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绫罗大摇大摆地抱着一个精致的红色锦盒,放在季茵茵的桌上,满面喜色。“女儿,我给你买了一些上好的血燕,给你补补身子。”
季茵茵打开锦盒,查看着这几片血燕,唇边含着笑,更显得美丽端庄。“母亲,看来是手气不错,赢了不少啊,每次从那些夫人身边回来,你都苦大仇深的,今儿个春风得意,真是难得。”
“前阵子是刚入门,自然不会次次都赢,如今我模着了门道,三百两银子,还不是手到擒来?”展绫罗笑的花枝招展,朝着季茵茵晃了晃手,一对簇新的翡翠手镯,在手腕上散发着幽然绿光。
季茵茵微微冷笑,却并不在意,将红色锦盒盖上,覆上展绫罗的镯子,点了点头。“这镯子成色真好,胜过我给你的那条翡翠珠子。”
“你啊,就是这么精明,说出来多没意思?”展绫罗的笑容尴尬,随着季茵茵渐渐在侯府奠定了未来女主人的位置,私底下,季茵茵鲜少给自己颜面,少不了冷嘲热讽,全然没有半点身为女儿的本分。
季茵茵不温不火地说:“我谢过母亲的美意了,只是母亲过去闯的祸太多,我不敢相信母亲的好运气来的这么快。”
“侯府将婚事事宜办的妥当,我这个当娘的也不必操任何心,闲下来消遣消遣,还能赚一笔银两,不好吗?我要赢了几千两,一辈子都够用,也免得再来看你的脸色。”展绫罗看着桌上端来一碗薏米粥,低头喝了两口,她口气狂妄,大言不惭。
“母亲,你别怪我,要让你离开阜城的人是老夫人,又不是我。”季茵茵一改常态,伸手握了握展绫罗的手,神色温柔,娇嗔道。“我呀,也最好你能过上好日子。”
一听她也决定离开阜城,面色大改,展绫罗在心中冷笑,世态炎凉,她是见得多了,但亲母女之间这么算计的,她也心寒。
云扬赌坊。
“二当家,才三天,她又来了。”齐掌事在韶灵身边低语,韶灵闻言,将红绒布盖上一旁的白银,悠然起身。
“三百两足够贫民百姓生活几辈子了,穷奢极侈的人,却只能花三天。”韶灵笑着摇头,伸手抬起布帘,目光幽深冷峻。她无言地望向前方站在人群中下注的展绫罗,展绫罗身上多了不少簇新的首饰,穿金戴银,一脸富贵态。
比起前阵子下注的踌躇和不安,她显然大胆许多,眼底尽是志得意满的骄傲,原本出手都是一些散碎银两,如今都是一锭一锭十两的银锭子,极为阔绰。
齐掌事望向她,低声问。“这回,二当家是什么意思?”
韶灵扬唇一笑,说的轻描淡写。“再让她满载而归一回,尝点甜头。”
齐掌事有些迟疑:“几百两可不是小数目,当家的。”
“我有把握,她不会浅尝辄止,还会再来的。按我说的去做,给她的,迟早会通通要回来。”韶灵一挥衣袖,眼神犀利冷锐,嗓音清冷。
“小的马上就去吩咐。”掌事应声附和。
韶灵的五指一收,紧握成拳,冷着脸重回桌旁,望着账本上一笔笔的账目,眼眸之内,深沉莫测。
清亮的算盘珠声,响彻在耳畔,她心中的一盘乱棋,又有了新的章法。
“二当家,快到晚膳的时候了,只是新来的厨子笨手笨脚的,到这个时辰还没做好——”黄昏时分,齐掌事一脸歉意,说的不好意思。
韶灵双眼清明,笑着说。“我本就想去外面吃些,不用担心,我再派人给你们送些熟食来。”
齐掌事问的小心,在外他们都称呼主上为大当家,不愿泄露云门的秘密。“可惜大当家有过吩咐,不让你独自出门,不如让两个护卫跟着吧。”
“阜城大大小小的路,我比你们还熟悉,不会有人伤的了我。”韶灵扬唇一笑,语气坚决。
齐掌事不再多言,点了点头,这位女主子说话做事,很有威严,虽然年纪很轻,但并非软弱的女流之辈,拿捏很有分寸,有她为主上分担解忧,颇让人安心。
韶灵缓步走入一品鲜,望了望通往二楼雅间的楼梯,脚步微微停顿。
“楼上的位置是最好的,今儿个难得还有空位,客人要上楼去坐吗?”小二热情地询问。
韶灵抿唇一笑,轻摇螓首,每一回来一品鲜都坐在二楼的靠窗老位置,楼上……有太多过去的回忆了,有三月,有五月,还有……
“我就坐底楼吧。”韶灵找了一处荫蔽的角落,点了几道往日常吃的菜色,不曾要一坛酒。
从楼上走下一个男子,翩然白衣,面容清俊儒雅,双眼极为淡漠隽永,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高洁风华,像是一株白莲,静静默立,也早已成了一景。
韶灵双目刺痛,位置原本就不太起眼,但她还是很快转过了身,紧紧攥着手中的茶杯,几乎要把它捏碎。
这就是自小就跟她定下姻缘的那个男人……这就是曾经站在树下抬眼看她的少年……
她怎么会想到……终有一日,风兰息就在她的面前,她却要躲着不见?
