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为医者,只说实话,可说了实话,你又不信。”韶灵反手而立,轻撇嘴角,颇为无奈,她长长叹了口气,更显意兴阑珊。“真多余,早知如此,我还不如回去睡觉。”
风兰息一手拦住她,追问一句。“她既然没病,为何总是记不起以前的事,而且性情变得……大不如前。”
韶灵的眼底迎来一片惊痛,她微微惘然,望着眼前玉树芝兰的男子,低声呢喃。“怕是心里有病吧。”
明明是妙手回春的医者,为何她说话总是如此不懂礼数,严苛刻薄?风兰息皱着眉头,不再看她。
“来人,送客。”风兰息面露不耐,朝着仆人吩咐一句:“你去账房支一百两银子。”
见风兰息说完要走,韶灵眼神一冷,扬声喊住他:“侯爷,慢着!”
风兰息止步,却不再回头。
她站在风兰息身后,冷若冰霜:“你听到的,是否因为深受打击,身心受创,而忘掉前尘往事?”
肩膀僵硬,他心中落入无声无息的莫名不安,虽无回应,却听得韶灵沉声道。“是有这种例子,但不是宫小姐。”
她点到为止。
风兰息若执迷不悟,她也绝不会袒露自己身份。
她已经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
哪怕是风兰息。
她隐藏身份多年,一旦轻易揭晓,当真会赢得皆大欢喜的结局吗?!
她决不能大意。
如今的风兰息——还不足以令她掏心相对。
不过几句话,天突然转暗,下起小雨,天黑的看不到一丝光。
漫长的长廊,唯有他们两人。
韶灵探出晶莹手掌,任由雨水击打她的手心,她轻叹一声:“侯爷真无心。”
风兰息俊脸微侧,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的身影,一言不发。
一场雨,把他们困在这儿,他并不乐意。
她转过脸来看他,昏暗的天色之下,他甚至看不清她的面容,唯独那双眼,隐约闪烁着光。她笑着抱怨,并不客气:“外面下雨了,也不让人给我取把伞,难道这沉甸甸的一百两银子,就能给我挡雨不成?”
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当真没见过这样的女人。他不觉得他给的诊金太少,不管他是否赏识她,既然是宋乘风身边的人,他就该守诺。至少绝不会让她生出任何不满,可他的意思也多少明显,要她为今日之事,守口如瓶。
她却在暗讽他看似慷慨大方,实则内心凉薄。
风兰息睇着她,她说要两倍诊金,他便笃定她精明世故,喜爱敛财,而如今,她却视钱财为粪土,口不应心……
她宛若当下六月天,说变就变。
关于他,他们不过因为宋乘风的关系,有过数面之缘,但她却掌握了他身上不少秘密。
“听闻侯爷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是艳压群芳的才子,何时我们一同喝个酒,也让我见识见识侯爷的诗作?”她眉目含笑,言语轻狂的令人恨不得掐住她的纤细脖颈。
他何时见过这样放浪的女人?!居然主动邀请男子喝酒?!哪里来的恶劣秉性!
风兰息面色更差:“宋乘风给你撑腰,由着你,惯着你,但我不会。”
她寥寥一笑,并不沮丧生气:“我知道侯爷不会。”
她的话,却令他如鲠在喉,他蹙眉看她,仿佛这已成了一种习惯。
“侯爷……”她偏过脸去,嗓音很轻,宛若蚊呐,幽然望向那突如其来的大雨,无人看清她此刻的神情:“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哪怕深受重击,也不会更改的。”
风兰息没来由的胸口沉闷,这一场雨,来的不是时候。
雨下的实在太大。
仆人迟迟不曾送来雨伞。
她不曾再用那双骄傲的眼看着他,背影纤瘦,藕色长裙背后的那一朵红兰,久久刻画在他的眼底。
风兰息从她的背影移开视线,心中一片沉澈,他的腰带上依旧挂着那一枚腰佩,众人送来的生辰礼物,唯独这一枚白玉最得他心,白玉幽然祥和,蓝色丝线贴着他的白色华服,不华贵,却淡然。
他如何去相信,居然是这样的女子选中的。
待他再抬起脸来,她却消失无踪,漫天大雨,将她的身影吞噬彻底。
