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程少华坚持徐瀞远先坐他的车,一起去吃饭,然后他再送她回来牵车。那些工具,先放回她的小货车上。
稍后,在程少华车上,他问徐瀞远:“想吃什么?我请客。”他说了一大串气氛美灯光佳价钱不菲的西餐厅,铁板烧啦牛排馆啦日本料理店啦。
她说:“现在很饿,不想吃那些假掰又要等的慢吞吞料理。”
什?什么?!程少华斗志整个被挑起。“不然你是要吃什么?”最好你是说得出很厉害的。他的品味一流,她真是太不懂他了。枉他释出善意,想跟她来顿浪漫烛光晚餐,为美好之日划下句点。可恨他的品味严重受到挑衅。
徐瀞远说,她想吃:“阿婆饭团。”
“阿……阿婆饭团?!”程少华惊骇,饭团二字,太杀风景。他们可是刚刚亲昵热烈地缠绵过,肢体交缠,水乳交融且——
“离这里半个小时就到了……”她说。
好,好极了!他暗暗咬牙,心中悲凉。她可是被他彻底满足,欢愉N回,高|潮连绵,结果……徐瀞远,你的表现,可以更淡定!你要吃阿婆饭团还是阿公肉圆随便你啦!悲泣——
车子在宁夏夜市前,十字路口旁停下。
徐瀞远指向窗外,那里有一个路边推车摊,一群人排队等待。
小招牌,正写着大大四字——“阿婆饭团”。
“就是那一家!”她说。
她真是很能打击男人的热情,程少华剧烈枯萎中。
“好!就吃这个。”他自暴自弃道。
“你下去买。”她说。
等一下,他有疑问。“我?不是要一起下去吗?你现在是要我自己下去排队买饭团?”
啊不然咧?徐瀞远说:“不是你说要请客的吗?我在这帮你顾车啊,这里会拖吊。”她一番好意。
他不感激,他对“阿婆饭团”四字很有意见,她毁了他的浪漫细胞。
他问她:“买了饭团在哪儿吃?”那摊子又没座位。
“在车上吃啊!”她好随和的。
“好。”算你狠!老子我下车,谁叫我下午那么爽,谁叫你让我这么迷。你最好是电力强到可以让我上瘾,不然等我断线我立刻抛弃你。程少华心中气恼,嘀嘀咕咕,虽然挣扎,但他还是下车了。
且默默地加入排队行列了,天啊,他好恨自己喔。是啊,这世上有一种爱情,会让你产生一种好恨自己的感觉。呜。就是这种感觉,他干嘛听她的呢?
在排队时,他纳闷地想,徐瀞远绝对是变态。试问,天底下有哪个女人会在跟男人翻云覆雨后,杀风景地说要吃阿婆饭团?他要请客,又不用她出钱,她是在帮他省什么啦。
可怜的程少华,排了十分钟,尚未到达阿婆处。
这时,惨事发生。
正忙着包饭团的阿北,忽然走过来,跟排队的人龙喊:“酸菜没有喽,可以接受的话再等喔!”
这下如何是好?
程少华陷入窘境,进退失据。都排那么久了,他不能离开。但……酸菜没了,那变态女人还要吃吗?这时,不能走开的他,只好朝前头等在车内的徐瀞远,大声呼喊。
“酸菜没了,你还要吗吗吗吗吗吗?”如果这是空谷,回音肯定很长。为了让车内的徐瀞远听见,他不得不虐待前方人们的耳朵,并且非常唾弃自己的行为。他冷酷的形象、高尚的品味,于今终于毁灭,有一种爱情会让人有重新投胎的感动。
程少华想,他今天投胎了,从风度翩翩的白马王子,投胎成夜市台客。呜,他该啜泣还是欢欣?他好分裂啊。
徐瀞远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脸来,朝窗外喊:“你说什么?”
程少华只好再高声喊过去:“酸菜没有了,你还要吃吗吗吗吗吗?”
她点头。
这时,程少华忽然听见旁边有人激动喊——
“程少华?你是作家程少华对不对?”
