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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镇。浪客中文网
展绫罗垂头丧气地从市场回来,好不容易找到了专程给人送信的人,可惜黄镇跟阜城离得实在遥远,光是走水路就要十天,若要找人送信,这一来一回的盘缠跟跑腿费用,就要三两银子。
若是在以前,她随随便便买的一匹绸缎,动辄就是十两二十两银子,三两散碎银子,根本不放在眼里。
可惜,她如今浑身上下,除了五个铜板之外,再无其他。
她走之前虽然过得并不阔绰,但因为在京城住了十年,又见识过宫家的生活,自然高高在上,将这些贫民百姓当成是下人一样看待。
她低着头,匆匆穿过市场,生怕被黄镇的人认出来,被人羞辱取笑。
她怎么能想到经历了阜城的优渥日子,还能落得这么个下场?!
寻常的百姓,一年也只能赚来二三两银子,她要派人去写信让季茵茵帮自己的话,唯有想方设法怎么尽快攒的这笔银子。
可是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过惯了富家夫人的日子,到底怎么去筹银子?!
展绫罗愁眉不展,心中凄凉,在船上的那几日,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身边带着的一百两银子,竟然被不明不白地偷走。
可恨的盗贼,小偷,杀千刀的……她每一日都在心中暗自咒骂无数遍,恨不能将对方揪出来,五马分尸,碎尸万段!
“季大婶……是你吗?”一位农妇正在一旁贩卖菜田新摘来的蔬菜,半信半疑地招呼一句。
展绫罗闻言,身子一震,却加快脚步,面色仓惶,更快地走出了热闹的市场。
“季大婶!季大婶!你跑什么?什么时候回来的呀?!”农妇见状,猛地起身,若是那人不是季大婶,也不会如此慌不择路,急着跑出众人视线。
一路逃回了偏远的小屋,展绫罗将木门锁上,大汗淋漓,重重喘着气,心有余悸。她思前想后,在黄镇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相信的人,过去自恃过高,从不把附近的村民当成跟自己一样的人,自己没有人脉,没有良田,就连明日如何填饱肚子都是一个问题,如何解决?!
熬到了天黑,展绫罗才以粗纱布包着头,偷偷模模地离开了屋子,饿了半天,她急于去买个馒头果月复,顺便看看镇上是否有招工的地方——不管如何,她若不出卖自己的苦力,情况就只会越来越差。更别提能差人去送信,让阜城的女儿知道自己的窘况……
只要能得到一笔银两,一百两也好,五十两也罢,她就能买下一个像样的小院子,节衣缩食,三餐不愁,也能过完余生的二十年,或是三十年。至少她已经远离阜城,相信季茵茵知道了,不会见死不救。
想到此处,她的心中又浮现出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眼前的苦日子,是一时的,她的命绝不会如此凄惨。
但她不愿再白日,被人看到自己辛苦干粗活重活的样子,她曾经嘲笑过住的最近的那些人,不论男女,只要谁激怒了自己,她会冷嘲热讽,恶意取笑对方,直到看到对方脸红耳赤,像是被斗败的公鸡一样灰溜溜地离去,只剩下她一人留在原地拍着手称快。
这样的事,发生了太多太多次。一旦那些人看到她衣衫褴褛,为了一份只赚几文钱的粗活忙的脸红脖子粗,他们定会轮番到她面前吐唾沫,取笑她,羞辱她,就像她曾经对他们做的一样,不,甚至会加倍!
“让让,让让——”展绫罗走到无人的空巷子,突地听到不远处传来的人声,她生怕是过去的认识的人,急忙隐身于暗处。
来人却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妇人,快五十岁了,面容黝黑,推着推车,车上放着两个大圆木桶,严严实实地盖着木盖,但臭味还是满满当当地被风卷入在半空中,展绫罗想要捂住口鼻的时候,已经完全来不及了,险些被熏得倒地。
原来是倒夜香的妇人。
展绫罗心生厌恶,退到了远处,双手连连扇着,直到手酸,臭味才被冲淡了几分。
倒夜香的人,往往要过了二更天才出来干活,天亮前回家,不必让人看到真面目。
虽然是粗活中最丢脸的一种,但没有人知道,岂不是少了很多麻烦?!
“大妈,大妈,你等等!”