韶灵苦苦一笑,仰头喝下发凉的茶水,肚内几乎要冻结成冰。身上的披风再厚实,也无法让她觉得温暖。
原来回忆,只能珍藏在心,像是一些不常戴的首饰,放入精巧的盒子里面,最好再也不拿出来。
“我方才要的熟食,都给我包起来。”再吃下去,味如嚼蜡,再美味的菜肴,也索然无味。韶灵朝着小二说。
提了一包沉甸甸的熟食,韶灵离开了热闹的一品鲜,朝着赌坊的路走去。
“侯爷,您怎么又折回来了?”小二诚惶诚恐地问,风兰息还未走远,又回到了一品鲜。
“落下了一样东西。”风兰息谦和有礼,眼底波澜不兴,哪怕对一个下人,也并不盛气凌人,正是因为他品行温和善良,才能得到阜城的民心。
小二心急地问。“什么东西?小的给你去找找看,桌子还没收拾,应该没人顺手牵羊。”
风兰息眼神一沉,脸上没了一丝笑容,看来疏远而冷淡,说的坚决不移。“不用了,那件东西我很看重,还是我亲自走一趟吧。”
他疾步匆匆地走上楼梯,去了二楼吃饭的位置,俯子找寻一番,眼底映入一枚白玉腰佩,正静静躺在桌下。他的唇边溢出一丝笑容,如获珍宝,紧紧握住这枚腰佩,白玉温良,正如他的性子,她其实一开始……就比留在他身边许多年的人更清楚他的秉性。
“侯爷,找着了?”小二跟了过来,急忙追问。
“找到了。”风兰息暗自松了口气,神色轻松不少,眼神温润而平静,犹如明月清辉。
小二低头望向风兰息手中的腰佩看,拧着眉头,不太确定地说。“对了,侯爷,小的方才看到一个女子,虽然戴着斗篷,看不清她的脸,但声音神态都很像先前跟侯爷一起来的韶大夫,小的还想不通呢……”
风兰息眼神微变,心中暗潮汹涌,这么久没有任何她的消息,翻遍了整个阜城也找不到她的人影,她怎么会突然现身于阜城?!
他眉头微蹙,喉咙一紧,心生不宁:“此话当真?”
小二一脸困惑,一边擦拭桌子,一边自言自语。“韶大夫来过好几回,她又是阜城唯一的女大夫,小的怎么会不记得她?往日,她都是跟小的这儿点菜的,方才的菜色也是她平日里经常点的,难道这么巧?”
“她往哪里去了?”风兰息急切地追问。
“往城东去了,刚走不久。”小二的手一指,风兰息就匆匆忙忙地下了楼,往东边的路追去。
小二靠在门边,望着风兰息的步步生风的身影,模了模后脑勺,实在是觉得奇怪,每个人都知晓隐邑侯平静儒雅,气质高洁,笑容温煦犹如春风,连他也觉得隐邑侯性子很慢,仿佛在任何关头,都不会有心急气恼的样子,何时走路这么快?像是有天大的急事一样。
“二当家,这么快就回来了?”齐掌事站在赌坊门口观望,一看韶灵回来了,笑着迎了上去。
“拿着吧,你们也该饿了。”韶灵淡淡一笑,放下了一手的熟食,安静地走入赌坊的内室。
“这位爷,要进来看看吗?”门外的汉子见路口站着一个白衣男子,气质出众,虽然一身素锦,但很像是富贵之家的公子,大声招呼道。
风兰息这才停下了脚步,环顾四周,如今已经入了夜,冬天寒冷,街巷上走的人并不多,多为男子,年轻的女子到了这个时辰,就不太出门了。
哪里有韶灵的身影?!难道真是小二一时看走眼了?!
