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华签完最后两本书。
编辑转交一袋物品,她说:“一个书迷送你的。”
程少华看着那只棉布提袋,它很沉,灰色布面,绣着一只白羊。他打开袋子,心狠抽了一下。
一旁编辑看见,笑道:“铅笔跟曼陀珠?好特别的礼物,大概希望你多多写书吧。”
程少华震惊着,袋子里一枝枝削尖的铅笔,各种厂牌,笔杆有各种颜色。他拿出其中一枝铅笔,检视削痕,是手工削的。
他知道是谁。
他霍地站起。“那个人呢?”
“走了吧,我问她要不要签书,她说不用……少华?!”编辑看他冲出书店,拦不住。
程少华跑出书店,环顾四周,街头,马路,细雨纷纷,地上落叶铺展,风萧瑟,行人寥寥。
“徐瀞远?!徐瀞远!”他大声喊。但这雾色街头,没有她的身影。
他以为自己是实的,稳的,妥当的。
但风吹过,当细雨凉过脸,湿了颈项。意识到她来过,他却没看见她。
他很紧张,他脆弱了。
他惊觉到自己是虚的,浮的,空着的……
深夜里,猫儿们聚在程少华书桌上。
它们面对桌前主人,偎成一排,团着取暖。
程少华看着,叹息了。一只一只轮番搔它们下巴,有伴真好啊。它们这样真可恶,根本是在刺激没伴的主人。
离开徐瀞远,他没跟任何女人交往。
是不是放不下她?
程少华将铅笔一枝一枝排在桌上清点。
九百九十九枝?那女人真疯,这些笔要削多久?只怕是削到手都破皮长茧了吧?曼陀珠也是,一大堆地,被他叠成小山丘了。
可恶。
程少华吸口气,揪头发。
他懊恼,他焦虑,他苦恼地想……
老子今天穿得够帅吗?!
早知道要穿……
等一下,又来了,又发作了,又被徐瀞远干扰了!
他蒙住脸,静一会儿,忽地肩膀抖动,窃窃地笑了。
唉。
讨厌爱情。
唉。
讨厌爱人。
爱太多会很累,要花很多力气平复自己。
累过头了,没力气了,决定分开。以为这就轻松了,结果,要花更多力气……来遗忘她。矛盾挣扎,跟她的影子奋战。好不容易,恢复正常,却是自以为的正常。他终于得到结果,结果是他,更加更加地想她。
多荒谬,多滑稽。
程少华取出手机……从通讯录,叫出徐瀞远。
“可恶的女人!”冲着她的号码骂。“坏女人!”
深夜,徐瀞远熄灯,躺在床,准备入睡。
手机响起。
她没被惊吓,现在,因为工作,已经习惯业主随时召唤。
她模来桌上的手机,按下接听键,放在耳边,很公事化地说:“你好……”彼端,没人说话,那儿播放一首歌。
她惊愕,检视来电者——
是程少华?
他不说话,重复播一首歌给她听。
徐瀞远听着,侧身躺着,握着手机。她颤抖,泪不止。
男歌手,深情唱着——
我有感情洁癖要熟不容易
我的孤癖就爱搞自闭
最近有点诡异打喷嚏打不停
难道遇上了天敌难道是你
上段感情杯具才刚洗干净
才消毒过伤痕和细菌
不是我的类型才是你最让我讶异
回神已经少不了你
让我们一起一起做什么说什么随便你
比亲密更亲密给我呼吸给我想象力
你的乖乖你的坏坏所向无敌
解决所有难题改写我对爱的洁癖是你
让我带着你一起到这里到那里喝Coffee
比Baby更Baby就算卑鄙也要霸占你
我的帅帅我的呆呆请你蹂躏
欢迎你的怪癖吃掉我对爱的洁癖请你
你的乖乖你的坏坏所向无敌
解决所有难题改写我对爱的洁癖是你
徐瀞远哭泣,对着手机喊。“你出来,我请你吃饭。你出来——”
他终于说话了。“凌晨一点,除非是疯狂爱我的女人,我才不要出去。”
“是被你抛弃的小狈,求主人出面。”她又哭又笑。
“……去哪儿找我这么窝囊的主人。”他笑了。
“我想你……”她泣不成声。“我想你啊……”
唉,他能说什么?
