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乐很快就感觉到了,这种感觉很陌生,陌生到让他下意识心生jǐng惕,但是绝对不难以接受,非但不难以接受,反而非常让人舒适——他眼睛虽然闭着,但是在短短几秒钟之内,世界却变得比他刚才睁着眼睛更加——更加动人。
韩乐嘴角露出了笑容,和刚才谈话时那种时不时无奈的苦笑不同,这是再自然不过的微笑,他把头微微后仰,完全靠上乔艺雨的身体,隔着夏季单薄的衣服,韩乐甚至能感受到她的体温:“这感觉真是……”
他下意识抽了抽鼻子,在脑子里想象着合适的词汇,但还是失败了,只是重复了一遍:“真是……”
“真是太好了。”
过了一会,韩乐正看眼睛,向后仰望着乔艺雨:“这不算是吸毒吗?”
“那要看怎么定义了。”
韩乐一瞬间就理解了这句话的意思,反正他这种情况肯定算不上‘吸’:“会上瘾么?”
乔艺雨微微一笑,韩乐发誓,他这辈子从来都没觉得,觉得一个人可以美的如乔艺雨现在这般动人。
“每个人都对生活上瘾……会吧,抑郁症其实跟毒品的戒断还是有很多相像之处的。”
“我真有点羡慕你们那个时代的人了……想让自己高兴就可以高兴,这多好。”
“这个功能在我们那可没机会用……只有学校的老师,还有医生能够启用……我还以为你会抵*制呢。”
“为什么要抵*制?”
“这跟你们说的吸毒很像。”
“是很像,”韩乐说,“但就算你真让我吸毒,我也不在乎……而且,这种效果似乎也没吸毒那么强。”
“这就是兴奋,”乔艺雨点头,“跟你平时突然会高兴没有任何区别……但只是通过非自然的手段干预……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很好……很好。”然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是不是你手一离开,我又会恢复原样?”
“有一个自然的消退过程,你的大脑也会在这种刺激下主动分泌一些多巴胺……不会突然就消失。”
这对韩乐多少是个安慰,如果情绪被搞的就像机器开关一样,那人非疯了不可。
乔艺雨的手离开的时候,韩乐还在贪婪的享受着这每一秒的宝贵时光,连每一次呼吸都不由自主的加重了,空气都仿佛是甜的:“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有人这么喜欢吸毒了。”
“吸毒最大的问题在于它太直接了,”乔艺雨在一边小心提醒,“它把生命变成了单纯对快感的追逐……其实这也没错,从生物学上来说,人就是依靠这一点才有了今天,人类所有的文明、创造,其实都是这个过程的副产品——但最重要的,也恰恰是这些副产品。但吸毒省略了这个过程,所有的创造、价值、意义,都比不上一根针管里的液体,这是我们不能接受的。”
韩乐诧异的看着乔艺雨:“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你们……你们那个时代本身就有的?”
“算是……常识吧,”乔艺雨说,“其实社会越进步,个人思考的空间也就越小,创造的空间也就越小,因为已有的知识越来越多……在我的时代,几乎已经不存在你们所谓的dúlì思想了,因为几乎所有的问题,不管是自然科学,还是人文社会,都可以在历史书籍中得到答案,而且还都是标准答案。”
“所有问题都有标准答案吗?”
“应该这么说,是所有能够有标准答案的问题,我们都已经找到了标准答案。”
乔艺雨语速很慢,但韩乐还是跟不上这些信息的节奏,因为这些东西理解起来太吃力了,他只能下意识的跟着问题说话:“那没有标准答案的呢?”
“没有标准答案这个回答本身,就是这些问题的标准答案。”
韩乐不说话了,乔艺雨这个回答听起来像是悖论,但是仔细想想其实不是,这句话里面,前后两个“标准答案”所指向的词义显然是不同的,前一个标准答案是指通常意义上的最优答案,正确答案,后面一个标准答案的意思是指标准的答案,标准是一个形容词。如果不是上大学的时候去读书馆看过一点书,韩乐还真听不懂。
“你能够理解?”乔艺雨反而诧异了。
“这不难理解。”
“我一直以为你会反驳说,知识是一个无穷的体系,你知道的越多,未知的也越多。”
“这些话你还对其他人说过吗?”韩乐也奇怪了。
“以前网络还没有实名制的时候,在网上匿名说的……大部分人都这么回答。”说着乔艺雨摇了摇头,“人都渴望交流和被理解,我也不能免俗……回到刚才的问题,你为什么会觉得知识是有穷的?”
“那你还不如反过来问,可能更好回答一点,为什么知识会是无穷的?”