街巷深处,只剩下一个新开的赌坊,时不时有人进进出出,生意很是红火,看他稍稍驻足而立,居然还胆大地询问他是否要进去豪赌。
他眉头一皱,脸色淡如清水,拂袖转身离去,手中的这一枚白玉腰佩,居然被捏出一手汗来。
“侯爷,这么晚才回来?侯府的厨子您不满意吗?要不要再重新找一个?你总是去一品鲜,我也不好向老夫人交代啊。”管家永福早已在侯府伸长着脖子,等了小半天,见到了风兰息的身影,才如释重负。
“这点小事,你就不用跟母亲说了。”
风兰息淡淡一笑,越过永福的身子,安静地走向自己的书房。
偌大的书柜,靠着墙面摆放了整整六个,上面的书册按照门类,整理的井然有序,他伸手抽出了一本,翻看了几夜,但心中的忐忑不安,早已令他无法继续凝神专注看书,那些字眼像是漂浮在半空,毫无章法。
这儿空有几千本书籍,各方各面,涉猎甚广,他全都翻看过,甚至有的看了不止一遍。他却找不到半本,可以给他一份答案,哪怕只字片语,也找不到。
他白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他连连苦笑,双手推开窗户,仰头望向天际的那轮圆月,她到底在哪儿,是否安好无虞?是否也会跟他一样看着这轮月亮?
……
“阿瑞,今儿个我要戴那支黄玉簪子,跟我身上这套裙子才相配,你找出来。”
季茵茵悠然自如地坐在铜镜面前,容光焕发,朝着身边的婢女吩咐。今日的天转晴,她正打算去侯府一趟,因为造桥事务繁忙,就算是在新年里,她也没见着几回风兰息。
婢女笑着答应,伸手翻开桌面其中一个首饰盒,忽的喊了一声,面色骤变。
“小姐,盒子空了!”
季茵茵不信,望入其中,果不其然,摆满了金银首饰的盒子空空如也,她心中一凉,急忙打开其他几个,除了还留着昨天佩戴的几件首饰,一样都不曾留下。甚至,侯爷送给她的珍珠耳环,也不知所踪。
“小姐,不是奴婢碰的……盒子里的东西,昨晚还都在的!”阿瑞一脸苍白,顿时跪了下来,几乎要哭出来。侯府规矩严明,从不苛待下人,但若是下人手脚不干净,却是天大的禁忌。之前听闻了烟雨投湖自尽的事,谁还敢动这个念头?!
“不是你还能有谁?”季茵茵手脚冰凉,那是她一年来的全部家当,居然被搜罗的干干净净,她愤愤难平,却并不怀疑眼前的阿瑞。阿瑞胆子很小,就算觊觎她的首饰,若是拿走她不常用的一两样,自己根本不会察觉。但将几十样首饰一次窃走,阿瑞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量和野心!她一旦这么做,自己不怀疑这个贴身侍女,又会怀疑谁?
“小姐,真不是奴婢……您一定要相信奴婢,奴婢可不想被剁手指……”阿瑞啕啕大哭,瘫软在地,那些首饰,可是她一辈子都赚不来的财富。就算在梦里,她都不敢奢想。
季茵茵眼波一转,突地笑了出来,眼神温和善良,跟方才冷凝的面色相差甚远。“你出去,此事不能跟任何人声张。我想起来了,昨晚睡前我把首饰归置了,方才一时没想起来,我不该对你发火,都是我的错。”
“是,小姐。”阿瑞虽然心中存疑,却不敢在这个关头再多嘴,急急忙忙从地上爬起来,退了出去。
季茵茵不再等待,等阿瑞走远了,独自打开门,朝着后院走去,步伐仓促,一脸冷凝。
“我母亲呢?”季茵茵走到半路,撞见了服侍展绫罗的丫鬟,她淡淡问了句。
“宫夫人一大早就出门了,奴婢看她似乎有要紧事,她也不让奴婢跟着。”婢女回了声。
季茵茵咬牙切切,如今浑身上下没有一样像样的首饰,要是一天两天,风兰息也许不会在意,若是时间久了,侯府上下的每个人都会看她的洋相。她自从到了侯府,过的是千金小姐的生活,不但有充裕的银两使用,老夫人还常常赠与她好东西,若是一身朴素,于她而言,简直是跟不穿华服穿布衣,不画脂粉素面朝天一模一样。
今日,她看来是不便出现在风兰息面前了。
“我在她屋里等她回来,你去忙你的事。”季茵茵丢下一句,眼神不善。
她受够了展绫罗这种闯祸就逃的卑劣手段,真是忍一天,都觉得浑身不好过。等展绫罗回来,她也要看看,到底自己的母亲又惹了什么祸端,借机将她打发了,免得日后烦恼。