展绫罗灵机一动,掉头追了上去,将纱布拉到了眼睛下,拦住了推车。
“什么事?”胖妇人问了句,嗓子很粗。
展绫罗喋喋不休问了许久,没想过人人豆看不上眼的这份活,竟然比其他的活来钱还要快,镇上的小户人家,大户人家,全都少不了干这份活的人。但愿意丢下脸面倒夜香的,全镇子只有两女一男,全姓妇人说,一个晚上推一辆拖车,就能有是个铜板,生意好的时候,一夜可推三次。
但全姓妇人说,若要让她去推荐展绫罗,必须付出一半的收入给她,毕竟,她可不想有人跟自己分担生意。
妇人上下打量了展绫罗一眼,不满地埋怨。“别人一年也赚不来三两银子,我们只要用四五个月,你这么瘦,没力气可不行。趁早断了这个念头,别砸了我的名声,毕竟是我去跟主人家推荐你,我不能说假话。”
“我可以做好,大妈你相信我,先让我试一个月,五五分。”展绫罗挤出一脸笑意,跟平日一般热情,犹如在阜城讨好那些官家夫人,耗费心机。
全姓妇人狐疑地瞅了她一眼,眼前的女人蒙着灰色纱布,身子高挑纤瘦,袒露在纱布之外的那双凤眸却极为魅惑,跟寻常的贫苦女人根本相差甚远。
她腰背酸痛,年纪也大了,既然有个着急来钱的女人帮她分担正好,她还能收的一笔手到擒来的利润,何乐而不为?!没想过,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的事。
妇人丢下一句:“那就试试吧。”
展绫罗笑着点头哈腰,奋力忍耐着推车旁的臭味,对着胖妇人连连说着好话。
妇人瞥了她一眼,粗声粗气地询问。“什么时候开始?”
“就今晚吧,择日不如撞日。”展绫罗谄媚地笑,顺势就要将架在地上的推车扶起来,还未走两步,已然全身是汗。
她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哪怕咬紧牙关,也只能将推车推得极慢。但一旦失去这个活儿,她难道要等一年,才能筹到一笔银子派人去阜城?!她一天也多等不了。
她习惯在人前扮演热情善良的一面,要想跟一个平凡的妇人亲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天底下,有什么事能难得住她展绫罗?!
……
京城皇宫。
宝安殿。
坐在案前的天子,翻阅手下的文,不曾抬起脸,耳畔的忠信来禀明,说是谢大人要见他。“谢爱卿,你下了早朝还不出宫?”
站在殿下的男人,四旬出头的年纪,身子魁梧高大,身着墨黑朝服,朝着天子恭恭敬敬地行礼。他正是如今皇上最为看重的臣子之一,谢邦彦。
“何事要对朕说?”御塬澈一副春风般和煦的面容,笑着抬起英俊逼人的面孔。
谢邦彦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太好意思的尴尬,迟疑了些许时候,才笑道。“皇上,微臣的小女前几天被太后娘娘召见进了宫,回来之后茶饭不思,心事重重的,微臣再三打听,太后宫中是不是有一位新近提拔的才俊?”
“谢爱卿不只是一位忠心耿耿的好臣子,在宫外,还是一位疼爱子女的好父亲。不过,要在朕的面前提起女儿家的心事,似乎让你颇为费神。”御塬澈扬声大笑,鲜少见到谢邦彦如此难为情的样子,更觉有趣。
“微臣的为人,皇上还不了解吗?家里的私事,是绝不会跟任何人谈论的。可宛玥是微臣最疼爱的女儿,与其打听一些似是而非的小道消息,还不如微臣拉下这张老脸,直接问皇上的好。”谢邦彦苦苦一笑,有些无奈。
“朕觉得奇怪,谢爱卿怎么不问问自己的女儿?中意的是何许人也,姓甚名谁,家世如何,是否婚配……”御塬澈却并不开门见山,不疾不徐地说,并不心急。
“小女怎么问都不肯说,想必是害羞。微臣让夫人去问,问了大半日,连个名字都没问出来,小女支支吾吾,直说是在仁寿宫见到的。”谢邦彦厚着脸皮说。
“谢爱卿,那位青年才俊,的确一表人才,非常人可比。”御塬澈故作高深。
“皇上,小女见了朝廷中哪位新晋的人才?难道是这次的状元郎邓建中?”谢邦彦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问。这回朝廷的状元跟探花都极为抢眼,各有各的风度,若是被太后召见,不足为奇。
“谢爱卿,你真打算一直这么猜下去?朕可没这么多充裕的时间。”御塬澈又低下头去批阅奏章,不冷不热地说。
谢邦彦缄默不语,这位年轻的天子虽然看起来平易近人,令人心仪景从,但颇有城府。他的询问,是否已经让天子不耐了?!