“侯爷,您还在这儿啊。”
风兰息望向仆人手中的银两跟雨伞,面色一暗,这一场说来就来的滂泼大雨,冲淡了所有的路。
突然。
这个女子突然出现在他的人生之中,却又突然失去了所有踪迹。
一连两日的阴雨连绵,在第三日天终于放晴,宋乘风跟风兰息两人走在阜城街巷中,道路两旁泛出新鲜的青草味。
风兰息望向前方那一座小别院,门口悬着的匾额上簇新的三个大字龙飞凤舞,朱色大门刚刚漆过,铁制门环一动不动。宋乘风难得没有军务在身,两人一早就约好了去最好的酒楼一品鲜喝酒。
他眼神渐深,唇畔卷起淡漠的笑意。“我以为你又要喊上她。”
宋乘风寥寥一笑:“我去看了,人不在灵药堂。”
风兰息沉默不语,心中被巨石压着,空气中有些沉闷。
宋乘风察觉身旁的异样,他突地停下脚步,狐疑地望着身旁的白袍男子,眼底闪过一丝晦暗。
“前天她到侯府为琉璃看诊,她冒雨走了。”风兰息清隽的面庞上,浮现了一抹复杂的神情。
“风兰息。”宋乘风面色一僵,他不无错愕,风兰息知礼谦逊,为人处世向来周到得体,虽然不无女子暗送秋波,这些年依旧独善其身,坐怀不乱,当真是个翩翩君子。为何却对韶灵如此决绝,甚至……失了男人该有的风度。
风兰息望着灵药堂紧闭的朱门,面色微变,言语之内似有内疚。“这回,是我没有守君子之礼。”
“她跟你以前遇到的狂蜂浪蝶,不一样。”宋乘风面色稍霁,不再看风兰息,许久之后,才道出这一句。
“我让仆人将诊金和雨伞送去,却没追到她。”风兰息径自走向前,眉头轻蹙,宋乘风都不曾看到韶灵,难道真的是生病了?!
宋乘风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消了气,说话的语气缓和不少:“即便生了风寒,她本是学医之人,应该没事。”
两人一道走入一品鲜酒楼,风兰息心想自己是多心了,不过是个见过几面的陌生女子,开着偌大药堂,他何必杞人忧天?
宋乘风走入靠窗的雅间,点了一壶茶,径自说着。“不过你呀,若不欣赏她,也多少给我几分薄面,别让人难堪,让我难做。哪怕你们不是同一条路的人。”
风兰息静默不语,眼底渐渐聚拢了笑意,他轻声长叹,眉眼温润。“我没见过你为女人说过这么多话。”
“我在大漠六年多,风兰息。”宋乘风为风兰息倒了一杯茶,他低笑着,看着茶水倾泻而下。“我看惯了在沙漠上盘旋的苍鹰,回到中原见到的都是鸟雀,反而觉得小家子气……”
风兰息闻言,淡淡莞尔,风神俊秀的面容,更是生出不凡气质。
宋乘风话锋一转,狐疑地询问。“你跟弟妹之间,到底有什么事?连我也想瞒着。”
他却只是久久凝视着宋乘风,默默喝着自己杯中的茶,良久不言。
“这醉花鸡味道真好,下次该带她来尝尝——”习惯了风兰息的性子,宋乘风品尝着一品鲜的招牌菜,自言自语。
一道清亮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就像是三月的春光,明媚的不掺杂任何杂质。“择日不如撞日,就这次吧!”
宋乘风眼前一亮,站起身来迎接:“小韶!”
韶灵望着眼前的两个男子,眼神轻瞥,红唇微扬。“方才正巧看着你们进来,我就跟了过来,不会嫌我冒失吧。”
风兰息脸色很淡,微微蹙眉,她嘴上虽说冒失,却还是神色自如地坐到红木椅上,同桌都是男子,她亦不曾流露半分羞赧不自在。
“方才还在说,你是不是淋着雨受了风寒?我们好像白担心了。”宋乘风瞥了面色冷淡的风兰息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不太正经的笑。
“淋雨?”韶灵噙着笑,眼神转深,目光落在风兰息的面孔上,他依旧高雅地品茗,仿佛担心她的人,不过是宋乘风一人,跟他没有半点关系。
“你走的时候没带伞。”宋乘风打量她一番,笑着打趣,眼底闪过一道惊艳。“不过看上去活蹦乱跳,谁也没你精神好。”
她在大漠以白衣男装示人,潇洒不羁,如今恢复红妆,他更觉她天生丽质。今日一袭娇黄绸缎上衣,湛青色百褶裙长裙,明艳动人。
韶灵轻笑出声,这时小二将酒菜送上,眼角余光打量着风兰息的脸色,说的平静。“我没淋着,在街檐下等到雨停才走的,又不是三岁小儿,何必赌气跟自己身子过不去?”
