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六年六月的旅顺,早晨,海面上布着浓雾。渔民们都熟悉“晨雾不收,细雨不休。”和“大雾不过三,过三十八天。”的习俗民谚。自能暗叹着天公不作美,因为这样的天气是不宜出海的。
但是随着冬季的来临,海边的渔民们必须储备好过冬的粮食,妻儿老小们还盼着他们用网中的鱼换来暖衣和生活器皿。大雾笼罩在海面上,已经是第三天了,心急的渔民早就耐不住xìng子,天刚刚亮,就来到海边溜达一圈,期望着老天会发发善心,有奇迹出现。因为他们实在不敢想象“大雾不过三,过三十八天。”的结果,十八天不能出海,恐怕全家人都得上去城里要饭了。
大雾依旧没有散,渔民们并没有看见奇迹出现,但是有些眼睛锐利的,隐隐的发现海边漂浮着一些东西,因为都听说过大鱼上岸之说,甚至有年老的渔民也见过如土丘大的鱼在浅滩上被困死,所以,心里迫切的渔民都想,难道是上天垂怜,竟然让我们遇见如此好事?
几个胆大的,不顾海水冰冷,早就挽起了裤腿跑了过去,在冒着泡沫的海水中溅起了一串串浪花,其余身体稍微弱一点的,只能在礁石上观望。看见跑最快的那个,村里人都喊他“狗子”的一个年轻壮汉,未及跑到跟前,就犹如见到鬼一般,抱头惊叫着,疯狂的往岸上跑来,速度竟然比刚才奔去还快上许多。
其余跟在他后面的人也是面如土sè,不要命的朝人群中跑了回来,那一声声惨厉的嚎叫响彻了辽东湾的上空。
卯时,金州中左千户所的千户楚越亲自带着兵卒赶到,此时,已经被事先派来的百户刘彬已经控制住了局面,将围观的渔民驱散,把刚才引起百姓sāo动的物事打捞了上来。整齐的摆在近海的礁石上,等候楚越过来查探。
是被cháo水推拥上岸的尸体,有男,有女,有七八十岁的老汉,也有十余岁的孩童,没有血迹。也没有伤口,死者身上更是没有衣衫,在初冬昏暗的太阳的映照下;显出诡异的白光。海东青在半空中嘶叫,盘旋。
在场的官兵每个人都仅仅攥着拳头,以至于指甲刺进了手心,破了。血流在沙滩上,瞬间就渗入cháo湿的白沙,不见了踪影。
尸体有四十七具,从被海水浸泡肿胀的身上可以看出,这些人不是渔民,因为整rì的劳作,渔民没有那么细白的皮肤。特别是双手,绝对不会如此细腻。附近渔村被唤来认人的里正中,已经有人惊呼出声:“这不是莱州永昌老字号的钱掌柜吗?”
莱州永昌老字号,是经营药材的,在山东地界算是一家比较知名的商号,楚越听了皱了皱眉头,没有出声,紧接着又有人认出其中的尸体。广宁的徐家商号的人、登州府展家的人……。
楚越的眉头皱的越来越紧,马上双眉就要挤在一起了,很明显,从这些人的身份上可以知道,他们都是跑私货的,说的难听一点,就是走私。倚仗靠海的便利,几家联合在一起,组织一些高丽、倭国急需的物资,然后兑换一些黄金或者是人参回来牟取暴利。这个事情再北方特别是辽东湾并不罕见,几乎是人人皆知的事情,甚至有的商人会来附近渔村收些海产捎回去,所以才会有里正认得他们。
但是这些人的尸体怎么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这里,遇见海匪?不可能啊,要跑私货的,基本上都和海匪眉来眼去,每年都有大批的钱粮孝敬,海匪才不会杀鸡取卵呢。
遇见风浪?那更是笑话,有那种风浪可以将人的衣服扒光,用绳索将这些人的手臂串联在一起呢?