“谢爱卿,五天后的狩猎大会,你可以带你的女儿前去观礼,不知你的马术如何?”
“微臣不善骑马,这是人尽皆知的……”谢邦彦笑着摇头,对天子极为感激,御塬澈说的隐晦,但他身为臣子,自然能够察言观色。往年的狩猎大会,邀请皇亲国戚和宗室之中哪些女子,都是太后娘娘跟皇后商量着办的,不需天子劳心。但天子指名授意自己带女儿前去,格外开恩,定是女二人中意的男人,也会被一道邀请。皇上暗中同意,自己去看看那位青年才俊,实在是体贴至极。“微臣多谢皇上允许微臣的女儿前去,她终日都在自己的闺房里,不太有机会见这样的大场面。”
御塬澈笑着看了谢邦彦一眼,却不再说话,谢邦彦清楚这是天子独有的方式,要赶人离开了。
“微臣这就告退。”
谢邦彦匆匆忙忙行了礼,退了出去。
“皇上,您真打算邀请那位爷去狩猎?”忠信在一旁听了所有的对话,在皇帝耳畔低声问。
皇上跟太后还未给那位“七爷”定下任何的名分跟官职,他为了表现出尊敬的意思,不敢大逆不道,却又不敢私自给慕容烨捎上“殿下”这等尊贵的头衔。
“就算朕不邀请,母后也会邀请的。朕听闻,他的身手不错,在狩猎场上有望夺魁。”御塬澈手中的朱砂笔,微微顿了顿,思绪井然,言谈之间,听不出他原本的喜怒。
“历年来都是皇上狩猎的猎物最多,无人能够赢皇上。”忠信笑道,一脸的笃定。
“他可不会给朕面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常年在宫外,不太会溜须拍马的逢迎本事。一想到那个人,朕果然有些头痛,要不朕就不去了,忠信?”御塬澈说的似假似真,侧过脸,望向身旁的太监。
“皇上,那位爷的身手怎么样,谁都没亲眼见过。奴才觉得,今年的魁首,还是皇上您。”忠信依旧不改自己的言辞。
“近十年来没有跟朕匹敌的对手,朕的骑术和箭术没什么进展。这次来了个高手,朕正好跟他一分高下,除了头痛,竟然还有点期望。”御塬澈唇畔的笑意更深,好整以暇地瞥了忠信一眼。
忠信点头,其他的几位王爷根本在狩猎场上没什么大本事,皇上要胜出,实在赢得容易。但其他的年轻臣子,又不敢夺了皇帝的风头,更难看出他们本来的能力。
但他也看过那位“七爷”,果然性格乖戾,见了皇上并不过分的恭敬,仿佛跟皇上平起平坐,眼底尽是倨傲,不像凡人。
“可是皇上当真想给那位爷指一门亲事?谢大人家里的宛玥郡主?”忠信狐疑地问,他曾经见到过,慕容烨的身旁有一位常常出入仁寿宫的姑娘,两人一旦在宫里遇见,就会一道出宫,并肩而走,感情很好。
御塬澈合上手边的奏折,不再开口,径自走出了殿内,忠信一看,急忙跟了上去。
一边朝着寝宫走去,一边笑而不语,御塬澈的眼神深邃而幽然。他当然不只是想指派一门婚事罢了。
……
“本王不想看着你走弯路,但后来想想,也许你撞了南墙,此生都不会后悔,至少算是了结了你的一桩心愿。”御祈泽坐在轮椅上,站在他的身后缓缓推着轮椅的人,正是韶灵。
将静安王的风寒咳嗽彻底治愈,她让白玉那个丫头彻底将屋子整理打扫一遍,她则推着静安王来到王府的花园。
仿佛不曾听到御祈泽的话,韶灵一脸沉静,直到走到花园的中央,她才停下脚步。
“这是本王的花园?”御祈泽环顾四周,蹙着俊眉,一脸的不敢相信。
他三个月前曾经出来过一趟,那个时候,花园里花稀稀拉拉的,草皮虽然经过休整,但完全没有一点生机。
而如今,花园里修成了四片一样大小的花圃,绿草茵茵,鲜花缤纷,中央摆放了太湖石,还有一张藤椅,让人很想从轮椅上走下来,躺上那张藤椅,惬意地睡一整个午后。
“到了明年,王府里的花会开得更多,更好。”韶灵缓缓俯子,将挂在手肘处的薄毯子盖在御祈泽的双腿上,神色一柔,淡淡说道。
“本王相信。”御祈泽的唇畔,隐含着笑意。
他近年的生活,跟静安王府的花园一样,孤寂落寞,一潭死水,毫无生机,只会散发出来让人急迫逃开的近乎腐烂的气味。
是她,一个年少时候认得的故人,像是一阵三月里出来的清风,卷走了死水上的难闻气味,注入了一丝清流,让他见到了久违的生气和希望。
宫琉璃虽然是个瘦弱的女子,但她的双手,有许多令人称奇的能力。