风兰息垂下眼,不曾搭话,他的淡漠,事不关己,更显疏离。
“忘了跟你提,一品鲜的杏花酒,是阜城最有名的。”宋乘风给她斟酒,她不曾推月兑,他也给风兰息倒了一杯,风兰息却以手抵挡。
韶灵弯唇一笑,品了一口酒,双眼晶亮,轻点螓首,满足地喟叹一声。“好酒。”
“你这位风流雅士,怎么滴酒不沾?”宋乘风毫不客气,调侃风兰,他一人不喝酒,有些扫兴。
韶灵轻笑出声,美目对准风兰息的俊脸:“侯爷是怕他一旦喝了酒,我就要缠着他要诗作吧。”
那双骄傲而璀璨的眼,像是月光下微微发光的湖面,一刻间定在他的脸上,风兰息淡淡睇着,却不知为何几乎要陷入那眼底最深处的一点星光——他猝然收回视线,不再看她一眼,淡然的嗓音无故发冷。他居然还担心她淋雨受冻?!简直多余!
“何必贪杯。”
他若不是惜字如金,就是当真打心眼里厌恶她。韶灵突然想起,她十来岁第一回喝酒的那个夜晚……七爷也说过没有男人,喜欢酗酒的女人。
宋乘风朝着她笑,两人默契地举杯,韶灵恶意地朝着风兰息努努嘴,风兰息眼底更多几分不快。
“侯爷!侯爷!”
楼梯上通通跑来一人,边跑边喊,神色仓促,正是侯府的家丁。他喘着粗气,汗如雨下:“老夫人又昏倒了!”
风兰息当下就站起身来,面如死灰,一言不发就朝着楼下走去。
“我们也去看看。”宋乘风同样面色冷凝,韶灵没多想,跟着他一道去了侯府。
韶灵跟在宋乘风的身后,一路上宋乘风提过一句,这位老夫人,便是风兰息的生母。三年前老侯爷仙去,风兰息是个孝子,从小对这位老夫人就很是孝顺。
众人脚步仓促,没个停留,直接到了老夫人的住所玉漱宅。
一走入宅子,四个婢女跪了一地,风兰息冷着脸站到老夫人的床旁,转头问管家:“冯大夫还没来?”
“在路上了,侯爷。”管家如是说。
宋乘风转过脸看韶灵,她俏眉紧蹙,面无表情,专注地凝视着老夫人的床头,仿佛周遭只剩下她一人。
待他想开口,韶灵已然走到床旁,她俯去,审视着老夫人的脸,眼底滑过一抹无人看透的晦暗。
当年有过一面之缘,曾夸她讨人喜欢的夫人,如今却直挺挺躺在床上,面色透着毫无生气的死灰,眼下一圈黑晕,眼皮耷拉着,眼底没有任何光彩,想来方才昏倒了还未彻底回过神来。
韶灵掀开锦被一角,将老夫人的手拉了出来,正要搭脉。风兰息见状,一把甩开她的手,俊脸上染上薄怒。
“你别插手——”
“风兰息,你就让她瞧瞧。”宋乘风到两人中间,压低声音,劝了一句。
韶灵冷冷瞥了风兰息一眼,随即坐在床沿,搭着老夫人的脉搏,径自沉默,突地转向后面跪成一排的婢女。
“哪位贴身照顾老夫人?”
一个圆脸丫鬟仓惶抬头:“是奴婢。”
“这些天,老夫人食欲很差,四肢无力,还总是胳膊疼?”韶灵眼底泛着一片棱光,说话的嗓音清冷。
丫鬟连连点头,急着回应。“老夫人每餐吃的极少,晚上总说睡不好,手都抬不起来。”
两人的话极为吻合,风兰息望向韶灵,眉宇之间的怒气,渐渐消散了。
“侯爷,让男子出去吧,我想看看老夫人的身子。”韶灵头也不回丢下一句,坚定而果断,仿佛容不得任何人商量。
风兰息的眼底有了细微的起伏,如此纤瘦的女子,决策的能力……竟浑然天成。
宋乘风跟着管家离开,屋内只留风兰息跟一位最贴身的婢女,韶灵亲手为老夫人解开里衣,手掌一寸寸往下移动,直到模到那块凸起之物,她才朝着婢女发号施令。“拿剪刀剪开。”
老夫人的右手肘之上,连着皮肉长着一颗灰色圆球,韶灵眼神一沉,整个右臂都开始肿胀,她面色凝重,若有所思。
风兰息心痛至极,他只知道这两个月母亲身体微恙,但大夫开了汤药说静心休养就会痊愈,谁曾想到居然如此严重!