一个妇人以暗色纱布蒙着头,一路上左顾右盼,鬼鬼祟祟,怀揣着一包银两,匆匆赶至赌坊,齐掌事带着她走入内室,不曾正眼看她一眼,打开账本,一板一眼地说。“宫夫人,你在我们赌坊第一次输了三百两,第二次输了五百两,第三次是二百两,不多不少一共一千两白银。”
展绫罗拉下脸上的纱布,一脸憔悴倦容,萎靡不振。这几个晚上她彻夜不眠,上回跟几个贵妇人前去游玩,被赌坊的人尾随一路,她生怕那些人当众羞辱她,提起她在赌坊欠债的丑事,败兴而归,从此再也不敢离开别院,惶惶不可终日。一旦欠下赌坊的债,后果可想而知,不是被勒索,就是被恐吓。她不敢告知任何人,度日如年。
齐掌事瞥了一眼她怀揣的包裹,面色冷淡。“要不是我们当家的看宫夫人是阜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早就上门去讨钱了,我们赌坊有规矩,半月之内若是返还,不收你一分一厘的利钱。今日一过,宫夫人可又要多交一百两的利钱了,这可不划算啊。”
“知道了,我这不是给你来送银子了吗?我说到做到,你用不着废话。”展绫罗不耐地低喝一声,将包裹往桌上一丢,怒气相向。
“宫夫人果然是个爽快人。”齐掌事板着脸,打开包裹,清点了银两,突地冷笑两声,凶狠地望向展绫罗。“怎么只有五百两?宫夫人,不用让我们画饼充饥吧。”
齐掌事的面颊有两道伤疤,虽然并不丑陋,但冷着脸的时候,看来更是凶神恶煞,展绫罗被他冰冷无情的眼神瞅着,心中惧怕忐忑。她年轻时候也是活在市井之中,知晓赌坊多得是打手护卫,个个心狠手辣,根本就不留情面,哪怕将人逼得倾家荡产,也绝不手软。
展绫罗的语气缓和许多,有些心虚。“我手边没那么多现银,你给我几天时日,我会把另外五百两送来的。”
“我们赌坊很有规矩,要么你在十五天内还了欠债,要么你就按照利钱拖一阵子,把银两凑齐了再来。我可没遇到第三种先例……对了,也有欠债不还受一点苦头的,不过到最后还是还了,毕竟也没几个硬骨头。宫夫人也不是年轻人,就不必冒这个风险了吧。”齐掌事上下打量了展绫罗一番,眼底尽是不屑的笑。
展绫罗虽然害怕,但还是嘴硬,摆出了架子,料定赌坊的人一定欺善怕恶,欺穷怕富,说的咄咄逼人。“你端着我的底细,我怎么会跟你们作对?闹大了,对我又能有什么好处?给我十天时间,我一定把五百两筹满,对我而言,没这么难。我的身份,你也知道。”
“侯府这个大户,区区五百两当然拿得出来,不过我还是要按照规矩办事,十天后,宫夫人要拿来的是六百两,可别忘了。”齐掌事无声冷笑。
“要是你们到侯府去闹事,可别怪我不客气。”展绫罗急着要走,才走了几步,将纱布蒙着头,咬牙切齿道。
“我们开赌坊不是一天两天,也是讲信用的,只要宫夫人上道给我们留条活路,我们不想鱼死网破,同归于尽。”齐掌事低头,将银两放入盒内,满不在乎地说。
展绫罗咬紧牙关,绷着脸走出了赌坊,虽然手痒心痒,但一想到还有一笔巨额银两不曾偿还,更是心中苦闷,愁眉不展。
在这个赌坊,她连赢了好几回,只是后来峰回路转,她才落得如此狼狈的地步,可惜典当了自己的首饰衣裳,第二回再去赌坊翻本,却输得分文不剩,她不得已借了赌坊的银两,再想碰个运气,一开始赢了一百两,本想收手,但奢想着将本钱赢回来,最终落得个落魄的地步,欠下债务,被赌坊盯上了。
今天是最后一日,她被逼无奈,唯有趁着季茵茵去花园的空档,将女儿的首饰变卖,才能有资本央求赌坊的人再拖延几日。
“二当家。”从内室外走来一个女子,正是韶灵,齐掌事朝她行礼,一改方才铁青的脸色。
“她还了多少?”韶灵水波不兴地问。
“五百两。”齐掌事据实以告。“她果真要再缓十日,说到时一定还清,我按照二当家的意思,点头了。”
“她虽然贪心,但极为怕事,这十天一定会想方设法不择手段筹银子,我们再耐心等等。”韶灵弯唇一笑,一脸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