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童啊,你果真认为朝廷应向天下人借钱?”
面对帝国大汗探究的目光,安童肃然言道:“大汗,臣以为此举并无不妥。”soudu.org
“借而用之,其后再还之,朝廷在其中不仅可以取信于民,且还能解国用燃眉之急。”
“臣还认为,时至今rì,以民生之艰,朝廷应立即实施粮食的榷卖榷买,平抑大都物价。”
忽必烈略怔怔地看了看他这个突然变得有些激进的后生,而安童坦然迎对他的目光。
从某种程度上讲,当安童遵照大汗的旨意,开始转而关注于收集、了解琼州的情况时,他自身的人生轨迹,已经被改变。
在忽必烈的支持下,桑哥于至元二十三年开始的“检核风暴”,由朝廷自上而下,越来越厉害。北元朝堂和地方上的官员,有太多的人倒了大霉。
桑哥的确“狠”,在这个过程中,为了强化“理算”,他还奏请大汗准许,又设立了一个专门的“征理司”。
《元史》中曾记载:自立尚书省,仓库诸司,无不钩考,先摘委六部官,复以为不专,乃置征理司,以治财谷之当追者。时桑哥以理算为事,毫分缕析,入仓库者,无不破产。
尚书省成立后,桑哥很快就认为朝廷六部的官员查帐不得力,于是他就另设立了“征理司”,专管朝廷过去“遗漏的”钱粮追讨。在“理算”的过程中,更给别人的帐目算到了骨子里头,追帐追到了别人倾家荡产。
前面已经说过,桑哥在中书省历年经手的项目中,都能找出“小小的茬”,那么其它地方和其他的人,自然也就更不在话下,
客观来说,这位“圣僧”在历史上弄权的确不假,这里面实际上是忽必烈的纵容。而“检核”一事本身,却未必不对,因为老忽当政期间的官员并非都是好人。
新、旧两个《元史》版本中,就没有明确提出任何一个在桑哥的“检核”下,被追讨、“破产者”中有谁是冤枉的例子。
桑哥最后和阿合马一样,后来遭到了主要以蒙古大臣为首的官员攻击,其实已经足以说明有些事。
忽必烈之所以允许桑哥设立“征理司”,怕是在他眼里,这也不过就是过去的“钩考局”。话说回来,桑哥这位“圣僧”发现的问题越多,老忽更觉得成立越有必要。
从内心里讲,安童极不喜桑哥,因为他们本就属于两路人。但桑哥的“检核”结果,却又让他说不出什么。
如果是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中,他身为当朝丞相,事不能做,管事也不能管,彻底成为他的大汗朝廷框架中的一个摆设。他的心情之郁闷,可想而知。这恐怕也是他在年仅四十九岁时,就英年早逝的原因之一。
而现在,忽必烈让他专注于另一件事,这其实对他来说已经相当于某种jīng神上的解月兑。
但是,对琼州所行规制的了解和研究,并非给安童带来的仅仅是震惊,还有着他在朝堂上重新获得的话语权。
因为桑哥掌权以来所采取的做法,一为“改换币制”,二“核检”。前者解决的是“钞法虚弊”,后者处理的是“国用不足”。
“核检”取得的效果是,查出天下隐漏的钱粮,使之重新回到朝廷的国库中。任何人都可以想象到,它眼面前的效果极为明显,可以暂时大举增加朝廷的收入。
而之后呢?假如这些增收用完之后,国用仍然不足又如何?
快是快了,但不可持久。这就是桑哥的死结。
这是由于,在真正更关键的朝廷增收上,桑哥并没有拿出什么像样的举措。
历史上的桑哥,仅仅掌权三年后,自己都不得不在忽必烈面前承认:“臣恐自今难用此法矣。”
过去的安童无法抗衡桑哥,更失去了在朝堂上的话语权,是他拿不出办法来解决北元的问题。可现在有人将办法摊在了他面前,他还让着桑哥?