“这并非只是积压的肿块,非但不会渐渐消肿,还会与日俱增,骨节也会受损。”韶灵抬起脸,淡淡说道,在她的脸上,风兰息看不到任何的喜怒。
“是,两个月前只有指甲大小,现在都大了好多了。”婢女低低地说,她为老夫人沐浴的时候,曾经看过。
“你怎么不早说!”风兰息一掌拍在雕花大床的圆柱上,吓得婢女哭出声来。
“老夫人说喝药自会好的……”
“侯爷,如今是问责的时候吗?”一道清冷入骨的嗓音,从一旁溢出,韶灵冷冷一瞥,风兰息转过身去,怒气腾腾。
她不曾看到素来温润平和的风兰息,如此盛怒模样。他果真是孝子。
“要想去除这个肉瘤,汤药已经没有用了,要再优柔寡断,就不好收场了。”韶灵说完此句,径自吩咐婢女去灵药堂取她的药箱物什。
“到底有什么法子?”风兰息看向她,半信半疑,并不完全信任她。
“割掉它。”韶灵缓缓站起身来,直视着他的眼,三个字,宛若千年不化的寒冰。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那位婢女还未走到门口,双腿一软,几乎要跌倒。
风兰息的脸色冷的不像话。
“你……你说什么?”
老夫人幽幽转醒,醒来听到的第一句话,却是这个,她面色愈发苍白,双唇发颤。
韶灵依旧盯着风兰息的脸,不曾闪烁其词,眉目坚定如火。“唯有把这颗瘤子割掉,才不会有事,否则,后患无穷,有性命之忧。”
老夫人颤抖的手,指向面前全然陌生的年轻女子,怒气攻心。“阿息!你哪里找来的这种不三不四,乱七八糟的女人!在我的屋里说这些个混账话!”
风兰息垂下眼,神色复杂难辨:“母亲,她是大夫。”
“女大夫?阿息,你难道真的相信她的胡话!母亲的性命,如此微不足道?你随随便便就找了个人来治我的病?”老夫人的灰暗面色上,浮现一抹诡谲的潮红。
韶灵安静地望着风兰息,看得出他的神情纠结,此刻,需要做出决断的人是他。
老夫人紧紧握住风兰息的手,余怒未消。“阿息,你把她赶出去,别再让我动气!”
“母亲,冯大夫还在路上,我们不妨听听她怎么说。”风兰息压下心中狐疑,微笑着安抚老夫人,言语温和。
韶灵沉声道:“开些汤药,治标不治本,不管什么大夫,他要不敢动刀,老夫人的病就不会断根——”
“我不要听你说话,你给我走!”老夫人一把推开韶灵,牵动了右手,更是痛得面色死白。
韶灵提起裙裾,从白色软靴中掏出一把利刃,手腕一转,那把利刃拍在茶几上。
老夫人面色骤变,拽住风兰息的衣袖,迟迟不肯松开:“这!阿息,她要杀人了!”
“你这是做什么!”风兰息见状,俊脸盛怒,朝着韶灵低叱一声。
“老夫人莫慌。”韶灵泰然处之,眉目柔和:“侯爷的孝心,是出了名的,他敢让我为老夫人诊治,自然有他的把握。侯爷是老夫人的骄傲,老夫人难道不相信他的眼光?”
