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尘 第三十六章 佛子

作者 : 麋鹿宗师

()老僧鄙夷的看了他一眼,像看白痴一样,道:“居士听说过碧城阆苑吗?”阿呆点头。老僧道:“既然听过,那你一定知道碧城山是何等的地方。号称通仙之所在。饶是如此,当年碧城高人yù向本寺求一小截‘舍利定魂香’,可遍寻碧城所藏,竟没有一物可换。最终,他们以派中密不外传的‘十二曲仙阵’阵谱原本加上‘雨过河源剑法’中最jīng妙的七招,才易得一寸三分长的舍利定魂香。你凭什么来换?”说着,老僧伸出左手小指,似在比划碧城换走定魂香的长短,又似在比划阿呆的见识。

阿呆挠了挠头,觉得这帮和尚着实是一群傻鸟。武功阵图有什么好的,居然被他们看作是能和舍利定魂香等价的宝贝。真傻!于是,决定再忽悠一下老僧:“咱们佛门不是最讲因果缘分吗?天下至大者缘,你看我和你们这么有缘分,讨一点香灰也不行吗?”

老僧翻了翻白眼,气的白眉几yù扬起:“这种事儿能看缘分吗?你以为这是收徒弟、娶媳妇?”

阿呆无赖道:“你们要是不送我,就是拆了十座庙!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我要用这些香灰做成一个香囊儿,送给我媳妇儿当彩礼!”

老僧更加愤怒,冷笑道:“真以为和尚们都久避尘世,不知行情吗?小僧倒要看看,谁家的闺女值得起这个!”

阿呆道:“沈重阳家的!”趁老僧一阵失神之际,阿呆接着道:“你这么说也不对!无论是谁家的闺女,只要你爱她,她就是这世间最珍贵稀有无与伦比的,一点舍利香灰算得了什么?就算是为她横眉冷对万夫指,俯首甘为老婆迷、葬送生命、zìyóu也是值得的。”末了,他还高屋建瓴的补充了一句:“看你这个小气样,一看就是没谈过恋爱的!”

老僧被阿呆没头没脑的训斥了一番,有心抗辩“你才没谈过恋爱”,又怕失了体统,于是不准备再与他纠缠。考虑到阿呆好歹也算个客人,也不好不理他,只得转移话题:“这舍利定魂香乃我佛门至宝,苏居士只闻气味儿便能辨识出来,想是曾见识过?”说话间,他本意只是闲聊,也不在意阿呆的反应,只顾埋头前行。毕竟,那需要举寺来迎的神秘人物,可要比阿呆重要上不少。

而阿呆,虽然对这个看起来档次很高的贵客也很感兴趣,但毕竟不如舍利香灰对他的诱惑大:来人再怎么高贵,也不可能嫁给自己当媳妇儿,就算肯嫁,自己还不肯娶呢!

一想起沈萱,他就格外亢奋,跟在老僧后面,喋喋不休的说起了自己是如何识得舍利定魂香的故事来。

“前一段时间,我借宿在武安侯府。看上了沈重阳的女儿沈家大小姐很快就被我独特的人格魅力所征服,多次在公开场合表示此生非我不嫁呃,不过要说沈重阳这个人吧,武功倒也还马马虎虎,不算太差,就是为人忒势力了些,爱显摆。还爱自矜身份。真搞不懂他一个破侯爵,有啥可张扬的?除了养了一个好看的女儿!哎,对了,我还听说他还曾被人戴过绿帽子呢!居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八荣八耻’中第一条‘以珍惜爱情为荣,以欺负老婆为耻’他不知道么!不怕老婆,你说还有没有王法?他身为帝国高官,不但不以身作则的贯彻基本国策,个人生活作风还不检点,居然还千方百计的阻挠我和他闺女的好事有一次,还差点打我!”

阿呆说起这位未来老丈人的坏话,口水沫子横溅,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愤慨。而知客老僧却好像对他吹牛的内容完全不感兴趣,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只是在听到“沈重阳”这三个字的时候,脚步稍微一缓,耳朵稍微一竖。

“有一次被逼的紧了,沈重阳就带我来到他的书房,煞有其事的从刀鞘夹层里取出一截一寸来长的香来”

老僧听到此节,遽然停步,回头问道:“然后呢?”

阿呆似乎仍在为老僧刚才的小气而耿耿于怀,故意顿了顿,吊足了胃口之后,才接着道:“我见这香通体血红,隐隐还有血腥味透出,不像是什么祥瑞的东西”刚说到这里,就被老僧近乎抓狂的打断:“你懂个这舍利定魂香之所以叫‘舍利’,乃是用得到圣僧坐化前自愿逼出的心血炼制成的,好为后人留下无边福泽。自古以来,得道的圣僧能有几位?他们的心血,比之传说中龙元凤血麒麟丹也毫不逊sè!难道在凡人眼中,只有‘招财进宝’这几个大字才算祥瑞吗?”

阿呆顺着他的话道:“既然这香这么吉利,这么有内涵,当定情信物最好了。况且,沈重阳也说了,如果我要向他们家提亲,必须再搞到一截!”