很明显的,这些人是被人扒光了衣服,然后用一根长索捆住抛进海中淹死的,连死人的衣服都不放过,这种行为,自然的让楚越想起了那个岛国来,也只有倭国的人,才会这么没有出息,连死人的衣服都不放过。
因为他们那里穷啊,听说人人连裤子穿都没有,男人裹着一个床单,女人裹着一床被子,还美名其曰的称之为和服,和服,顾名思义,也就是和没穿衣服一样的意思。这是大家说的。
楚越咬咬牙,基本确定了自己这个想法,除了那些没出息的倭人,谁还能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杀人不过头点地,让死人黄泉路上光着身子这种事情,也只有那些矮人能作出来。
想到这里,遂命里正去周围渔村征集一些衣服,给这些人穿好,省的**着身子。
然后命士卒往对面的莱州、登州等地支会当地衙门,发出通告,让家属过来认领,剩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刘彬亲自往金州卫指挥司找薛指挥使,禀报这个消息,这些倭寇,竟然敢在近海打劫杀人,后面肯定有更大的动作,要做好防备了。
不过楚越并未往深处想,整个辽东湾沿海卫所林立,特别是在旅顺,除了自己所统御的金州中左千户所驻扎在旅顺北城之外。还有望海埚城、红咀堡城、归服堡城、黄贵城、永宁监城、羊官堡城,辽东驿站有木城驿城、石河驿城。其余有旅顺土城子城、金州王官寨城、庄河李屯城、土城子城、丁石城、谦泰城、普兰店孛兰堡城等。更何况沿岸还有烽火台一百多处,谅倭寇也不敢轻易上岸,这次不过是在海中觅食,意外遇见一只肥羊而已。
金州中左千户所的职责只是保护储存军需的旅顺南城,至于倭寇侵边,那是指挥使大人需要cāo心的事情,由于朝廷在东北不设布政使司,不实行州县制,专行卫制。辽东地区划属山东北部。设辽东都指挥使司,虽然名义上隶属山东布政使司,但是辽东都司有相当的dúlìxìng,实际上是一个dúlì的政区。所以他只用通知指挥使,也没有州府衙门可以告诫。
这个情报很快的就被大家遗忘,因为老天总算是开了恩,当天浓雾散去,第二天。渔民们都投入到辛勤的劳作中,而这次的惨剧,只是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刘彬赶到金州指挥司,求见指挥使薛大人。却被当值的赵百户告知薛大人不在,奉辽东都司杨大人之命,往定辽右卫去了,因为在此时。那里又发生了一件震惊辽东的事情。
那个赵百户所知也不详尽,只是知道,高丽属国内部发生叛乱,说是李成桂的儿子们火拼,老四怀安君李芳干,为了能继承权知高丽国事的职位。yīn谋叛乱被老五靖安君李芳远平定,但是不忍骨肉相残,故饶了哥哥一命,谁知道那李芳干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
夺权不成,在上个月趁着家宴之际,毒杀了现任权知高丽国事大王李芳果。意图自立,谁知被人揭破,遂带着本部私兵仓皇逃窜,听说现在图们江以北的女真人聚集地,央求几个熟识的酋长庇护。
高丽一片大乱,王世弟李芳远即位,在举国臣民的要求之下,遂发兵鸭绿江畔。亲自率领大军在义州、朔州沿线展开兵力和大明交涉。要求大明允许其过境追击叛逆,辽东都司当然不肯,遂又要求大明协助擒拿后交还高丽。辽东都司亦是不肯,言道并无任何兵马过境的消息,恐怕高丽传言有误,李芳远不肯罢休,现在正和大明隔江对峙。
如今。整个辽东的眼睛都在盯着鸭绿江沿线,那个赵百户笑着对刘彬说,你那点小事,就不要来烦扰薛大人了。把没有人认领的尸体埋了不就算了,等大明腾出手来,再讨伐倭寇,为那些枉死的孤魂报仇便是。
刘彬大约五十多岁的年纪,是当初随马云、叶旺两位都指挥使入辽东的老兵了,虽然大字不识一个,耳刚入辽东时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但这么多年的戍边生涯,对金山卫的长官办事风格比较了解,应对经验总算是丰富,听到那个百户如此说,知道也没有办法,也不再继续等候下去,反正也通知了上级,该做的都做了,真的出了什么事情,他们金州中左千户所也没有什么责任,遂赶回旅顺北城向楚越复命了。
能做到千户之职,而且还是边防重地,楚越虽然年轻,不过三十余岁的模样,但是听了刘彬的讲述后,当然感到有些蹊跷,如果这些高丽人的脑子没有进水的话,那肯定有所图谋。想当年,高丽为了不得罪大明,宁愿造反,也不敢按照高丽王的意思进军大明,那李成桂父子的荣华不就是这么得来的吗?现在才过了几年?楚越不相信高丽敢如此行事,这基本就是威胁上国,是要有兵灾的。
难道那李成桂的儿子就那么有种,他就不怕皇上震怒,要知道天子一怒,可是血流成河、尸横千里。以辽东现在的军事力量,加上在广宁驻扎郭侯爷的大明水师,他李芳远就不怕亡国吗?要树立威望,也不至于如此疯狂吧。
为了一个小小的叛逆,值得这样大动干戈?要知道那李芳干杀了李芳果,最大的受益人不是自己,而是刚刚即位的李芳远啊,这点都没有人看清楚,难不成高丽王室集体发疯了。
这件事情,在一个千户的心里,也就是想想就算了,他也左右不了时局,和刘彬扯了一会,就巡营去了。不过七天后的一件事情,使他把海上浮尸和高丽寻衅两件事情结合起来,联想到自己的应该命人往定辽右卫通知指挥使大人,那样的话薛大人就可以将先知先觉,说不定可以避免一场灾难,想到这,楚越更是后悔的擂胸不已、血泪纵横。
广宁前屯、中屯二卫地,也就是庞煌生活过另一个时空的宁远卫,因为出了个袁崇焕而古今知名,但此时的大明就算是没有袁崇焕,广宁卫的重要位置也不容任何人忽视。南接山海关,北抵锦州,是辽王藩属广宁和辽东都司驻地的水陆屏障,所以朱植对这里十分重视,派有重兵驻守。
几rì连续的海上大雾,将刚刚行至那里,准备率船回京的武定侯郭英困了个严实。
不过总算是在这里有几个忠心的旧部,倒是让郭英没有感到寂寞。他以武定侯爵、右军都督佥事之职出任海运总兵,率京卫将士运粮往辽东,按照皇上的旨意,就此驻扎在辽王属地。倒是也落得个清净自在,可是出来rì久,总归有些想家,更何况明年就是儿子郭镇迎娶公主的rì子,郭英好不容易请了圣旨回京,了却了这桩心愿后,也就再无所求了。
他是郭宁妃的弟弟。深得朱元璋的信任和恩宠,但是作为一个外戚,郭英已经不奢望能够得到皇帝更多的青睐,所以行事也大胆了许多。
反正海上浓雾,不得航行,郭英索xìng就抛去思乡的情绪。去几个卫所看望老部下,当年他建设广宁被皇帝召回后,就没有再回来过,几个旧部逢年过节都有遣人去京师问安,觉得也该回敬一番,因为谁知道这次回到京师,自己是否还会圣眷优容。还能不能再来辽东呢?