程少华万万想不到买个阿婆饭团也会被书迷拦截。
一名路过的时尚青年,热情地挨向他:“我参加过你的签书会,你是我的偶像啊,你的书我都有买,你说的对,女人就是不能宠,以前我谈恋爱的时候就是……”
巴拉巴拉,以下是时尚男的坎坷情史。
没兴趣听啦!程少华很窘,沉着脸,心里飙脏话。偏偏,这时,徐小姐又从车子那边喊过来:“喂!顺便买一瓶雪碧,谢啦。”
呃……很好,这女人可以将他摧毁得更彻底。
时尚男惊骇,崩溃。那女人对程少华什么态度?他不敢相信,他崇拜的男作家私下竟然也是……妻奴?
“你真的是程少华?”时尚男怀疑。
怀疑得好,程少华没好口气回他:“你认错人了。”
“程少华,我饭团菜脯要多一点。”徐瀞远又追来一句,将程少华打入地狱。时尚男听见了,好唾弃地瞪视程少华,颇不屑地:“原来作家的话不能信。”心碎书迷走了。
走吧走吧,连我自己都唾弃自己。程少华臭着脸,只想快快领到饭团,消失无踪。
终于轮到程少华了。“菜脯要多一点。”
老板摊平白饭,包馅料时又问:“菜脯要辣的还是不辣的?”
哼,就买个饭团是有多少道程序啦?程少华吸口气,又朝车子方向喊:“你菜脯要辣的还是不辣的?”英雄气概,荡然无存。一身傲骨,毁于当下。
“我要辣的。”徐瀞远嚷道。
“辣的。两个都辣的。”靠夭咧,最好这个饭团是无敌好吃,不然他要掐她脖子问她Why、why?让他变得这么窝囊?
买了饭团,他又到便利商店买雪碧,终于带着破碎的自尊,回到车内。
徐瀞远饿惨了,拿来饭团,大口嚼,又灌雪碧。几百年胃口没这么好了,今天消耗太多体力了。
“很好吃?”程少华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几乎是狼吞虎咽。
“赞。”
“奇怪,你是女人吗?”在他这么英俊的男人前,这么放得开,大咧咧地?她咕噜咕噜灌雪碧,抹抹嘴说:“当然是女的,你没发现吗?”
他愣住,大笑。“是,是女的。”唉,他问了白痴问题。
不跟她呕气了,程少华问她:“徐瀞远,你下午可是忘了时间,可是忘了自己?你说实话。”
“唔。”她低头啃饭团。“算是吧。”
“你的条件我可是办到了——”他洋洋得意。“我们交往吧。”
徐瀞远自有盘算,她想了想。“好,但房租不会少,我对你的态度也不会更好,如果这样你还想跟我交往的话。”
“喂,你就不能讲些罗曼蒂克的?今天的事对你来说一点意义都没有?”她的表现,像在菜市场买菜,随便随便地。他不了解她的想法,她有喜欢他吗?应该有。不然怎么会跟他上床。但是,她真的很喜欢他吗?好像也看不出来,一般女人上床后对男伴的依赖撒娇她都没有。
程少华感觉自己好像徐瀞远手中的饭团,任她大嚼特嚼,吃干抹净。
她坦白道:“我老实跟你说,今天的事,我觉得就像很饿的时候吃到阿婆饭团,很过瘾很满足。我猜我大概是饿太久了,不管怎样,很久没睡得那么好,谢啦。饭团吃完了,我们回去吧?”
她倒是吃得很过瘾,他呢?他的饭团一口都没动。
程少华丧失胃口,原本的好心情,消失无踪。她那是什么比喻?把他跟饭团比吗?他拿这女人没辙,他没办法控制她的反应,他丧失过去在感情中的悠游自在跟安全感。
他开车送徐瀞远回去换车。
她上货车前,模了模裤子口袋,有个随身的东西不见了。
“你帮我洗衣服的时候有没有——”
“这个吗?”程少华从他的牛仔裤口袋,拿出她的东西。那是一个小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男人照片。
“掰。”徐瀞远拿走。
“等一下。”程少华忍不住问:“是你喜欢的人吗?”他看过照片,是年近四十,穿西装的男人。记事本内,密密麻麻记载都是某人常出没的地点。常去的雪茄馆,餐厅,咖啡厅。
“这是我的私事。”她没正面回答。
“你暗恋他?”