老僧不置一词,径自拉着阿呆来到前方一座偏殿前驻足。殿名“功德殿”,门前立着一幅巨大的“功德榜”,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小字。阿呆定睛一看,都是曾向寺中募捐过巨额财物的施主名单。诸如“流云帝国大皇帝陛下钦赐殊勋世袭一等伯爵刘法财(沈侯旧部)”、“流云帝国大皇帝陛下钦封江左总督官巡抚关西王志坚(叶傅门生)”等等,无论官职高低、爵位大小,后面十有仈jiǔ都添了一个括弧,写明与沈、叶二人的关系如何。更有甚者,竟然不厌絮繁的注上自己何rì曾于沈重阳府上做客,何rì曾得叶西灵一言之誉。看得阿呆瞠目结舌,哑言失笑。

只有榜单最上方并列了三个名字,简简单单,平凡无奇。用工整的小楷写就:“叶西灵布施南湖清茶二十斤、沈重阳布施雪蚕丝佛前供帘一挂、钱增布施紫金三十万两。”

阿呆看了一会,不禁索然无味。这寺的和尚极其不厚道,别人出钱出力,到头来名字却被悬在寺里供人耻笑。尤其是这位钱增,就不怕被都察院的人看到,办他一个“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吗?

而老僧却意味深长的指着名单,对阿呆说:“你看,这些人来寺里募捐祈福,都会捎带着提起沈侯叶傅。世人多愚,没有偶像就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义吗?”

阿呆正sè,道:“别人我不知。反正没有沈重阳,就不会有他女儿。我的存在就起码会少一半的意义。”

“那另外的一半呢?”

“追寻我从哪里来,探究我到何处去。”

“使人无面前之誉,不若使人无背后之毁。使人有乍交之欢,不若使人无久处之厌。”

阿呆不解何意。老僧皱皱眉,道:“我越来越烦你了。”

一声洪亮悠长的梵钟不知从何处悠悠响起,似乎未经空气、耳朵的传播,而是直接灌入心中。知客老僧神sè一凛,轻声道:“来了。”

阿呆皱了皱眉,对这钟声极为不满。有道是敲钟念经,爱听不听。哪有这般用玄功传音,逼着人硬去听的?他虽练有封闭六识的功夫,可没有事先提防,一门心思都在想着萱萱见到自己送的舍利香灰袋儿时的模样。萱萱娇媚的模样刚在他脑海中凝聚,还不甚清晰,就被这霸王钟一下给震没了。顿时好不恼火。

正要循声前去,看看这贵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却见知客僧脚步迟疑,像是正准备回头。不禁奇道:“刚才你如投胎般着急,现在怎么又怂了?”老僧一脸懊恼的看了阿呆一眼,不屑道:“你好生不晓事儿,竟比我还像个和尚,恁地不通世故!若不是你拖拖拉拉,磨磨蹭蹭,我必能在那人来之前赶到。他见我提前迎接,心中必然欢喜,说不定还能赏下些好处。若是半途而至,他道我是有意怠慢,纵不会迁怒与我,只怕也不会有什么好印象!”

阿呆撇嘴:“那人来头很大?”老僧道:“和皇帝一样大。”阿呆又道:“那你除了知客,还兼任着寺里的重要职务?”老僧道:“没有。”“哦,那你也就是个门房。你见过哪个皇帝会在意一个门房?”

老僧讷讷不语,迟了片刻,突然怒道:“就因为我是个门房,你才总是故意跟我抬杠?”

阿呆道:“我只是想委婉的提醒你,您一个门房,凭什么拒绝我要舍利香灰?”

老僧想了又想,终于一咬牙,似乎豁了出去,拉着阿呆道:“众生平等,岂是虚言?我就让你见识一下,我这区区一门房,究竟在寺中地位如何!”

二人急行,顷刻已到正殿。转过走廊,只见前方的广场上一众僧人站的整整齐齐,个个手持念珠,庄严肃穆。根据职司不同,各sè僧衣,俱都全新,绝不混杂。最前列是几名中老年僧人,披着金丝描线大红里子的袈裟,气象更是非凡。正是大轮台寺的方丈和几位首座。

阿呆一指最左边那一排穿着青sè僧袍,垂首诵经的小沙弥,问道:“不是众生平等吗?他们的衣服怎么比方丈差那么多!”

知客老僧小声反驳:“衣服无非表相,只入俗人眼。真正的高人岂会在意?”然后一指脑门:“要说平等,你看我们全寺上下,发型都不是一样的吗?”说完,老僧便不再理会阿呆,昂首阔步,径自走到僧阵的最前列。那几位首座见他前来,竟是低头合什施礼,微微错开一步,为他在方丈身边留出一个空位。

知客老僧似乎来的匆忙,忘记了换衣服。他穿着一身青灰sè麻布僧袍,早已洗的发白。然而,他站在那一列高僧中,却是丝毫不显扎眼。

因为他们的气质风度是一样的。

又等了片刻,不和谐的因素终于出现。山门前逐渐浮出一道模糊的身影。起初如隔雾看花一般,迷蒙虚幻,看不真切。他所过之处,空气如水纹一样荡漾开来,再恢复平静时,影迹便真实了一分。行到僧阵前时,终于化为一抹耀眼的白。

