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白起了,乍然见到白起的那一瞬,那熟悉却又陌生的冰冷气息迎面而来,高大的影子覆在了她身上,这高度,像一座巍峨的大山,让她不得不抬头仰望,孟青夏难以否认自己心中在见到白起时狠狠撞击了一下,但随即白起那冷冽得有些凝重的低斥声却让她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好像自己真的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一般。
白起低头看着她,眉头皱着,冰蓝色的眼底是孟青夏从未见过的慌意,在见到她出现在这的一瞬间,这个即便发生了天大的事,也不曾失去过半点从容的男人,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心思莫测,手段冷酷强硬,但这一回,他的眼中,竟然破天荒地闪过了一抹意外和莫名的惊慌,虽然只是一瞬间便通通被一层冷淡和愠怒所覆盖,但孟青夏还是敢笃定,那一瞬间真真切切的感受。
“白起,这药……”孟青夏心中也郁闷,不明白白起的脸色为什么会这么难看,但她现在也无暇顾及这些,孟青夏急于要把自己刚刚发现的事情告诉白起,见到白起出现在这里,孟青夏的脸上还是闪过了一丝欣喜,她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地放下了袖子,那小小的身影便十分自然地跑向白起,然而她的手还未触及到白起的衣袍一角,他便已不动声色地避了开来,没有让她有机会靠近他半分。
别说是白起了,孟青夏连他的衣角都没能碰到半分。
她的手扑了个空,神情也出现片刻的错愕:“白起?”
这夜风呼啸中,所有人的神色都凝重到了极点,气氛也沉闷到了极点,放肆的夜风让火盆里的大火都摇摆跳蹿不定,更将这个原本就冷峻伟岸的男人衬得更加冰冷肃穆,白起的全身腾着骇人霸气与涌动的寒意,他的衣摆也随之在风中鼓动,看着这个抬起头,愣在原地,流露出了又错愕又有些复杂的情绪看着他的半大孩子,白起的蓝眸微微敛起,再睁开时,显然已经压制下了先前见到她出现在这里时没能控制住的怒气,只是他的脸部线条仍是冰冷地紧绷着,眼神却已经微微有些了暖意,像是在安慰她:“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先回帐子里去吧,我很快就会回来,到时候再与你解释。”
孟青夏不明白白起的意思,但他看起来好像铁了心不会让她有机会靠近他身旁半步的样子,白起说的话,一向不容人质疑,他现在没有功夫向她解释什么,只是以这种近乎命令的口气要她先回帐子里去,孟青夏的神情缓缓地沉静了下来,不跟他吵也不跟他闹,她的神情也变得有些沉重起来,目光若有所思地扫了眼那处处烧得旺盛的火盆,还有不少火盆里,正燃烧着还未完成烧成灰烬的从姒纵的帐子里丢出来的他用过的衣物和用具,这帐子外守了那么多人,人人都对姒纵的病情守口如瓶,可他们好像都隐约知道一些情况,所以这里才把守了那么多人,一举一动都十分谨慎,又不敢靠那帐子太近,好像生怕被什么东西缠上了一般。
孟青夏沉默了,心中也明白了一些什么,虽然只是猜想,但白起这样明显不允许她靠近他的原因似乎也说得通,孟青夏并没有因此而轻松几分,她的神情反而更加凝重了,眉头皱得紧紧的,那样一张稚女敕的面庞,却好像要皱到一起了一般,她开始有些担心白起的处境了,他日夜侍奉汤药在姒纵榻前,那岂不是离危险的源头最近?他是不是也怀疑自己的身体也有可能会染上些什么东西,所以才不允许她靠近他?
“白起大人!”那是负责看着孟青夏却一不小心让她跑得没影的侍从们终于寻到了这里来,但他们并没有因为找到了孟青夏而松了口气,待看见了这小奴隶竟然是和白起大人待在一起时,这几名侍从顿时惶恐而又恭敬地跪了下来,向白起请罪。
“白起……”
“你要说的话,我都已经知道了,听我的劝告,先回到帐子里等我。”
他都已经知道了?他知道她要说什么?