这一席话,居然说得如此动人心扉。原本气的话都说不出来的老夫人,突然之间陷入沉默。
她不曾为自己辩解,知晓在恐惧和盛怒之下,她的法子,老夫人定不会接受。
风兰息蹙着眉头,他是家中独子,没有姐妹兄弟,母亲极为看重他,一句他是母亲的骄傲,令他对这个女子另眼相看。
“我在大漠也曾经诊治过这样的疾病,老夫人不足为虑,醒来一切就都好了。”韶灵眉眼有笑,不疾不徐地道。“我在阜城刚开灵药堂,若我没信心,何必冒这么大的风险,赔上我的全部前途?我若说大话逞强,一旦失了手,这辈子行不了医,我得不偿失。”
老夫人总算沉下起来,她望着风兰息,眼底泛着泪光。
“侯爷,你是阜城人人皆知的孝子,如今老夫人的病还有得救,你今日就要做出决定。”韶灵敛去笑意,望向茶几上的利刃,继而缄默不言。这其中的厉害,风兰息心中有数。
“阿息,我活了几十年了,要真的生了重病,也不想再折腾……”老夫人重重叹了一口气,萎靡不振。“在你父亲身旁,留着我的地方,一切都打理好了。只是你还不曾成家,我没脸见你父亲。”
“我会在母亲身边,母亲若真有个好歹,我会让她一命偿一命。”风兰息说的坚定,面容更是坚毅俊美。
韶灵望向他,浅浅一笑,并不惧怕,也不难过。她将靴中短刀取出来,便是等风兰息说这句,唯有他比自己更坚定,老夫人才会点头答应。
老夫人谁的话都不听,只听风兰息的话。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
这时婢女也从灵药堂将药箱取来,韶灵在一旁吩咐一声,将沸散煮开了,风兰息端着亲自给老夫人喂下。
银亮的利刃,从瘤子周遭隔开,血水汩汩而出,她以白绢压着,那把尖锐的小刀沿着瘤子割下去,直至将瘤子取出,放入婢女手托的银盘之内。
风兰息的面色冷凝,瘤子可怖丑陋,血肉模糊,任何人看了都会恶心欲呕,她却眉梢都不动,缓缓起身。
她擦净双手,将伤口一针针缝合,细心专注,风兰息全程都在一旁盯着,她平日里的飞扬轻佻,妩媚放浪,一分不见,判若两人。
给老夫人敷药,缠上白色纱布,韶灵双目清冽,目不斜视,双唇微抿,半个多时辰,她才停下手边的动作,额头已然浮起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到灵药堂去取药,老夫人醒了再喝,每日早晚两次,三天后我再来换药。”
她对着婢女吩咐,脸上没任何神色,晶莹面庞宛若凝玉。
转过身子,韶灵对着风兰息扬唇一笑,在他眼前晃了晃利刃,自如收入靴内:“侯爷,这把刀派不上用场,我可收回去了。”
她的笑靥清明而璀璨,一刻间胜过月华清辉,傲然之姿,浑然天成。
风兰息盯着那双盈盈大眼,心中激荡出莫名起伏,许久不言。
“两个时辰后,老夫人就会醒来,侯爷在这儿陪着,我就不碍你的眼了。”韶灵淡淡一笑,随即转身,打算离开。
“我错怪你了。”风兰息的目光锁住韶灵的背影,她在人前总是活色生香地令人不快,但不知为何,每次看着她的背影,却突觉满目孤寂。
高贵的隐邑侯,却在跟她致歉?!韶灵的脚步停下,她唇畔的笑意渐渐流逝,却没有回头。
他紧接着问:“你要多少诊金?”
韶灵低头,轻笑出声:“侯爷,老夫人的性命,岂能用金银衡量?今日,你欠我一个人情,以后,我自当亲自来取。”
“侯爷,冯大夫在外面等候,要他进来吗?”
风兰息下颚一点,静川明波的眼底,没有一丝喜怒。
冯大夫走到屋中,望着银盘之中的混合血水的瘤子,再解开纱布看了看老夫人缝合的伤痕,朝着侯爷下跪。
“老夫人气息平和,这伤痕缝的很好,也不曾伤及血脉——”冯大夫低低问了句:“不知是何人动的刀?”
风兰息猝然起身,见侯爷面色难看,冯大夫随即磕了头,从身旁掏出银锭子,放在地上。
“两月前,是我疏忽大意,本以为是……这是上回侯爷给小的的诊金,小的不能拿,全凭侯爷处置。”
“术业有专攻,我不会苛责你。中原的大夫,都极少动刀,以药理见长,对吗?”风兰息却并不勃然大怒,他有条不紊,神色冷静。
中原的大夫,较为保守。
冯大夫点头称是。
短短几日,灵药堂在阜城名声大噪,全城从未有过的女大夫,治愈了侯府老夫人的怪病,这个消息传遍阜城每一条街巷。
这就是风兰息给她的回报?!
韶灵抬起眉眼,望着灵药堂前的长队,微微叹了口气,若他不想被人知,本可以将此事压下。灵药堂一开张之后,人满为患,她难以应付,如今就更忙碌了。
“这几个病患的药我都开好了,三月,你给他们抓药。五月,你给后面的病人泡杯茶,让他们稍等片刻,我去侯府一趟。”
她干脆利落地吩咐一声,五月将韶灵送出灵药堂,兄妹两人性子一冷一热,手脚却是勤快,早已熟悉了整个药堂的流程。
管家早就在侯府门口等候,领着韶灵去了玉漱宅,她查看了老夫人的伤口,换了干净纱布,老夫人依靠在床头软垫上,久久望着她。
她活了快五十年,第一回见着女大夫,前几日气急了不曾仔细看韶灵,这回她上下打量,这个女子出乎意料的年轻,眉眼样貌也生的极好。她每日都来给自己查看伤口,话虽不多,但细致沉静,并不像大漠来的蛮夷狂放野蛮。
“老夫人!”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哀怨低泣,从门口传来。韶灵抿唇一笑,当然听得出是展绫罗,人未到,声先到,她素来如此。
前几天老夫人不便见客,这是韶灵吩咐的,养了十天,总算有人熬不住了。
今日的季茵茵,一袭素雅的蓝色素面长裙,不如往日的衣着光鲜,她走到床头,朝着老夫人深深欠了个身。
老夫人一把握住季茵茵的手,双目发红,很是悲悯可怜:“琉璃,你这些天瘦了许多,是不是那些下人又偷懒不好好服侍你?”