那是一个不像和尚的和尚。约莫二十来岁年纪,面sè白皙,眉清目秀鼻隆唇丹,头皮剃的发亮,露出十二个血红sè的戒疤。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的一身衣着。虽是僧服样式,却通身雪白,一尘不染,就连脚底那双百纳鞋也似乎要比叶西灵的白衣、沈重阳的雪蚕帕更加亮眼。

阿呆心中一动,腔子里剧疼。比第一次遇到沈萱时疼的还要厉害。倒不是因为这个高调的和尚让他自惭形愧,而是他从这和尚身上嗅到了非同一般又似曾相识的气息。

这气息,如那夜停驻在南湖夜空中的紫sè闪电一样,没来由的吸引着他,令他躁动不安。

与此同时,举寺僧众俱合什施礼,齐呼:“恭迎佛子降临!”

天子是上天的儿子,皇子是皇帝的儿子,世子是王侯的儿子,私生子是背着老婆生的儿子,那佛子

阿呆心中纳闷,百思不解,于是顾不得这庄严肃穆的环境,拉过一名青衣小沙弥的袖子,低声问道:“佛爷不都是单身么?怎么还有儿子?就算真有,也不能摆到台面上啊!”

这个小沙弥,天天穿青衣,所以像个愣头青。很明显,他刚参加工作不久,来之前也没召开过全体会,他既不明白迎检工作的重要xìng,也不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音量。听到阿呆问出一个这么白痴的问题,认为他是有意亵渎佛威,忍不住大声解释道:“施主此言差矣!漫说‘佛子’之谓,和‘仙子’同理,是对我教中德高道远之人的敬称,就算当真是佛祖的那也不该遮掩。须知佛辉普照世间,众生平等,一视同仁。决不会因其不名而藏其身,因其不正而隐其姓我佛坦荡磊落,因念化身之恩,尊孔雀大明王菩萨为‘佛母’,既有‘佛母’,何妨有‘佛子’?只消诚心皈依,你我即是佛子,佛子即是你我”

小沙弥天生的大嗓门,言辞极具感染力。说的众僧回首侧目,连带着阿呆也成为众僧眼中的焦点。阿呆被看的浑身不自在,忙打断了仍yù高谈阔论的小沙弥,不好意思的朝众僧讪笑不已。

秋rì明净的晨光已转过寺檐,打在小沙弥的脸上。小沙弥似有一种“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气概,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胆怯,依旧高梗着脖子。额头上青筋绷出,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清晰。

于是更加令人恐惧。哪怕他说出的只是俗套的话题,而不是真正的真相。

佛子轻轻的咳了一声,从袖中抽出一方白帕捂住了嘴。待到所有人将视线重新移回他身上时,他赞许的朝小沙弥颔首微笑,轻声道:“这位师弟言之有理。只有一点”

“虽然我佛视众生平等,视万物一体,但佛子只能是我,而不会是你们,更不可能是他!”他的手指指向了阿呆。“一个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人,如何能代我佛行走世间?”

佛子的声音也很轻,可见他所说的“大声”并不是真正的大声。那小沙弥嗓门够大的了,却依然不能成为佛子。

阿呆有些幽怨的瞅了知客老僧一眼,见他学着方丈的模样,眯着眼睛垂着白眉,口中还嘀嘀咕咕的念叨着自己也不知道啥意思的经文,不由得火起。如果不是这个道貌岸然、尖酸小气的老和尚非要带自己来,自己也不会被推倒风口浪尖,还害了那个可爱的小沙弥。

正在这时,一只寄栖在参天古木上寒蝉突然不合时宜的亮了一嗓子。

阿呆望向古木,但见枝繁叶茂,哪里有什么蝉迹?

白衣佛子的手中却突然多了一枚黑亮的寒蝉。蝉身被佛子两根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拼命的扑打着翅膀,发出嗡嗡的轻微颤声。

阿呆皱了皱眉,觉得佛子是在讽刺他。

果不其然,佛子仔细的端详着指间那枚寒蝉,叹道:“世人咏蝉,‘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熏熏然自矜高洁。却不知清露是虚,疏桐是虚,居高亦是虚。只有秋风是实。”

“一旦难寻清露饮,失却疏桐栖,亦没有高处可居之后,它也只能如苍蝇一般,发出嗡嗡噪人之杂声。”

那小沙弥耿直的可爱,憋了半晌,终于找到话头,顺杆子上爬,问道:“师兄,那秋风如何是实?”

佛子一愕,方知这一句“师兄”乃是叫自己。微微一笑,扣指轻弹,将寒蝉送回古树枝叶间。“因为秋风能救它。”说完,他又转向阿呆,轻道:“我叫秋风。”

附注:本章回目剽窃自河北苍岩山寺庙天王殿楹联。原联是“古寺无灯凭月照,山门不锁待云封”。意境之深远,点对之jīng妙,远胜什么“人过大佛寺,寺佛大过人”之类的文字游戏。来历也颇有意思,诸位可搜来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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