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溪战后的史格有点忧郁,也许自下江南以来,他还从未有过如此负面的情绪。
两年多前,当收到张弘范的密信之时,史格对他在信中的所言是吃惊的,因为张弘范在其中针对琼州的水师,表露了一个意思,那就是“悲观”。
“假以时rì,弟恐将来难以坚守沿海。”就是他在信中的原话。但史格当时对此是狐疑的,毕竟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那时的琼州还没有形成多大的气候,他更认为这是张弘范在?山战败后的心情所致。
可随着各地军情地传来,他不得不佩服张弘范的远虑。因为宋军的所为表明,由于他们的水师越来越强大,他们现在的战术基本上是水陆并进,元军在沿岸地区根本难以抵敌。有鉴于此,他不仅在内心里同意了张弘范的见解,而且更发展到认为北元坚守沿海的策略是在徒耗军力。
但即便有了这样的看法,也并不意味着史格就已经看的起琼州军。毕竟千百年来这块土地上薄弱的海洋意识、在他身上会有所体现,他更看重的仍然是陆上争雄。
可遂溪之战却使他真正产生了jǐng惧。如果雷州之战对方还有水师的相助,那么遂溪之战就应该能算得上是硬碰硬,而且比较来看,他的条件还更有利。虽然仍有些不服气,史格也不能不承认,假如是他处在对方的位置,他和自己的部下不会比对方表现的更好。这就说明,别人已经成为了可堪匹敌的对手。
但史格所受到的最大震动还是来自于张弘正。
张弘正是非常信任他这位哥哥的,史、张两家的关系也的确不同一般,他们之间彼此实在是太了解了,否则他这个“已死之人”根本不会在史格面前露面。
在哪个即将离去的夜晚,张弘正终于向史格问出了他认为是最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张弘范在生病的最后期间所提出的一个假设:如果琼州完全控制水面后,他们以水师阻断大江,会对南方的元军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夜深人静,张弘正说话的语调很轻,但史格的内心却如受重槌。
“九哥临死前有言,观琼州所为,赵?之略,他们必将是先水后步。他推测,一旦被其掌握了水面,进而控制了大江,江南之地恐非北方所能拥有。”
听了“弘一道长”的话,史格的目光收缩,他同样是一点就透之人。如果以前他可以对陈宜中、张世杰等人散布的谣言置之不理,那现在对张弘正的话就绝对不同了。因为前者是“虚”,而后者却是“实”。
更令人担忧的是,“虚言”都可使他的部下一时出现军心不稳,哪“实言”呢?
“兄长以为,在此种情形下,若想控制南方,必须有足以与琼州抗衡的水师。可惜的是,翁州一战,我等已失去了机会。”
当翁州大战的消息传来,或许此时的北元还很少有人能了解它对今后的影响,但张弘正是清楚在这背后究竟意味着什么的。只不过他想不通为什么他的九哥已经有了“没有五年,新水师不行”、“眼下入海必败”的话,大汗他还这么急的就出兵?
“弘一道长”毕竟不是一个帝王,他至少在眼下,还无法从整个帝国的角度来看很多问题,即便已经是以一个第三者的身份在看这场争霸天下的游戏,他也难以做到旁观者清。等他终于弄明白、也想明白的时候,已经很多年过去了,那时,他也只能评价琼州的哪个小子“yīn险”。但当时他的心中只有长叹:假如他的九哥还在,相信这场大战决不是这样的结局。
“可有对策?”史格同样轻声、但慎重地问道。
“只有重建水师。九哥同样想到了兄长原先所定,诱琼州远离沿海,再予以重创之策。但他认为,江南水道纵横,不利我军回旋,琼州却可以任意往来。我们即便顶得了一时,也顶不住一世。而一旦大江为对方所控,失去来援,吾等在江南,前景堪忧啊。”
张弘正叹了口气,他的眼中有着前所未有的忧虑:“琼州兵已非过去的宋军,但建成新水师却至少要五年。”
他看了看史格,脸上有着苦笑:“小弟不才,难以为兄长分忧,今后只能请兄长自己做决断了。”
史格沉默。
但此时张弘正脸上的表情除了复杂,分明还有着迟疑,因为他犹豫是否讲出另一件事,而这件事自他的九哥去世后,已很难再找一个令他信任之人来探讨了。
几年前在琼州因被俘而发生的事,不仅没有在张弘正的脑海里淡忘,相反,随着时间的流逝,却变得越来越清晰。而每一次回忆起那场对话,他心中总有一种同样的感觉,那就是“诡异”。但这种感觉却是难以和他人分说的,天下之人有谁会信呢?