酒足饭饱,借着酒意,几个旧部纠缠着要去见识一下大明水师,说:“侯爷,闻听大明水师天下无双,海船力量雄厚,我们这般卫所之人,虽然边防海卫。但还没有见过侯爷这么大的船队,很想一睹雄姿,同时好好请教侯爷怎么防范倭寇水上而来!”
听到夸自己的船队,郭英非常高兴。他虽然不是水军出身,但无疑现在统御着大明强大的水师,不乏有丰富的航海经验请教,这是他引为骄傲的地方。联想到在京师中的萎缩。他更想在旧部面前显示显示。便说:
“那不过是些大一点的船而已。各位既有兴趣看,也不难,无须下海,在岸上也能看到。只是今天有雾。若是晴朗天气,在望海台就可一览无余。”
最后还是去了,来到处悬崖高耸的海岸边,那里屹立着一座高平的石丘,在最高处不知是哪一个朝代修造的亭子。在亭子里,郭英所属的大明水师就全在眼底了。
一起进了亭子,郭英有些卖弄的站在临海的栏杆边,默然地向海的远处眺望。他要让旧部们自己去寻找那些船队在那里,说是这样才能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
雾仍然很大,近处的海水,呈深暗sè,在不安分地摇晃着,举起一朵朵洁白的浪花。雾气,轻纱似地在海的上空飞腾滚动着,灰蒙蒙的一片。这时的大海,就像黄昏时节的棉田。再加上每个人都是醉眼朦胧,纵然是睁大着眼睛扫视着辽阔的海面。依旧不能在蒙蒙的海面上看到一艘船。
哪来的海船呢?他们看来看去,不得要领,忍不住问:“侯爷,这茫茫一片大海,到哪儿看你的船?”
郭英笑了,用手虚指前方。说:“那一大片船,不就摆在你们眼面前吗。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不是一大片船吗?”
这一回大家看到了。在郭英手指的方向,天上水面,一片蒙蒙,远处,什么也看不见。近处,在雾气一开一合的滚动中,朦胧可见艨艟相接,樯桅林立。果然出现黑压压、巍巍然的大小船只。像是一片林立的高楼,很容易让他们想到那高不可攀的空中楼阁。难道那就是他大明水师?
“就是那一片?”都稍微疑惑地问。
郭英不无自傲地一点头,说:“正是。”
其实郭英不知道,基于大明军事往北方的转移,初期素来不太重视水军的建设。他所率领的水师,除了福船庞大便于运输之外。所属水师的护卫战船,繁多且杂。什么小哨马、双车、得胜、旗捷、十棹、大飞、防沙、平底、水飞马等等。种类也多,有什么横江船、东海船、桨船、车船、帆船、福船、乌船等。看着颇为壮观,其实大部分是拥有三十年以上船龄的老船,是当初方国珍归降和陈友谅灭亡后的战利品而已,不过由于保养的好,看上去极为光鲜而已。
朱元璋那里会让一个不熟悉水师的统御jīng锐,何况海运总兵,就等于是运输大队长,来往之间的运输粮草,再加上就算是这些旧船,在整个东亚也无人敢惹的情况下,才将这些船拨于郭英驾驭,而其中的jīng锐早就抽调往杭州,归方明谦指挥,在沿海一带备倭练兵。
不管怎么样,这么一大片的船只,还是震慑住在场的所有人,其中也不乏有千户、指挥使,这些人对蒙元如同山崩的铁骑已经司空见惯,心里起不了一点波澜,但是对于茫茫无际的海疆,还是由衷的感到畏惧,由此,对于郭英的敬意又深了一层。
众人的耳边都响起郭英豪迈的大小,在浪涌澎湃,冷风猎猎的海边,穿透那层层迷雾,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