“王爷,明年的今日,我也许无法推着王爷出来吹风赏花,但我希望王爷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季节的风景。这么风和日丽的天,王爷不该被任何原因束缚,这也是我的一桩小小心愿。”韶灵扯唇一笑,眉眼之间一片坚定。
“其实本王也很多年没好好看看世间百态,出来一看,才发觉不是割舍了,也不是死心了,原来本王终究还是一个贪心的人。”御祈泽沉默了许久,双手垂落,毫不费力就能拂过新鲜的栀子花叶,再过两个月,他的花园就会彻底被栀子花的浓郁香气围绕。
他今日穿着石青色的丝绸外袍,并不华丽夸张,也没有过多的绣花点缀,跟他的为人一样,低调又文雅,但是识货之人,一看就知道这件衣裳的料子是上等的。
“人总有自己想要的,若那些都是美好的,像是春花绽放,冬雪飘落,为何要压抑在心底深处?!我更相信,人快意而活,总有些小小的**,小小的贪心,只要不用在邪门歪道就行。”韶灵不以为然地说道,站在他的面前,双目像是装着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琉璃,你帮本王一次,本王想不依靠任何人,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他已经逃离了被圈禁的命运,为何还要自己画地为牢?!御祈泽下颚一点,扬起清雅的俊脸来,语气坚决。
韶灵久久地望着他,眼底毫无波澜,幽然地轻点螓首。
“若是想达成我跟王爷的共同心愿,王爷可什么都要听我的。”她调皮地朝他眨了眨眼。
“什么都听你的,本王可以相信的,就只有你了。”御祈泽回以一笑。
“我对待娇贵的病人,可向来不手软的,王爷到时候可不能发脾气。”韶灵为他掖了掖轻薄的毯子,笑着调侃。
“本王有没有脾气,有多少脾气,你早就模准了。对症下药,无论药多苦本王都会咽下去,无论针多疼本王都不会掉眼泪,无论药汤多臭本王都不会昏过去,绝不找大夫的麻烦。”御祈泽话一出口,韶灵便清楚,他从一开始,就记着了她的话,看似不在乎,却不是真正的不在意。
“我回去准备准备,明日再来。”
韶灵朝着御祈泽低了低头,辞别了他。
走到客栈前的巷子口,韶灵左右张望,见无人跟随,才走入一条小路,再出来的时候,脸上的面具已经撕下,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小韶,我点了一壶酒。”宋乘风的声音,在韶灵踏入客栈的下一瞬,就听得清楚。
她脸上的神情,立即凝固了。
楼下的一张空桌旁,坐着宋乘风,他一袭藏蓝色劲装,腰际跟袖口都有黑色的腰带跟护袖,一看就是作风强劲的习武之人。
“好久没见了,怎么到了京城,不到我的将军府做客?你还真是住客栈住上瘾了——”宋乘风打量着站在门槛内的韶灵,云淡风轻地谈笑风生。
“宋大哥。”韶灵的脸上,没了笑。
“你突然消失,我跟……风兰息都在找你。”宋乘风顿了顿,念出好友的名字,却不知为何心情更加复杂。
韶灵淡淡睇着他,眼神突地浮现出一抹难以辨明的幽暗,她只是这样安静地站在门内,不往前走一步,亦不会朝后退一步。
“当然,他更担心你。我再三跟他说,你一个人在大漠自如而活,绝不会遇到任何凶险的事。”宋乘风坦陈相对,面色凝重。
“他担心我,在找我?实在多余。”韶灵轻叱一声,无声冷笑,完全不放在心上,也完全不相信。
“小韶。”宋乘风压低了嗓音,眉头皱着,韶灵。“据我所知,他一直都在找你,找的很……用心,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你都没必要对关心你的人如此冷淡。”
风兰息在找她?!
找的很用心?!
韶灵顿时身子紧绷,面无血色,她突然想起——
早在半年前,她跟慕容烨前去阜城,清晨就听到门外有人禀告慕容烨,有人在查她的下落,甚至查到了欲仙楼。
当下,慕容烨似乎让对方噤声,她不曾听到对方更多的消息。
风兰息为何还要找她?!
迟迟不肯放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