“老夫人,整个侯府的下人对琉璃很好,毕竟她是将来的侯爷夫人,谁敢为难老夫人您的儿媳妇?”展绫罗一脸动情,言语之内却又不无骄傲,一口一个侯爷夫人,儿媳妇。
季茵茵眼底泛光,俯来,螓首轻轻靠在老夫人的肩头,依人小鸟般温柔可人。
展绫罗抹了抹没有眼泪的眼角,嗓音哽咽:“琉璃连着好几个晚上没睡好,食不下咽,每天都来问老夫人的病如何,脸色是很差。”
韶灵站在一旁,冷眼旁观,唇边含笑。晚上睡不好的确是真的,听闻这一年来她们母女跟老夫人走的很近,老夫人极力支持两人婚事,生怕老夫人突然撒手人寰,婚事有所变更,季茵茵才会辗转反侧吧。
老夫人轻轻抚着季茵茵的头发,眉眼温和慈悲,轻声叹道:“好孩子。”
“我给老夫人煮了银耳燕窝粥。”季茵茵转过身去,从桌上端起一碗粥,还未走前两步,突然听到一人冷淡开口。
“老夫人不能吃这碗粥,半月之内,只能吃些清淡的。”
这对母女循着声音望过去,这才发觉忽略了一人,看清此人面容,更是一脸惊诧。
怎么又是她?!
“这是灵药堂的大夫,是阿息请来给我看病的。”
老夫人淡淡说了句。
“既然大夫说了不能喝,当然不能冒险了。”季茵茵的脸色有些僵硬,她起早亲自熬煮,居然被一句话就挡掉了?实在是苦心白费。
韶灵在心中冷笑,向老夫人辞别。“老夫人,明日我这个时候再来,灵药堂人太多,我不能离开太久。”
老夫人望着季茵茵手中的那碗粥,心中有些愧疚,说了句:“方才韶大夫你说早上忙的还未吃早点,反正这碗粥我也不能碰,不如你喝了吧。”
韶灵将眸光转向季茵茵,眼神微顿:“这可是宫小姐为老夫人亲自煮的,我哪有这个荣幸?”
果然,季茵茵回的温柔得体,笑靥如花,把韶灵夸到了天上:“无妨,你为了老夫人治病,是侯府的大功臣,近日来劳碌奔波,喝了再走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韶灵噙着笑意,从季茵茵手中接过一碗粥,品了一口,却暗自放下了白色瓷碗。
“怎么了?”老夫人见韶灵面色微变,心生狐疑,追问一句。
“我吃不惯太甜的。”韶灵眉头拧着,苦苦一笑:“宫小姐不会难过吧,暴殄天物了。”
季茵茵微微一怔,颇为勉强地笑了笑。“不碍的,不需勉强。”
“我来送送大夫。”
展绫罗主动请缨,韶灵清扫一眼,不曾拒绝。
平日里都是老夫人叫丫鬟送她,今日展绫罗揽了这件不该她的差事,定是想要算计自己。韶灵佯装不知,缓步走出玉漱宅,静默不语,展绫罗等不及,率先开了口。
“过去不知小姐是医者,灵药堂的掌柜也是你?”
韶灵但笑不语,微点螓首,并不愿意多谈。
展绫罗心中暗自盘算,韶灵这么年轻,能在阜城最繁华的地段开一个大药堂,若不是有洛家这个大靠山,便是她本身阔绰。她眉笑颜开,拉着韶灵一道走到墙边,亲近地问道:“小姐这两回到侯府,怎么也不让下人通知一声,我们也好拉拉家常说说话,你跟琉璃大概年纪,我看着你也觉得有眼缘……”
是啊,当然该有眼缘了。韶灵抿唇笑着,长睫微微垂着,眼底的森冷凌厉,宛若风中刀剑。
“洛家大少爷经商有道,跟着大少爷的人,一个个一两年的功夫,都能翻身。”展绫罗陪着笑,洛大少爷是商场上的神话,商圈中的点金石,他投下钱的无论米粮,船队,染坊,每一个都能带来丰厚的利益。
韶灵脸色很淡,轻轻叹了口气。“洛少爷平日里可不多话。”
展绫罗一手覆上韶灵的手背,一脸热情亲和,有求于她:“能给我引见引见洛少爷吗?”