“跟你无关。”
“原来你很痴情。”
“对,我很执着,所以交往的事算了吧——”
“不行。”
他搂住她,给她个结结实实的热吻。教她膝盖发软的那种吻,她身体僵硬,想抗拒他亲近。但没办法,他把她锁得很紧,吻得很深,教她思绪恍惚。
终于他放开她,说道:“你有暗恋的人也无所谓,我不会认输。”
“随便你。”徐瀞远上车,驶离。她不在乎他的自信,他的挑战欲,他的感受。她不在乎他误会,更不在乎他对他们关系的定义。
是呵,这几年她在乎谁的感受了?
一个自顾不暇的人,哪有余力关心别人?
她想着的,都是她无处发泄的怒火,无从弥补的内疚。朋友劝她,过去已经过去,人要忘了过去,才能拥抱未来。
徐瀞远嗤之以鼻,过去如果是那么容易放下,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疯人院跟安眠药了。
汽车驶回老家,徐瀞远进家门,归还钥匙跟工具。
母亲在办公桌前坐着,一见她就笑着过来关心。“房子修好了吗?唉,你爸说要去帮你,干嘛不让他跟?弄到这么晚?”
“都好了。”
“你爸在房里生闷气,他整天不说话,我快被闷死了,你爸关心你……”
“我明天要上班,走了。”
“要不要弄什么给你吃?”
“吃过了。”
“跟你爸打声招呼吧?”
“那个混蛋呢?”徐瀞远问起哥哥。
母亲脸色微变。“他在房里……”
“咖啡店不开了吧?”
母亲面有难色。“我跟你爸讲好了,不会动用到你那间房子……”
“然后呢?”徐瀞远发现墙边堆了一落一落置物箱,她过去,掀开其中一只,里面都是杯盘。
“他还是要开?他哪来的钱?”
“是你阿姨……她觉得——”
“算了,我不要听。”想也知道,哥求她卖屋不成,现在想拖亲戚下水了。
“你们会后悔,他不是做生意的料,他不是认真的,为什么你们这么傻要一直被耍被利用?就因为你们这样纵容他,他才不肯老实做人。”
“不要这样说你哥,我们不给他机会,还有谁会给他机会?”
“他可以跟我一样去停车场收费,他也可以去当清洁工,他能做的事太多了,为什么一定要当老板?你们看不出来他只是想好高骛远,拿个老板头衔吗?”
算了,不说了,多说无益。
爸妈溺爱哥哥,也不是一、两天了,他们眼中只有这个长子。
徐瀞远转身走了,不想在那个家多留一秒。
回到停车场,窝在蜗居内。
徐瀞远躺下,搂着枕头,恍惚着,心情复杂。
程少华误会了——照片中的男人,是她最恨的郑博锐。她时刻带着,只是为了记住仇恨。只是,没想到,下午发生了那样的事。徐瀞远感觉慌慌的、乱乱的。不太敢相信,真的跟程少华做\\ai了。那么激烈热情,那样被他彻底占有,那样失控地狂喜高|潮。
她好像失去某部分的自己,失去疆界失去边际。没想到她跟没有感情,也不在乎的男人**。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甚至不了解这个男人。
徐瀞远,你果然在毁灭自己。
她想到王仕英,她爱过的人。
差点就结婚,当时如果顺利结婚,此刻应该已经有小孩,和他有正常家庭。谁能料到世事变化,命运无常?
丧妹之痛,使她陷入疯狂。她放弃他,她逃婚,她不顾他将因此承受的压力,那时她心里只有恨。她被恨碾碎,没余力应付他。她像剌蜻,毫不体谅未婚夫的心情跟处境,一再得罪他家人,直到自己没脸继续和他走下去。
是她把他推开,三年了,她不和他联系。没有她,他的人生会更好。因为她如今置身地狱,每天都像踏着碎玻璃,日夜睡不稳,食不知味,身体麻木,心中冷酷,直到……程少华……那个人……
他像个不速之客忽然闯入她世界。
这三年来,今天,是她最放松的,像被痛苦放了短暂假期。她知道,她利用了程少华,利用他逃避痛苦,这不是爱,这是。像患疾的病人,疼痛时来一剂麻药,他就是那帖麻药。
徐瀞远想着——
他应该无所谓的,他不会因此受伤,他的爱情观很开放,是因为这样和他相处时她没有负担。她可以尽兴地冷酷野蛮自私,她想,他够强悍,他不会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