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陆虞软硬不吃,阿呆是彻底没了办法。直怪自己自作自受,好端端的打上一架不就完了,非要讲文明,要赔偿。就在他脸上挂不住,一筹莫展之时,青石板大街那头匆匆跑来两名着宫禁装束的内官。见侯府门前一片混乱,石板扭曲,碎屑遍地,内官脸上讶异,很快又恢复平常,瞧见阿呆站在众人中间,很像侯府的主事之人,于是朝他拱手禀告道:“这位可是沈飞公子么?好教二公子知晓,南王殿下即刻来访,望公子早做准备。”
阿呆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声:“南王是哪家王爷?很有钱么?”
内官回道:“二公子说笑了。南王自然便是三皇子殿下。”
又一个情敌派来的狗腿子!于是阿呆更加没好气:“归报尔主,愿意拿三万两就来,不愿意就拉倒。”
此话诛心,二内官闻言惶恐。南王殿下是皇子之尊,又肩负监国重责,此番屈尊来访,居然还要被勒索?素闻武安侯府二公子无法无天,嚣张跋扈,果然不假!内官不敢呵斥,匆匆返回去禀告。
不多时,但闻环佩齐鸣,珠玉并响。一众人打着曲柄黄罗伞,举着檀木避路牌,风屏尘障无一不备,竟是太子仪仗队的排场,向着侯府正门处缓缓行来。
黄罗伞下并肩站着两人。三皇子居右,戴着簪花九龙冕,身着月白sè鎏金滚龙袍,外罩一领暗金流红披风。左边那人不知是何身份,竟能与三皇子并立。他脸上罩着一副小巧jīng致的银灰sè面具,遮住了眉目,止露出薄薄的嘴唇浅抿着。身上穿着一件淡雅长衫,天蓝sè为底,上面镂着白sè云朵印记。仪仗队也分为左右两边,三皇子身后是金甲羽冠的御林军,戴面具那人身后则是几名侍从,穿的绿油油的,像跟了一排大树。
鹿霜青看清那些不明来历之人的打扮之后,脸sè登时凝重起来,挤到了前面,想要向阿呆传话。偏偏阿呆心眼小,很爱吃醋,刚和三皇子一照面便用目光打起架来。
多rì不见,三皇子如月兑胎换骨了一般,目光中再也没有那rì南湖夜坊初见阿呆时的温柔,而是尽显凌厉霸气之sè。阿呆脸sè平静坚定,带着三分淡漠,凝视三皇子。
三皇子突然笑了,他不再与阿呆对视,不是因为畏惧,而是觉得无聊。他走出黄罗伞,来回踱了几步,眯着眼睛看朝阳,看霞光,看侯府门外大街上扭曲凌乱的青石板,看侯府大门粉碎后一览无遗的府内景sè,看沈飞看月照看陆虞看李大庸。唯独没有看阿呆和萱萱。
不看阿呆,是因为他不想看。不看萱萱,是因为他看不到。他明知道萱萱就站在一旁,他能听到萱萱细微的呼吸声,能嗅到萱萱身上散发出的幽香,但就是看不到她。视线在萱萱身前扭曲,空间自萱萱身前折叠。
看不到,当然是因为阿呆不想他看到。不过三皇子并不在意,他的目光漫无目的的在侯府周遭游动,时而向往,时而不屑,终于变成了冷漠。他背负双手,低头看了看陆虞随手丢下的水晶吊坠儿,有些好奇的用脚尖踢了踢。水晶坠儿在石屑里翻滚,最终蒙尘,黯淡,不再折shè出朝阳的七彩光芒。
“你看此物,来自号称通仙之所在的碧城阆苑,晶莹剔透,光辉璀璨,若置于凡世中的珠宝行中,定能引得无数人趋之若鹜,争相追捧。”
三皇子依旧未抬头,继续用脚尖把玩着这颗名贵至极的水晶坠儿,似乎玩月兑了脚,水晶坠儿被他踢进大狮子的碎屑中,掩埋于地,再不可寻。
“然而一旦蒙尘,它也就是颗石头。被碧城高人从仙人遗物上截下时,它能换一座城池;被乡野农夫从田间荒岭挖出时,它换不到一碗稀粥。石如此,人亦如此。”
三皇子旁敲侧击,并没有指名道姓,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说阿呆。
于是阿呆指了指陆虞,对三皇子道:“你真无趣。就算为了打击我,好歹也该问问正主儿的意见。”
陆虞抬脚一震,那堆大狮子化成的碎屑更加细碎,变成了齑粉。
陆虞伸手一引,冰雕融化的那滩水迹被他引至空中,凝成一面薄薄的冰镜。阳光透过冰镜洒落,映出一道七彩虹光,照在石屑齑粉上。然后便有更多的虹光冲宵而起,绚烂之极,刺的众人都眯起了眼睛。
陆虞冷冷的瞟了一眼三皇子,道:“碧城岂能蒙尘?”