“他不见外人。”外人两个字,暗自咬重,韶灵脸上有笑,笑容却不达眼底。话锋一转,她垂首笑道:“再说,我跟洛少爷的关系,也并不和睦。”
她这回说的是真话,可惜落在展绫罗的耳畔,当然是打死不信,只当是韶灵的推辞。不和睦,如何在洛府住下?只怕不是不和睦,而是私交甚重吧。
“我好像帮不了夫人,这就告辞了。”
韶灵丝毫不理会展绫罗脸上一丝尴尬神情,说完此话,便转身离开。
有求于她?!
只是她回来,哪怕她们跪着求她,也没用了!
一抹阴冷笑意,在韶灵唇畔闪逝而过,她疾步匆匆走出侯府,却在门口撞见了风兰息。
他依旧一袭白衣,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神,光是站着,周遭就生出徐徐微风,白衫飘动,怪不得人人都说隐邑侯是阜城最为风流无双的美男子。
风兰息性情温润,男子的恶行不沾一项,从不流连百花丛中,自然让他成为女子心神景往的人选。
他望着韶灵,淡淡问道:“来换药?”
她笑着应了一声,并不忙于寒暄,头稍稍一点,便要越过他的身子迈出门槛。
原本他极为厌恶韶灵,如今倒是她一看他就走,避犹不及?!风兰息叫住她,眼神有了些许不明的起伏:“老夫人的病,多亏有了你。”
韶灵却有些意外,他不是素来看她就要皱眉头,惜字如金,一眼都不多看她?!
她狐疑地转头看他,满脸错愕惊诧:“我还以为侯爷一向当我是恶鬼,原来侯爷还会跟人道谢?”
风兰息顿时没了好脸色,眼神一暗,他不过谢她一句,她又扳回一局来嘲弄他?!这个女人,嘴巴实在伶俐。
他本来脾性就好,遇着这般言语之内咄咄逼人的女子,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侯爷又想提诊金的事?”她笑着逼近他,眉眼之内一片明艳笑意,哪怕她从来不施脂粉,依旧令人过目难忘。
风兰息从她的脸上移开视线,往旁边挪动两步,不愿跟她靠的过近。
“上回在一品鲜,临时赶来侯府,今日我订了一桌菜,都是一品鲜的招牌。”
韶灵久久地望着他,风兰息只觉身旁的女子沉默的太不寻常,他转过脸去看,只见她果真眼睛都不眨地盯着他。
“侯爷要以酒席宴请我?”
风兰息俊脸一沉,心中有些恼,他将话说的这么明白,她还明知故问?
“侯爷读了二十多年书,说的话果真晦涩难懂。”她睁大了眸子,那双眼眸原本就清澈如水,这一瞬突然有些无辜。
无辜?!风兰息自责为何心头浮现这一个跟韶灵根本不符的字眼?!他只觉先前两回对她少了君子风度,如今她却得寸进尺!
“去吧,上回还没尝到醉花鸡呢。”她展唇一笑,双目更是璀璨亮眼,那张笑靥更显得作恶刁难人的顽劣。
风兰息沉下起来,这些年来,他对人心存宽待,从来没人能让他如此气恼,偏偏她是个女人。
韶灵识破他心中所想,一语中的,扬声轻笑:“又想皱眉头?别忍着,小心忍坏了。”
“你!”风兰息恨不得拿手指她,一脸霁色。
这般仙尘般的俊容上,终于有了怒气,他一言不发,却又不难发作。半个月而已,他早已认清,眼前这不但是个女人,还是个小人。
韶灵忍着笑,跟在他的身后,走入一品鲜,楼上的雅间果然已经布置好了菜,唯独没有酒。风兰息又是以茶代酒,文雅地品着菜,韶灵从没见过吃饭这么沉闷的人,眼眸一转,计上心来。
她望向那盘醉花鸡,笑容一点一滴流逝干净,双眸蓦地黯然失色,轻声呢喃。
“那次你没给我伞,我真被淋湿了,走回灵药堂,裙子都能绞出水来。”
风兰息端着茶杯的手,微微停下,他看着她失了表情的小脸,她说的如此认真,他心中竟然生出一丝愧疚。
那么大的雨,她贸然离开侯府,如何能不被淋湿?!
