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好长一段日子里,沈云每天的生活更加枯燥。晨练,吃饭,上课,然后就是到未名亭里看日落。
手里总是拿着那张拓印的画像。
一坐就是两个时辰。直到露水重重,他才会摆渡回来,也不多说,倒头便睡。第二天起来继续重复这个流程。
所有人都觉得沈云又一次疯了。他的举动根本不符合一个世子的行为举止。
是的,发生这样的事,谁都会难过。可在他们看来,既然难过就应该马上再拿点钱过去给人家啊!一个世子,竟然每天就知道自怨自艾,没点男儿气魄,实在是废物。
如果之前沈云放荡不羁,风流成性的性格,还算有人感慨“男儿当如是”的话,现在他这不死不活的模样却没人赞同了,只有一片鄙夷声。
只有方誊知道,这是沈云在用一种特别的方式却为这个无辜的女孩悼念。
试想一个会因为女儿之死将自己手砸断的父亲,还能用钱就买到他的心安吗?他这是在为自己的技艺悔恨,如果不是有一身打铁的高超技艺,他就不会获得老州居民资格,如果没获得这个资格,他就不会搬来这里,他的女儿也就不用死……
那夜之后,詹姆斯也没有再纠缠步婵。沈云也对詹姆斯道歉了,说如果不是自己出的馊主意,没准还能让步婵对他有所好感,可现在,一切都没用了。
没想到詹姆斯却很豁达,拍拍他的肩膀说:“嘿,伙计,这不是你的错,明白吗?她对我没感觉。没感觉你懂吗?就像当年屋大维君王对克里奥佩特拉一样,没感觉的事,谁也无法强求。”
“你怎么知道屋大维对埃及艳后没感觉?他只是不敢有感觉罢了!”沈云反驳道。
詹姆斯耸耸肩:“无所谓,反正埃及艳后没有完成她艳名不败的神话……话说,渊让君你似乎对我们西方史非常了解啊,你怎么知道埃及艳后的?”
沈云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着自己单调独特的哀悼生活。
学校里的女生对沈云也大都避之犹恐不及一般。去食堂用餐时,很多女生都会躲着他。看他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恐惧。
鄙夷还好理解,恐惧又算什么?
“我怕他哪天看上我,又用那些花招来追求我,最后将我抛弃……你知道的,我这人最受不了那些浪漫调调了,万一沦陷就惨了!”一个满脸雀斑,肥头大耳,至少超过一百公斤的“美女”忸怩地跟周惠说。
周惠差点被嘴里的饭给呛死。
除非沈云现在真的变成白痴,不然想让他对这种女人下手都难。当然,周惠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她开始有事没事地时候想起沈云。
一想到那个家伙,周惠就觉得很生气。虽然之前也有过相似的感觉,因为他的确算是第一个会如此对她的男人,但那种生气和郁闷却会很快被现实里的其他事情冲淡,最后销于无形。虽然仍旧是生气,但周惠能够察觉出现在与过去不同来:她心底的情绪,因为某个人而变得沉静和深厚了!
特别是最近周惠经常会有意无意地经过未名湖,每每都能看见他孤单寥落的身影在残阳下渐渐消于无形,那种天地苍茫的寂寥,让周惠会感觉一阵阵的揪疼。
“这样一个会为自己的过错而深深懊悔的男人,难道真的是那么不堪吗?”
她隐隐的猜到自己是怎么了,但却不愿意去承认。只是不断的问鄢如月:“鄢姐姐,你说沈云他是个卑鄙小人吗?”