白起看了孟青夏一眼,他很清楚她的脾气,也知道她比谁都要敏感,甚至有时候聪明得让他头疼,没有再给孟青夏说话的机会,他随即将已经复又变得冷淡的目光落在了那几名匆匆赶来的侍从身上,英俊的面容之上再无半点暖意,但好在这时候白起暂且没有空去追究他们的过错:“把她带回去,你们的过失,等这件事过了,自行去涟那领罚。”
“是!”这几名侍从并没有因为白起暂且饶了他们而放松下来。
白起又嘱咐了他们几句,然后略有些严厉地扫了眼孟青夏便拂袖往回走了,那意味,大概是警告她不准再乱跑,乖乖等他回来,孟青夏心中有心事,也知道白起近来的疲惫以及事态的严重性,没有忤逆白起的意思,孟青夏便随着白起的那些部下回去了。
回到住处的时候,这里离姒纵的住处算是有些距离了,几乎是一个在首领庭西部,一个在首领庭东部,整个首领的戒备更加森严了,巡视的兵力也增强了不少,孟青夏待在这里,几乎一点风声也听不到,也不知道那边的情况到底怎么样了,今夜所有的大臣和重要人物都集中在了姒纵的帐外,现在虽然孟青夏没能听到半点风声,可那或许也意味着,至少到目前为止,应该还没有发生太大的变故,一切尚且在白起的掌控之中。
孟青夏回来以后,又被灌了不少难喝的汤药,份量是平时的两倍多,他们甚至弄来了一大桶草药熬出来的黑呼呼的汤水,让她浸泡清洗,而那些她换下来的衣物,也全被人清理出去烧掉了,这整个过程都很繁琐,繁琐得一丝不苟,听说这是白起的意思,除了这间帐子,他们几乎不允许孟青夏去任何地方,孟青夏知道,白起这么做或许是为了将她隔离在安全范围之内,可越是这样,孟青夏便越坐不住,她时不时伸长了脖子注意听外面的动静,无法睡着,便来来回回地在帐子里踱步,也不知道白起那边的事到底怎么样了,姒纵是死是活,那药被人动了手脚的事处理得如何了……
白起说他都知道了,他是早就知道那给姒纵喝的药有问题吗?既然早知道,他为什么要亲自试药!是他动的手脚吗,白起最终还是希望姒纵死吗,所以即便亲自试药,他也并不担心自己出事,或许他对那药的情况清楚得很,仅仅是试药的话,并不会立即要人性命?
不可能啊……白起如果想要姒纵死,他有的是手段,没有必要这样连累自己,他根本不需要用亲自试药这种手段打消姒纵的疑心,让他放心用药,况且以姒纵现在的状况,就算死亡,也只是迟早的事,何须白起再多此一举……
事实上,孟青夏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白起,玩弄权力的人,她先前怎么有那样的自信会认为自己清楚白起的性子呢?连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的涟他们,都无法保证自己能清楚了解白起的心意……
正在此时,那帐子忽然被人掀开了,孟青夏惊颤地回过身来,是白起回来了,孟青夏一时间顾不得先前心中的种种猜想,她的身体已经本能地跑向了白起,就像一个孩子见到了期待已久的人终于来了,会不由自主地一头栽向他的心情一般,孟青夏很自然地握住了白起的手,抬起头看他,神色是毫不掩饰的焦急:“白起,你……”
这一回,白起并没有阻止孟青夏的触碰,他身上的衣袍已经换过了,指尖有点冰凉,身上是刚刚沐浴过后的浴盐的味道,进来之前,他似乎才刚刚用药草浸泡过的水洗了手,见孟青夏神色焦急,有满月复的疑问,白起笑了笑,虽然反握住了她都渗出汗的小手,但特殊时期,他还是没有像往常一样亲密地直接将她抱起来:“先让微生为你看看。”
微生?
孟青夏的黑亮的眼睛闪了闪,很快她便知道了,这一回和白起一起回来的还有微生,他们都是从姒纵那回来的,微生和白起一样,因为是与姒纵接触最频繁的人,微生在来这之前,也已经将自己打理干净了,那身换下来的袍子也早已经让人烧掉了,他进来时,一贯带着温柔平静的微笑,和孟青夏很是熟捻的样子,偶尔还会顶着那一本正经的圣洁皮囊开几句玩笑:“你不欢迎我来吗,小家伙?”
“给我看看?我很好,不需要特意请微生来费心……”莫名地,孟青夏的脸色一红,虽然明明知道微生看不见,但她还是有些心虚地立即从白起的掌心中挣月兑了那只手,好像生怕让人看见一般,微生也不知道“看”没“看见”,脸上始终是温和的笑意盎然。
白起似有若无地扫了她一眼,眸光微眯,却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吩咐了声:“微生,给她看看。”
“好。”
微生点了点头,然后白起便那样不冷不冷地环着手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微生细心地替孟青夏检查身体,不知道为什么,在白起那样平静而又淡漠的目光之下,孟青夏竟然隐隐有点头皮发麻,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听微生的话,因为有白起盯着,她想不配合也得配合,微生替她把了脉,然后又询问了她几个问题,最终还用针刺了她的指尖,要了点血,孟青夏的神情略有些别扭地看着微生将她流血的指尖含入口中,她的身体微微一僵,但微生的表现却自然得很,在孟青夏感到不自在之前,已经将她的手擦干净还给了她,整个检查的过程皆细心而又认真,而白起也只是淡淡看着,没有说什么。
做完了这些,微生才松开了孟青夏的手,往后退了几步,神情平静,拉开了一个尚且算得上疏远的距离,毕竟,他可是一名圣洁而又受人崇拜的巫师,在白起的询问下,微生才微微笑道:“不用担心,白起大人,我想这孩子并没有出什么状况。倒是您,白起大人,您的情况耽误不得,我现在必须为您看一看。”