“弘一道长”此刻也同样不知道,无论他是否愿意,也无论他是生还是死,他这个人,终究有一天会被推到风口浪尖上,这也许就是他遇到哪个古怪小子后的宿命。
张弘正心中“诡异”的感觉,高低使他没有再多言语,可他还是拿出了几张纸,把它们递给了史格。“此为琼州传出的,有关天下兴亡的几个问题。弟才疏学浅,难明其意,但以兄长之能,想必还可揣摩出一些玄机。”
飘然远去的“弘一道长”此时已经开始有点明白,哪个古怪小子的所为,或今后的所为,会有许多与他们在琼州相问的问题是有些关联的。因为听了武天麟转述的对方的话后,再联系他已经知道的两个答案,虽说还不是十分确定,却也足够让他隐隐约约知道点对方的动机。
可这给他的震动就更大,因为族群的观念是潜藏在每一个人心底里的,并且当存在地位的差异时,更是每一个人所难以抹掉的。但他却不可能于史格面前多言,更也许是不愿意说。毕竟此时在他的心目中,他们和琼州还处于敌对。
史格同样震惊于琼州的见解,或许他甚至能比张弘正更多的体会潜藏在这些问题中的含义,可他暂时还顾不上细究这些问题,因为这个时候,他更关注的是“弘一道长”叙述的张弘范临死前的见解。在这些见解的背后,“弘一道长”虽然没有明言,史格还是能明了里面真正的潜台词,那就是一旦形势所迫,要想保全自己,不仅要放弃沿海,甚至要放弃南方。但这涉及到北元帝国的整个国策,它就不是史格所能决定的了。
为此,史格在仔细地考量过后,给北元湖广行省和忽必烈分别上了一道奏疏。在这份奏疏中,史格先就自己的失利向老忽请罪。其次,他以张弘范的见解为基础,在分析了双方的情况后,提出了针对琼州的新策略。
这个新的南方策略并不能说是一个完全要求后撤的计划,因为它实际上分三个部分,即:征服南方的关键,首先是要有一支足以与琼州抗衡的水师。如果没有水师,在目前的情况下,沿海的守军必须拥有和琼州同样的军械,只有这样,才能抵挡住宋军,否则,这就是在徒耗军力。如果还无法做到,他建议北元朝廷考虑先撤离沿海,诱对方上岸,在陆地上歼灭对手。
他还在奏疏中指出,北元在南方的力量过于薄弱,军中士卒多病,严重影响了战力,急需加强力量。
史格知道他的这份奏疏在眼下是不合时宜的,战败之后如此上言,多半要被别人指责为找借口。但他有着深深的危机感,因为整个广南西路水流众多,就是他驻军的化州边上也有陵罗水,它连接吴川水而入海。这就意味着对方随时都能沿水路扑过来,而他的部下现在刚刚新败。
史家的大郎当然还不至于因一次失利就失去与对方一战的勇气,关键的是这里并不是与对手决战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力争北元改变相应的策略。
但北元湖广行省驳回了史格的建议。想想也是,不过在几年前,就是这个人强烈要求坚守广南西路,那时他是多么的义正词严。可是现在,他竟然发展到要求弃守,理由同样又是冠冕堂皇,这个反差也太大了吧?这里面说他是在为自己的失利找借口也没冤枉了他。再说,放弃沿海,大汗哪里如何交代?
当忽必烈得到湖广行省的急报,史格所部在雷州失利,他是有点吃惊的。对于史格本人和其所部的战力,老忽同样非常了解。
他看了史格的奏疏,但他同样不能同意史格的建议。因为从整个帝国来讲,如果现在不战而弃沿海,那么是不是以后也同样要放弃沿江?这样做只会给北元带来一场严重的灾难。
帝王有时候根本是退不得的。
在老忽的内心里面,史格的奏疏中只有第一条他非常认可,那就是重建水师。
忽必烈这个人是有股拗劲的,历史上的二次征rì失败后,他始终耿耿于怀,就没停过准备再伐rì本。直到五年后的至元二十三年,在大臣们的反对下,以及北元自身的条件实在是不允许,他才最终放弃。“二十三年chūn……帝以rì本孤远岛夷,重困民力,罢征rì本。”
赵?小儿让他吃了这么大一个亏,他能咽得下这口气?至少在眼前,老忽他还没有放弃征讨海上,灭了琼州的念头,只不过他需要建新水师的时间。
忽必烈在诏书中没有训斥史格,相反,还抚慰了他。但老忽同样要求史格尽力坚守沿海,不得擅弃。
同时,鉴于琼州已在广南西路蠢蠢yù动,为了对付赵?小儿,他再度将阿里海涯调任湖广行省左丞,严令他务必剿灭在广南西路的宋军。
但老忽的做法,却使史格陷入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