安童要想真正了解琼州规制的奥秘,就不能不找一个对过去的宋廷、以及江南非常清楚之人。但他同样找来了叶李,这是由于过去他和叶李曾有交情。
历史上的叶李,在宋亡之后曾想遁迹山林,是安童派人找到他,并附信劝他留下。所以严格来讲,他入北元朝廷,真正的保荐之人是安童。
从另一个角度上讲,假如他不敢得罪桑哥,就更不敢得罪安童,因为现在是蒙古人当家。
以叶李的脑袋,他其实是很能看出一些事情的,可也只有在安童的面前,他才会变得更坦率些。这是由于,不讲其它,他们也都彼此认为对方是真正的儒林弟子。
面对安童的征询,叶李说道:“丞相,说实话,只有看了琼州的规制之后,在下才真正明白,何以他们能在哪个蛮荒之岛站住脚。”
安童真的很慎重:“先生不妨直言,这里绝无他耳。”
“在下已细细琢磨了琼州之制,他们的做法其实也有脉络可循。”
“他们首先改换币制,其实质,是使铜钱变轻。”
事实上,虽然第一次见到“龙币”的时候,叶李也吃惊于它的jīng致,但他随即就认为,琼州的做法,不过是使钱“轻”了而已。
从实际重量上讲,你现在的一贯也与过去的一贯铜钱没法比,所以叶李有这看法很正常。
“但这却使他们有了钱。”
安童眼中有光一闪。这里面的道理,他就算再笨,也一点就透。
“钱轻之后本应物重,但以琼州蛮荒之地,他们却并没有像大都这里物价腾然,原因在于粮食的榷卖榷买。”
叶李轻叹道:“古人云,民以食为天。食不变,天就塌不下来啊。”
安童大震。
他、包括忽必烈、桑哥等所有的人,之所以在这上短路,是因为直到此时,这个东亚之国、包括世界各地的历史上,罕有在粮食上“榷卖榷买”的做法。可它的功用,对于眼前的大元朝是何等的重要。
叶李接着说道:“但如此仍不足以说明他们何以能满足国用,且以偏僻之壤养那么多兵。”
他看了看安童。
“这就是他们哪个所谓国债的妙用了,因为通过借钱,它可以解朝廷一时之需。而他们的宝行,更集了天下之财。”
虽然没人给叶李上“圈钱伟论”课,但以他之聪明,他还是很快就能猜出,国债和宝行都是为了解决用度不足问题。更何况,以他的见识,不可能不知道广南和福建等地有宋帝国过去最大的钱监。
所以,他至少能合理地推断出,只要琼州控制了福建、广南,在掌握了这些地方的钱监之后,琼州足以偿还所谓的国债,以及支付相应的利钱。
作为一个对江南、对宋帝国比较了解之人,叶李的确是很能看出很多事情。
从另一个方面讲,自古以来,所有战争的双方其实都在相互学习。只要你摊出来,别人不可能不琢磨。
罗马人就曾以汉尼拔为师,chūn秋战国时,也有赵武灵王的胡服骑shè。至于后世,制度、做法上的模仿,更在世界各国中是家常便饭。
“琼州之措的妙用,丞相万不可不察。”
叶李在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因为到了此时,他在内心里已经承认,自己是远不如文天祥和陆秀夫的,特别对于文天祥。
叶李和文天祥有一个共同的经历,就是他们当初先后都得罪了权臣贾似道。宋瑞这个状元公被迫致仕回家,而他作为当时的太学生被流放漳州,直到贾似道败亡之后,才分别被起用和放回。
不提宋瑞在朝廷危难之时的种种义举,仅仅是这个经历,叶李讲宋瑞果敢、有担当,就不是他的吹捧之言。
当他看了琼州这些胆大包天的举措后,的确认为它们主要来自文天祥和陆秀夫两人的策划。在他的看法中,宋瑞胆大,陆君实稳重,只有他们两人共同设计,这些异乎寻常的举措才能完整的出台。
但是,他本已在朝廷危难之时,表现就不如宋瑞和陆秀夫,而眼前的这些规措,明白归明白,他自己非常清楚,根本就不是他能想出来的。这就让他内心里的自负,受到了严重打击。
叶李没有提田赋之制,是他很难相信这个大元朝真能实施,所以他根本不愿多说。只不过他离开安童的宅院时,心情真的有些萧索。
但他的所言,的确给安童带来了更强烈的震撼。如此就导致了他迫不及待地求见了大汗,极力建议尽早实施类似于琼州之策。
忽必烈其实知道安童突然变得激进的原因,他淡淡地问到:“你见过叶李了?”
安童并没有隐瞒,他也清楚,有很多事情你是瞒不过大汗的。
“是的。臣为了琼州的规措,曾向叶李再度征询。”
在叙述了叶李所言后,他也叹到:“臣以为,文天祥和陆秀夫这二人,实不愧为天下奇才。”
听了他所言,忽必烈闭上了眼睛,然后说道:“伯颜有眼,却无珠。”
安童沉默。
是的,的确可惜了,如此大好的人才,已经送上门来,却让他们又飞走了,且今rì还给这个大元朝带来了远超他人的威胁。
宫殿里一时陷入平静。
良久,仿佛在闭目养神的忽必烈说道:“粮食一事,还是让桑哥的尚书省来办。你继续给朕细查琼州的做法,特别是国债和宝行,务要细致。”
当帝国大汗再度睁开眼时,哪里面有厉sè一闪。
“朕授权与你,可以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