“有劳你了。”白起点了点头,没有拒绝,他也没有避讳孟青夏还在,月兑了上衣的衣袍,露出了光果的上身,他的后背,还有几道陈年留下的旧伤疤,触目惊心,却又几乎与那漂亮的身体融为了一体。
孟青夏的脸色微红,但由于关心白起的状况,她也没有避讳,再说,这帐子就那么大,她也避讳不了。看着微生动作娴熟地为白起把脉与扎针,而白起从头到尾始终神色平静,未发一语,直到微生收了针,白起才面色淡然地穿上了衣袍。
“白起大人,这几日,您为了您的父亲试药,可曾感到心悸与不快?”微生边收拾东西边问道。
“确是如此,这两日,我常感到心有闷意,常常透不过气来,血流倒灌,静脉不畅。”白起回答得很云淡风轻,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微生会这么问一般。
微生收拾东西的动作没有停止:“您的父亲所用的药,虽然是我开的方子,经手药物的,几乎都是您的父亲所信赖的人,即便最后侍奉汤药经过了您的手,但也是您亲自试过药之后,姒纵大人才用的药。我实在想不通,这其中到底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但那药中,确实含了一味要人性命的坏东西,分量虽不大,但接连用几次,也会取人性命。”
白起披上外袍的动作忽然一顿,他的眸光一冷,英俊无暇的脸上却是渐渐泛起一抹越发令人胆战心惊的笑意来:“果真,是这样吗……”
微生收拾东西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神情略微有些诧异:“看来,您是早就知道了,可既然早就知道,您为什么还要喝了那药?幸亏我这儿,暂且有救您性命的办法,否则再拖个一两日,恐怕您也要和姒纵大人一样迟早发作有丧命之危不可。虽然今天我已经为您施过针了,但未来的一段时间之内,我会再来为您施针的。”
白起半眯起眼睛,最终却只是泛起了一抹莫测而危险的冷笑来,他没有多说什么,神情也已经恢复了淡漠:“没什么,今天辛苦你了,微生。”
微生也不再多问什么,又嘱咐了几句白起该注意的事便与白起告辞了,一时之间,帐子里便又只剩下了白起与孟青夏二人,毫无意外地,孟青夏此刻的表情实在是精彩得很,何止是她错愕,大概连白起本人,都有些惊讶吧。
孟青夏此刻的心情有些复杂,她微微皱眉:“是伯益?”
白起摇了摇头,一手落在了她的头顶,嘴角却是似有若无地勾起了一抹讥诮的意味:“没有父亲大人的意思,伯益不会这么做。”
没有姒纵的意思……白起这话的意思是……
姒纵,竟是这样迫不及待地想要白起的性命了吗……他恐怕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死亡是迟早的事了吧……可即便如此,他为什么仍是在最后关头,一心想要致自己的儿子为死地呢?白起侍奉汤药左右,姒纵每每都要求白起先行试药,一为忌惮白起下手毒害,二为试药尽其孝心,这也都说得过去,但白起既然已经承诺了他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姒纵却还是对白起起了杀心……
白起未有对付姒纵之意,姒纵却对自己的儿子起了杀心,他借白起试药之举,要白起性命,哪怕此举只会加快了病入膏肓的他自己的性命的终结,他也不在乎……白起大概也早有察觉,所以现在的他,反应才如此的平静……唯一让他感到惊讶的,大概就是自己的父亲,根本对他不念丝毫父子情意吧……
孟青夏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好像是知道孟青夏在想些什么,白起却是漫不经心地笑了,揉了揉孟青夏的头:“这些都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这种事情,并没什么好值得惊讶的。”
孟青夏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看着白起那平静而又凉薄的淡笑,让人只觉周遭的空气也随之降温到了极点一般,那冰冷的杀气在白起的唇畔蔓延,寡情淡笑,英俊得让天地失色,可这样的冰冷笑意,反倒让人胆战心惊,孟青夏的心中一颤,眼中也闪过了一抹异样……
白起却是嘴角微扬:“怕我?”
孟青夏一愣,点了点头,然后又猛然摇头,她原本是跪坐在白起身旁的,鬼使神差地,她竟然自白起身旁直起了身子,然后伸出了小手,那两只胳膊,忽然绕过了白起的脖子,自他身侧抱住了他,脑袋也埋在白起的颈部,像是在安慰他一般:“白起,那以后……”
这柔软的娇小的身躯忽然靠近,带着孩子的暖意,那柔软的细细的黑发也随之滑落在了他的肩膀之上,那细女敕的胳膊抱着他的脖子,这孩子的口气满是担忧,白起的身子微微一僵,神色也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有些哭笑不得,他轻轻地弯起了嘴角,湛蓝色的眼底也随之一暖,带着微微的温柔,他将这孩子往自己的怀里轻轻一带,然后便将她的脑袋埋在了自己的怀里,揉了揉,那低沉悦耳的声音就在她的头顶,带了几分疲倦,带了几分温柔,也带了几分宠溺,唯独少了几分,那让孟青夏看了便心惊的凉薄和冷厉:“睡吧,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