三皇子意味深长的道:“这里是流云dìdū,不是碧城。”环视诸人,又淡淡道:“想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此刻高人俱在,单单明面上的一品宗师便有月照、陆虞、鹿霜青等人,要听不听故事,本轮不到沈飞说话,但他毕竟是侯府二公子,算是半个主人家,于是踱步上前,开口道:“殿下的故事,皇室的调调,dìdū风月书局早就写过,美其名曰‘**’的那本,销量不错,大家都看过了。”
三皇子不以为忤,道:“那是我的私生活,不劳沈二你挂念。我要讲的故事,名为‘执念’。”
“执念”是佛家经常用来忽悠人的专业术语,所以月照老僧似乎很感兴趣,他摆手止住了沈飞,饶有兴致的道:“殿下不妨说来听听。”
三皇子极有修养,朝月照僧拱手行礼,算是打过招呼,反问道:“在此之前,本王想问问大师,什么是执念?大师可有执念?”
月照僧道:“执念不是执着,而是错误的执着。知错不改,是为执念。我自然也是有的。”
知错不改,是为执念。在老僧说来却反而有几分骄傲的意思。说到“我自然也是有的”一句时,一向慈和枯槁的脸上竟然闪现出一丝狂热。宣了一声佛号,道:“殿下以皇子之尊,既yù当众谈执,那么老僧也有一段故事,想与殿下印证一番。”
到了他们这个地步,讲故事自然不仅仅是讲故事,尤其是带有执念的故事。故事可以编造,执念却不能做伪。他们所要讲的,也绝不是祥林嫂那些夹杂着大量xìng生.活的爱情八卦,从一段故事中,可以探明他人态度,可以表明自己意志。尤其是月照僧这等身在一品巅峰又更进半步的绝代高手,听他讲故事,往往便是听他讲破境的契机。
于是众人极期待,有人看向鹿霜青,有人看向陆虞,更有人看向阿呆。希望他们也掺和进来,搞一场盛大的“故事会”。
鹿霜青被看的不好意思,听老僧讲“执念”二字,他心里似乎打开了一道缝隙,无数执念奔涌,想要宣泄出去。偏偏执念里附带的那些往事过于悲惨,他不愿揉开了撕碎了将给众人听。于是故作冷漠的道:“我只有执念,没有故事。”
月照僧道:“胡乱编一段,说来听听嘛。”
鹿霜青心想“上界的故事你们听了也不信”,蓦然间撇到与三皇子同行而来的那个人,于是指了指他,道:“用他的故事交换。”
戴面具那人自同三皇子来之后,便一直没有出声,只是静静的旁观。此刻被鹿霜青一指,他极不屑扬了扬嘴角。面具之下,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声音如流云一般飘渺:“你知道我?”
鹿霜青点头:“知道。”
那声音变的如夏季雷云前汇聚的乌云一样厚重:“你见过我?”
鹿霜青点头:“见过。”
那声音再变,如凛冬大雪前密布的彤云一样森寒:“那你凭什么和我交换?”
鹿霜青突然昂起头,死死的盯着那人,道:“因为你是我见过最没有尊严的人。你曾被人揍的像狗一样趴下,然后从别人的胯下爬过。”
面具男子突然平静了下来,道:“既然知道这件往事,你再和我交换岂不是很亏?”
鹿霜青认真道:“不亏,我就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看样子今天是不太能打起来了,沈飞觉得很无趣,习惯xìng的摇了摇折扇,却发现手中扇子已被陆虞刚才散发的气势毁掉。于是恼火的将扇骨丢在地上,看向了陆虞。
陆虞微微嘲讽道:“怎么,你也要和我交换故事?初入二品的大高手?”
沈飞的故事,是一部猎艳史,听多了会痒会馋会腻,所以大家都不感兴趣。特别是在场的还有月照僧这种德高望重的宗教界人士,确实不适合讲出来。不过沈飞要交换的不是这些,他不耐烦的看着陆虞,道:“不想换你就在这儿自己对着剩下的那只大狮子讲吧。”说完转身,伸手做了一个“请”手势,将月照僧、三皇子、面具男、鹿霜青等人朝府里让去。
众人鱼贯而入,陆虞跟在最后,咳嗽了两声,道:“我也没有故事,我的故事都在别人的故事里。”
阿呆侧身挡在陆虞前面,指了指已经没有门的大门,没有说话。意思是:“你也想进?门儿都没有了!”
陆虞道:“三万两我不要了。”
阿呆道:“请进。”
流云帝国太元二十三年九月初三,本应是一个极为平常的rì子。这一天,不是国庆rì,也不是国殇rì,甚至不属于任何一个节气。然而历史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它从来不会特意选择某个良辰吉rì。
九月初三,忌沐浴,忌嫁娶,忌奔丧,忌出行,大煞西方。在这诸事不宜的一天,数名一品宗师齐聚武安侯府,监国南王殿下驾临。
武安侯府的朱木大门坏了,世人心中的一座圣地再无阻拦,能一眼望尽府内风景。世界从此不再神秘。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