鄢如月最近的心情也糟糕透了。沈云如今的状态让她寝食不安。可又不能向人表露出来。很多次,她都看见沈云沉郁地拿着书本经过,可却看都没看一眼,那双原本飞扬跋扈、炯炯有神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悔恨和自责。这让她原本想上前打招呼的勇气都丢失了。
她也经常找借口经过未名湖,有时就干脆坐在茂密的树林里,透过葱郁的草丛,看着那个在湖中心的寂寞身影,回想那个午后,两人不经意间的亲昵……有一次,她就这样想着想着,突然有种冲到湖中心叫他不要那么难过,将自己的心意告诉他的冲动。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
不是她没有足够的勇气,而是她发现,步婵那高挑的身影也出现在湖边,就站在摆渡亭上,遥望未名亭上的沈云。目光里充满了自己从未见过的复杂。有痛恨,更有欣慰,还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
她愧疚什么?
鄢如月想不通,但对于周惠的问题,她却能快速回答。
“当然不是。能作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这种诗句的人会是卑鄙小人吗?那我倒希望这种小人多一点!”
“哦。”周惠应了一声,又抱着棉丝被躺在床上不声不响。
步婵自从那天之后更加冰冷。当然,仅限于对男生。周惠说,她就差在脖子上挂“男生与狗不许靠近”的牌子了。由于周惠跟她是同一个专业,所以经常两人一起上课。可那冷冰冰的模样,连平常喜欢跟周惠的男生都纷纷躲避,就像身上带着瘟疫似的,让周惠郁闷了好长时间。
就是在剑道课上还能看见步婵那惊人的活力。唯一能跟步婵说话的,也只有剑道课暂执教官王戎。
王戎对步婵也颇为尊敬,这个傻大个,对剑术比自己厉害的人都是这个样子。每堂剑道课上,仿佛不是他在教学,而是步婵。因为他总是会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和步婵对练,然后让其他同学观摩学习。
周惠不喜欢上剑道课。主要是不喜欢王戎看步婵的眼神。虽然她知道王戎并不是喜欢步婵,他只是喜欢步婵的剑术而已,但那种感觉还是让她觉得糟糕透了。所以她现在主要的愉快时间是上骑术课。因为骑术课上,沈云也会来。
自从那天之后,沈云的剑道课都是和别的系的同学一起上,刻意避开了步婵。反而是骑术课,沈云会准时到来---步婵从不骑马---周惠也不知道自己不喜欢上剑道课有没有这个原因在。
帝大是个非常开放的大学,它并没有硬性规定学生必须上课。在必修课中,也没有死板的规定每堂课都必须去参加。只要你能顺利毕业,而且将学分拿够,哪怕你一年四季都不上课都可以。如果你不能拿够学分毕业,那对不起,严格如军营的大学是不会允许你毕业的---这个时代的所有大学,可是朝廷的直属机构!属于国家力量!
在考试中作弊的学生,或者徇私舞弊的导师,将会受到轻则剥夺汉人身份,世代贬为新州居民,重则枭首示众,满门抄斩的刑罚。
封建社会,没有所谓的人身权利。
骑术课在帝大西面的马场进行。马场,其实就是一片巨大的林园。林园里有草地,也有树林。马场东侧有一排二层小,上是办公区,下就是训练管理处。每次上课,导师会提前一天到办公区报备,然后副教会去北侧的巨大的马棚里牵出训练用马,交到学员手上。
教授骑术的导师都是从战场上退役下来的军官,副教则是因伤或者别的原因退下来的士兵---当然,他们曾都是大汉帝国的骑兵。
每次骑术课,一般都是十人为一组,各有一个导师负责。组员是随机排列的,你可以呼朋引伴一起学习,也可以单独参加一个团体。训练内容都是一样。
从军队中退役下来的导师全都是剔着板寸头,面色凶悍,执教时绝对严格公平。在骑术课上,不管你是王公贵胄的子孙,还是潦倒落魄的穷人子女,只要你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他们都会尽职尽责地训练。
今天负责给周惠上骑术课的导师叫第五枭。第五是姓,枭是名。人如其名,长的如夜枭一样恐怖,细长的身躯,如夜枭一样凶猛的眼睛,更可怕的是他脸上有一道从左耳耳根一直拖到右下巴的刀伤,伤口已经愈合,呈现出黑褐色,望之可怖。
在众多导师当中,周惠对这个第五枭是最记忆犹新的。回忆里对他总是惊喜中带着一丝恐惧。
恐惧不单单因为相貌,更因为这个第五导师教课非常严格,任何人,哪怕是娇滴滴的美女,只要没有训练好,他都是一教鞭抽过来,然后用破锣嗓怒骂:“狗屎,混蛋,蠢驴,如果是在战场上,你早就死了,明白吗,死了!你这种废物在战场上只配成为一堆马粪……给我起来,不许哭,继续练!”