他却并不溢于言表,看似无动于衷:“你上回当着宋乘风的面,可不是这么说的。”
韶灵微惘,那双眼里仿佛尽是失落,她半响怔然。
风兰息从未看到她这样的眼神,像是一潭幽深的湖底,她的委屈藏匿如此之深,他无法避而不见。
他眼神微动,面容上的淡漠终究有了崩裂的一丝痕迹,他双唇轻启,问了声:“真的?”
韶灵再也忍不住,终于笑出声来,颇为惋惜:“哎呀,没骗着你,真扫兴。”
“我从未见过你这样的!”风兰息眉头紧蹙,俊脸冷淡如冰,这世上怎么会有以捉弄别人为乐的女人?!
此话一出,他的脑海中,却飞快闪过一道身影,曾经在久远的那些年前,似乎心中也有这般有口难言的感受。
莫名的熟悉。
不受控的熟悉。
像是一丝电流,突如其来地击过他的身体。
“好,我不开侯爷的玩笑了。”她垂眸一笑,唇角一抹狡黠灵动的笑,令那张明媚小脸,更是生动。“侯爷诚心邀请我,我能要一壶酒吗?”
得寸进尺。
风兰息的清朗俊秀的眉宇之间,更多几分不快。
他问的很冷,似乎厌恶她贪杯之态。“你是学医之人,为何还喝酒?”为人诊治,必须保持神志清醒,只因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人的性命,可容不得游戏。
“侯爷当我平日里拿酒当水喝不成?我只是……”韶灵笑着看他,长睫轻垂,似乎觉得解释,也很多余。后半句说出口,她更是自嘲一笑。“胸口疼的时候,才喝酒。”
那一刻,风兰息的心口,居然也卷入一阵无声的闷痛。
她顽劣不堪,明明擅长说谎做戏,跟六月天一般喜怒无常,他为何还轻易感同身受?!
韶灵手执酒壶,神色自如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品鲜的杏花酒并不是烈酒,于她而言,不过润口的佳酿罢了。
“那天你到白庭院的事……”风兰息眉目清明,脸上有笑,却也不令人觉得过分亲近。
“我不会多嘴的,侯爷。”韶灵放下酒杯,抬眼看他,问道:“只是听侯爷的意思,不知宫小姐受了何等的打击,才会性情大变?”
风兰息不动声色地睇着她,若不是这次见识了她不同于中原大夫的医术,她在治病救人的时候判若两人的冷静专注,宋乘风又如此力荐她,兴许她可以给自己找到疑惑的根源?
他说的极为平静:“太傅辞官回乡之后,在半路上就得了重病,不治而亡,她们为了救治太傅,花光所有的家产,连回老家的盘缠都没有。饥寒交迫,亲人离世,琉璃也随之病倒了,宫夫人照顾了她好几年,直到她渐渐恢复了精神,才令她来阜城。”
“因此,她许多事都想不起来?”韶灵问的漫不经心,唇畔的笑意,却尽是难以看透的讥诮。
风兰息眼波一闪,言语没有任何起伏。“宫夫人说,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分庆幸。”
好一个瞒天过海的苦肉计!
以这般的托词,不但令人不好怀疑季茵茵,人人都当她是脆弱善良的鲜花,谁忍心重提旧事伤她?!
韶灵神色淡淡,寥寥一笑:“不过我看宫小姐知书达理,温柔友善,这般的贤淑性情,侯爷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她若当真遭遇变故,又是这么多年不曾相见,跟过去并不一样,也在情理之中。”
“我没有挑剔她。”风兰息蹙眉,此言一出,陷入僵局。
宫琉璃什么都好,长相,身段,善良,体贴,他并不是吹毛求疵,他只是觉得在宫琉璃的身上,少了一点什么。
韶灵的那双眼,灼灼如火,她的视线紧紧抓住他,嗓音越压越低:“她的确无可挑剔,可惜并非是侯爷想象中长成的模样?”
一语中的。
风兰息眉宇之间,染上一分难以得见的温柔:“我也不知,她会长成何等模样。”
谁也无法预知,一个人成长的历程。
韶灵端着手中酒杯,眼底浸透沉思,半响静默。
风兰息笑了笑,唇畔溢出一声若不可闻的喟叹。“若她是因病所致,我想为她找回往日笑容。”
她的心,一瞬被针尖刺痛,扬唇一笑,偏过脸去,默默无言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她往日的样子……就那么好吗?”
风兰息听着韶灵的这一声呢喃,却并不言语。
并无好坏。
至少,那是宫琉璃本来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