他拒绝不了她的呼救,她的哭求。
他马上冒着寒风细雨奔出门,急着带回亲爱的女人。
“小狈成交法”?
不,再也不了。
他的爱情,再没试养期。
就这样好吗?这次,就一生一世。
凌晨两点,他们在营业到晨间四点的“鼎王”,吃火锅。
仿古建筑,平日人声鼎沸。午夜,人烟少,有暗暗风流感。
空调冷,而他们是一对刚刚和好的鸳鸯。锅鼎烫热,鸳鸯锅,麻辣汤,大酸白菜汤。
桌面摆着一碟粉淡橘的腐乳酱,一旁是青女敕翠细芽葱。一大盘猪肠圆融Q润,油条年事颇高,鱼饺薄皮藏鲜。白米饭最淡,粒粒分明,衬以上几味正好。
宛如他们这一年的经历,相遇后,活色生香,高潮迭起,毫无冷场,波折不断。
而这刻,他们卸下世故盔甲,抛弃沉重历史。
小别后,更清楚,今生要的只有你。
他们感情基座更稳固,好比案上那壶钝重铸铁的硬茶壶。
他们凝视彼此,热情激动。
面对面,千言万语,反而尴尬,不知所云。
过去他们埋怨过彼此,过去也深深思念过彼此。过去有愤怒跟不谅解,过去有热情也有伤心时。而今种种激烈情怀皆淡去,唯一尚未淡尽是……他们还想在一起,很想在一起。
此刻满桌美食慰劳之,他们甘愿做个脑小胃大的俗人。
徐瀞远对他微笑。“今天不管你吃多少,我都买单。”
“这是给我的慰劳奖吗?”程少华微笑。唉,这个害他吃尽苦头的女人。他有点恍惚呢,面前,是徐瀞远吗?
她头发长了,愤世阴郁的容貌变了。
她第一次穿粉色衣裳来见他,粉红紧身衣,将她身形柔美衬托。她盈盈地笑望他,丽眸饱含水色。那以往总是紧抿的嘴,而今微微上扬着。她一直憨憨地望着他,一直腼腆地对他笑。他也一样,一时口拙,除了吃东西,就是傻笑。
喝了几口热汤,重逢的激动情绪渐平复。
徐瀞远问他。“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
“哦?”她好奇这个?他听了大乐。他知道她在意他呢。他说:“没有。”看她目光亮起,她仿佛很高兴呢。
她笑道:“条件这么好,怎么没交女朋友?”
“被你害到不敢跟女人交往。”
她笑了,她可开心了。她说:“我会负责的。”瞧瞧她,多搞笑啊。过去怕负责他的深情,现在却抢着说“我会负责”。唉,人果然会改变哪。
“多吃点吧。”他挟了一块鱼饺到她碗里。
“你也多吃点。”她挟起泡了麻辣汤的油条给他。“这个泡太久就不好吃,快吃。”
然后,她想起来,问他——
“我后来自己跑去找泡泡冰,离我那里最近的是南京东路五段市场里卖的士林泡泡冰,对吧?是吧?”
“嗯哼。”
“但是为什么我的泡泡冰一买回去就融化了,那时你买给我的都不会。”
“笨蛋欸,那时天气那么热,买泡泡冰给你,我会用盐水做好几个冰袋先放包包里,不然你以为泡泡冰带过去还会那么好吃?”
原来如此。
她微笑,他是这样细心体贴,连买个泡泡冰都做好周全计划。只为了到她手上时,依然是最鲜甜冰绵的口感。
“程少华。”她忽站起,吓他一跳。
“干嘛?”
她凑身过去,越过桌面,勾住他脖子,吻他脸庞,在他耳边说——
“我爱你。”不顾旁人,不管不管,好感动,好爱他,这失而复得的爱啊。这次,换她大胆侵犯他。
他笑了,转头,跟她亲吻。
“我也是。”他眼眶潮湿,闻到她头发的香,重温她柔软唇瓣。
贪心地吻她,知道自己,早就被她吃掉了。
在一团福气美食间,在热气氤氲的好气氛里,这对恋人,重归于好。
决心携手迈向未来,以更好更崭新更柔软的自己,圆满这份爱。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