惊喜则是周惠知道,这个第五枭曾经是大汉帝国甲等军团---飞骑军团的大校旅长。骑术厉害不说,骑射更是一绝。骑在高速疾驰的战马上,他能左右开弓,十箭准准地射中百米之外的靶心!不过在帝大,学员的标准并没有这么严格,只要骑术过关就行,骑射本事也只要达到五十米,十箭有六箭中靶就算合格。女生的要求更低。
周惠还曾打听过,第五枭是在一次对匈奴的作战中被敌人伏击。一个旅最后活下来的不足两百人。他的脸被毁容,还在军医院待了半年才下床行走。本来他是可以不用退役的,可他自己却向枢密院递交了退役申请,并且不愿意去枢密院安排的军部闲职,而是来到帝大当一名骑术导师。至于他真正的退役原因,周惠也打听不到。
看见今天在这样一个导师手下上课,她不禁有些惴惴不安。不过很快她就将这股惴惴的心里抛到了九霄云外,因为她看见沈云牵着一匹黑色的马匹就走在她后面。
“人员到齐,所有人上马!”第五枭骑在一匹红马上,用破锣嗓朝他们十个人大声喊,“打起精神来,兔崽子们,赶紧去围着草场先跑两圈,等下还要过障碍,快!”
这十个人中,除了周惠还有两个女生,但第五枭还是管他们叫兔崽子。一点也没觉得不妥。
十匹马缓缓走出训练管理处,开始绕着草场缓慢遛马。练习骑术可不是一上马就挥着马鞭,敦促马匹前行。要知道,这些马匹虽然是训练了一年的军马,但不是军队里用来厮杀的战马,马力是需要慢慢跑开的。就算是随时处于战斗状态的战马,在战斗之前也需要一定时间的预热,否则很容易让马匹在奔跑过程中弄伤。
第五枭在前面带路,学员们在身后跟随。不时还有提前进入草场的其他学员,在导师的指导下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军马的嘶鸣声,挥舞马鞭时的破空声,还有那些导师粗鲁的呼喝声,在这片草场上混杂在一起,形成一副与平时安静氛围完全不同的喧嚣与热闹。
纵马疾驰就像现代人开着跑车飚车,那种速度与激情的刺激会让男人兴奋,女人尖叫。人处在这种环境里,很容易就会被带动起剧烈的情绪。
周惠骑着马,故意放慢脚步,渐渐与沈云平行。
“喂,沈渊让,你最近怎么不去上剑道课啊?”
明知故问。沈云在马上欠了欠身,看了她一眼,苦笑道:“不看见我,你们不是更开心么?”
周惠嘟着嘴说:“哪有。你不上剑道课,我怎么有机会让泾川君找你比武啊?!”
沈云淡淡一笑,也不说话。
周惠看他兴致不高的样子,只好转换话题,指着他身上的护具道:“咦,你的护具是新的,刚买的吗?”