“我记得网上有一个人反驳我是这么说的,他说拿圆周率做比方,因为圆周率是无穷的,即使有再先进的计算机,也不可能得知圆周率的最后一位是什么,所以说知识是无穷的。”
韩乐忍不住笑了,是发自内心的笑,因为他发现这些问题很多都是以前跟谢永青讨论过的,而且这种讨论在最后也都形成了共识,不过他没有直接说结论,而是想听乔艺雨的:“那他是混淆了知识和信息的概念……当然,其实也没人真正给这些词汇严格定义,不过既然是讨论,就必须约定一下,网上大部分讨论没有结果的原因就是因为生活中很多名词、概念的界限都是模糊的……你当时是怎么反驳他的?”
“我没有反驳……”乔艺雨说,“我当时说这些就是发泄……就好像让你回到中世纪,你不会去跟任何人谈起宇宙大爆炸,也许只会在酒馆里听别人谈起太阳的话题时,低声嘀咕几句地球是绕着太阳转的……”
“这倒是实话。”韩乐很有同感,忍不住拍了一下乔艺雨的肩膀,意识到失态之后,自己也被自己吓了一跳。
但乔艺雨没有介意,只是继续回到刚才的话题:“对知识的定义在历史上还曾经产生过一门学科,几乎属于哲学的认识论范畴,其中最重要的一个概念是dúlìxìng……这么说吧,1+1等于2,这是一个知识,1+2等于3,这也又是一个知识,但是一旦总结出了加法规则,这些就不能称之为知识,因为他们被包含了,不再是dúlì的个体,而在代数公理面前,加法规则也不能称之为知识,因为它也是被包含的……顺着这个思路,最后能被称之为是知识的,其实就是不能再被归纳和分析的公理,是这些公理组成了我们认识世界的墙壁。我们只把这种墙壁称之为知识,在墙壁里面的,都只是信息,知识也属于信息,属于那种dúlìxìng最强,概括xìng最强的信息。圆周率这个概念是知识,但其中的内容不是,因为它被包含在这个概念中。”
老实说,乔艺雨的解释比韩乐之前和谢永青聊的那是书面化、体系化的多,但他也不觉得意外,想想乔艺雨身上表现出来的奇迹,就什么都能接受了。但疑问始终还是有:“那按你们的说法,知识是有限的,也就是说这个墙壁围成的世界是封闭的?”
“是完备的。”乔艺雨纠正。
“已经证明了吗?”韩乐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这个结论意味着的东西太多了!
“没有,”乔艺雨微笑,“没办法证明,你想一下,知识本身就是由公理构成,任何两条公理之间都是没有联系的,不然也不能称之为dúlì了……实际上,对知识系统完备xìng的猜测其实也算作是一条公理,这是一种逻辑反推,其大意就是,如果知识体系是不完备的,那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结果,唯一的解释就是,它是完备的。”
老实说,韩乐没听懂,他有些迷糊,但不得不说,感觉上还不错,就是那种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仔细想想,什么也没明白的感觉——换个说法,说是被忽悠住了也行。
乔艺雨又解释:“这么说吧……你觉得,在我们能够观察到的所有现象中,影响这些现象的规律是有限的还是无限的?”
“当然是有限的,规律如果是无限的,那跟没有规律有什么区别?还有,无限的规律这应该是个悖论吧,因为无限代表着所有的可能xìng,那这些可能xìng之中必然就存在着相互矛盾的规律——比如1+1又要等于2,又要等于3之类……”
“这是推论的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这一步本身几乎就能当做一个真理,也是完备系统中最重要的一部分,那么接下来就很容易理解了,有限的规律,有限的现象,这就好像一个三维空间里,所有的墙都在发光,每一种墙发出光的颜sè都和其他不同,我们不需要知道红sè和蓝sè会变成什么光,即不需要知道这些规律相互之间是如何作用的,我们只能看到这些光作用后的结果,但只需要根据光颜sè的有限xìng,就能大概推测出墙壁数量的有限xìng,从房间内不存在没有任何光线作用的区域,推测出这些墙壁的封闭xìng。”(这段逻辑不是很严密,只是小说家言,希望读者不要追究)。
韩乐还是没听懂,但他也放弃了听懂的打算:“虽然没听明白,但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说世界其实是有限的。”
“对,而我们能够认知的更有限。”
韩乐关心的倒不是这个:“那你们的时代……是不是都统治全宇宙了?”
“没那么大出息,”乔艺雨说,“还在太阳系呆着呢。”
“我还以为技术进步是指数呢……”韩乐摇摇头,“但你都说到知识有限了……那也就是说,光速突破不了?”
