红唇微微翕合,煞是艳丽动人。
“雪嫣!”
秦子都唇角含笑,眸中滑过一抹柔情,几步上前来,已是一把握住了顾雪嫣的手。
“表哥!”
顾雪嫣含羞带怯地嗔了一眼秦子都,这才垂下了目光,只是小手却任由他握着,一颗心“砰砰”地跳个不停。
“雪嫣,我好想你!”
秦子都再不是那个发乎情止乎礼的青涩小子,面对心爱的女人,他心里迫切地升起一股占有的**,手臂一使力,那具温暖的娇躯便撞进了他的怀里。
顾雪嫣心中一惊,本能的一阵扭捏,却抵不过秦子都的力道,只能乖乖在倚在他的怀中,只觉得浑身都火烫了起来,潮红漫延而上,将白皙的脖颈渲染成了一片粉红。
“雪嫣,你好香……”
秦子都伏在顾雪嫣的肩膀上,深深地嗅进一股少女的芬芳,火热的双唇不可抑制地印了上去。
“表哥,不!”
那唇瓣犹如烧红的烙铁,顾雪嫣骤然从意乱情迷中惊醒过来,双手使力推拒了起来,她虽然爱慕秦子都,但也没想过在这样的地方和他……
措不及防之下秦子都被顾雪嫣退了开来,他踉跄几步,后背抵在了凹凸不平的假山石上,他疼得闷哼一声,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眼见面前有些惊慌失措的顾雪嫣,他心里是止不住地一阵懊悔,他不是这样急色之人,而今日到底是怎么了?
秦子都有些失神,目光不自觉地垂了下来,不管他怎么样,脑中挥之不去的都是与季家成亲之事,他一想着将来他妻子的位置上坐着的是季家女就觉得寝食难安。
“表哥,你到底怎么了?”
顾雪嫣稳定了心神,这才觉得秦子都与往日的不同,咬了咬唇后不由上前几步关切地问道。
秦子都闭了眼,挥去脑中不散的阴霾,这才抬眼看向顾雪嫣,眸中盛着一抹歉疚,“雪嫣,对不起,是我冲动了。”
顾雪嫣咬了咬唇,刚才的一切她可以不在意,因为她知道总有一天她会是秦子都的妻子,可为什么她的心里会升起一股不安的情绪呢?
未免被秦子都看出异样,顾雪嫣已是上前扶住了他,小手轻柔地抚着他的后背,低声问道:“可有伤到哪里?”
“没事。”
秦子都摇了摇头,看着眼前的佳人,大手不自觉地抚上了顾雪嫣柔女敕的脸颊,“等我在上京城安顿了下来,就立马迎娶你过门。”
“表哥……”
脸颊上的温热让顾雪嫣一阵心驰神荡,她微微偏了头,眸中却是泛开了喜悦的波光。
“姨父那里会同意吗?”
顾雪嫣偏头看向秦子都,有些迟疑地问道,秦佐倔为人严谨,她向来有些怕这个姨父,而秦子都眼下已是贵为探花郎,她这样的门第着实是高攀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父亲那边我自会去说。”
秦子都摇了摇头,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柔女敕的脸庞,唇角缓缓升起一抹笑来,他钟爱的便是这样温柔如水的女子,不失娇羞,又貌美心细,他在初见顾雪嫣的那一刻便决定了非她不娶。
“嗯。”
顾雪嫣轻轻地点了点头,向前一步,主动地倚在了秦子都的胸口,她相信秦子都不会改变心意,也相信他们的爱情经得起任何的考验。
秦子都抱着怀中的人儿,眸色却是渐渐深沉,这次去到丹阳,他一定会想尽办法让季家女主动退了这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