今天沈云穿的护具的确是新的,长筒马靴,胫甲、腰甲、月复甲、胸甲、肩甲,还有头盔,全都是刚从外面买回来的。
他说:“马显钰输给我二十个金币,前两天何宽回家探望母亲,我就让他给我们几个一人带了一套新的回来。”
周惠探过身去,模了模他身上的肩甲,赞道:“手工不错嘛,外层是用精皮包裹的……哟,里面的软铁也是十足的新货,哪家护具店买的?改天我也去买一套。”
其实周惠压根就没想去买。沈云这套护具新是新,但却没有漂亮的花纹装饰,朴实的银灰色,除了手工结实可取之外,其他的跟她身上那套簇红的皇家护具来比,实在差太多了。她也只是没话找话而已。
沈云淡淡道:“婉莹父亲的那家店……”
周惠突然沉默了。
慕容婉莹的父亲砸断了自己的手臂,虽然后来让跌打医生给接了回去,但重活是没法干了,只能在京都开家护具店,打造一些软铁之类的轻活谋生。还好,老州居民的资格只要一日被承认,就永远不会被取消。那家店叫“鲜卑坊”,周惠也是知道的。不过从来没去过罢了。
“没想到,你还是放不下!”周惠有些难过,喃喃道。
“她,始终是因我而死!”沈云轻叹一声,不再说话。
周惠很想说他之前不是这样的,之前的沈云在听说慕容婉莹投湖自尽的当晚,还去飘渺居寻欢作乐来着,现在的沈云怎么会对她如此耿耿于怀?
“周惠,沈云!”一声爆喝从队伍前面传来,第五枭凶狠的眼睛看向他们,“这里是课堂,不是你们谈情说爱的场所,想要腻歪就给我滚出去!”
周惠一怔,她刚想解释自己并不是在谈情说爱,但是突然又好像被第五枭的这句话给触动了什么,最后只跟沈云一起大声回答:“对不起,导师!”
两人加快马速,跟上队伍。接下来他们在第五枭的指挥下进行了一百、两百、三百、四百米距离的高速疾驰,中午短暂休息之后又进行涉水、爬坡、跃栏等等障碍骑术练习。其间,两人再也没有进行过交谈。
周惠是不知道该跟此时的沈云说什么,而沈云是压根没有兴趣跟别人说话。
不过他们两人的骑术一向是很好的。第五枭也对他们的骑术满意。虽然没有表扬的语言,但从他那渐转缓和的眼神中能够看得出来。
直到日头偏西,骑术课才宣告结束。第五枭将队伍带到马棚,让他们亲手将马匹牵进马厩里,并告诉他们一些关于饲养马匹的知识,这才说道:“好了,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下次课再见!”
“导师再见!”所有学生集体向第五枭作揖行礼。第五枭则以军礼回复。
这是一个右臂横胸的军礼。沈云第一次见时还以为是罗马军礼,后来听詹姆斯介绍,才明白不同。大汉军礼是双腿并直,右臂横胸。而罗马军礼虽然也是这样,但最后还要将右臂张开斜举四十五度,高喊“奥古斯都万岁”。
礼毕,第五枭才说:“天色不早,回去。沈云,周惠,你们今天的骑术大有进步。很好!”
从这个冷面导师嘴里说出很好两个字,实在让沈云和周惠有些受宠若惊。周惠面带喜色地偏着头看了沈云一眼,沈云也难得地露出微笑。
带着这股喜悦,在往回走的路上,周惠终于试探性地问了一句:“今天,还要去未名亭?”
“嗯。”
“你天天去,每天一个铜币的摆渡费,都快把摆渡亭的老板给笑歪嘴了。”
“嗯。”
“其实你不用每天都去的。”
“嗯。”
……
周惠简直快被他这淡漠的态度气疯,正要横眉冷对时,突见一骑从远处疾驰而来。
马上骑士没有穿护具,而是穿着深色短打服,腰间一条黑色腰带。骑术相当精湛,马匹起伏间,他的身体就像黏在马背上一样,丝毫不见晃动。
望见沈周二人,他更加快马加鞭,直冲到前,干净利落地跳下马背,朝沈云单膝跪了下去。
“世子,侯爷到了,正在论社等待世子前去!”
周惠讶然,渤海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