“规律之所以是规律,就是因为它们不容更改,”乔艺雨点头,“但这个时代似乎觉得一切都是可以超越的。”
“我们活在一个技术快速上升的时代,所以狂妄是不可避免的。”这个问题想着想着,韩乐又忍不住惆怅起来,还是有些不甘心的说,“我还以为现在我们认识到的规律,未来会发现这些规律只是更大规律的一部分,就像古人觉得上天是不可能……”
“很多人都有这个想法……这种言论甚至在我们那个时代也有,他们觉得我们目前所发现的都不值一提,真正的规律我们永远无法解除,那是不可知论,他们觉得一切都是绝对神秘的,在绝对的神秘面前,任何成绩都可以被归纳成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
韩乐无话可说。
乔艺雨却有些停不下来,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听众,如果现在不说个痛快,未来可能几十年都没机会说了:“即使是在我们那个时代,学习的内容依然有牛顿定律,甚至连其中的字母,代表的含义都没有变化,依然有相对论,1+1等于2依然成立……人类在认知上曾经出现过错误,但并不意味着都是错误,站在你们这个时代回头看,也许觉得取得这样的成就是很难的,但是站在我那个时代,这一切都是必然的,人类整个文明的进步,就好像一个普通人在一个房间里醒来,刚开始的时候,他不知道房间有开关,到处模黑,对房间充满想象,但只要找对了方法,一打开灯,其实什么都是一清二楚的,这个开灯,看清楚全部的过程相对于整个历史,几乎就是一个瞬间,你们就活在这个瞬间。”
“不管是对个人还是对文明,无知,建立在无知基础上的学习和探索,都不是最难以忍受的,最难以忍受的,就是在看清楚一切之后的枯燥和乏味……”乔艺雨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然后意识到,“我是不是说的太多了?”
“不,你能对我说这些我很高兴,”韩乐道,“在我的想象中,你这35年生活应该是像小龙女一样,大隐隐于市……现在你给我的感觉就像一个时代的人。”
“我在这个时代生活的时间比我那个时代还要久,说真的,有时候发呆的时候,自己都会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来自未来……是不是我前面二十多年的生活都是一个梦。”
“不要说你了……我现在就觉得35年前是一个梦。”
“韩乐,”乔艺雨站起身来,做了一个西方的古典屈膝礼,还把一只手放到他面前,“你会跳舞吗?”
“不会,”但韩乐却直接牵住了手,“不过你可以教我。”
其实乔艺雨也不大会,就是在电视上看的多,但她学习领悟力好,跟着其他人的节奏很快也有模有样,但韩乐就不行了,就像一只被乔艺雨抽的陀螺,被动的团团转,但他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紧张和尴尬,而是什么都不想,就踩着节奏乱动,动作肯定是丑的不行,但现在的韩乐无所谓,只要自己高兴就可以。
短短五六分钟下来,韩乐都跳出了一身汗,又坐会凳子的时候,他主动把自己之前的想法说了出来:“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早点冬眠。”
乔艺雨没问他为什么,就是点了点头:“行,那就明天吧,中午我去宾馆接你。”
“还是我在家等你吧,待会我直接回家。”
乔艺雨摇了摇头:“不,这次要换个地方,你那片小区可能会被拆,太老了。”
“我听你安排。”
这时候天边都亮起了鱼肚白,不知不觉,一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两个人随便选了广场边的一栋高层建筑,进去之后电梯按最顶层,隔着一个宽大的玻璃幕墙看远方的rì出,太阳完整跳出来的时候,韩乐不知道为什么就发出了感慨:“不知道下一次看rì出是多少年了。”
乔艺雨没有接话,她同样也不知道下一次跟韩乐见面是什么时候,在来这里之前,她也曾经给自己做了一堆计划,这些计划jīng确到年月,甚至rì,包括自己要参与哪些重要的历史事件,要去尝试哪些生活……但是真正在这里呆够几年后,她就发现自己之前的那堆计划就是一堆废纸。在时间面前,她和韩乐一样只能被动承受。
她忽然记起一件事来,是上次韩乐冬眠前她忘了说的,但这很有必要:“韩乐,我们留个联系方式吧,如果你下次你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就醒,或者因为其他原因,你醒来发现见不到我,我们也能取得联系。”
韩乐有些吃惊:“会发生那种情况吗?你不是说只有你能帮我恢复冬眠?”
“冬眠技术很快就会成为现实,也许十年,二十年,如果这种技术出现了,我会第一时间把你转进去,把你们单独放在家的话,意外因素太多了。”
“联系方式……网站可以吗?”韩乐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个,这也是他能够想到最可靠的信息保存方式。
“可以吧……我晚上回去注册一个,只要我们一直给钱就行。”
(有月票的读者,能给几张就给几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