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了补品孝敬母后呢。”她皮笑肉不笑,推开宫奴强行闯入太平宫。太平宫,就像阴森清冷的长乐宫永恒的对比,雕栏玉砌不见褪色,圜中百花盛放,群蝶漫舞,金阳斜洒在琉璃瓦和琉璃壁上,让整座太平宫都浸润在光泽之中,竖琴与洞箫偶然奏起天籁,鸟啭与风铃声此起彼落,这才真正配称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哪怕是传言皇后大病的此刻,依然如昔。这幅景象让黎冰心里更不痛快。
太平宫是面阔七间,进深三间,总共三进格局,硬是比长乐宫大了一倍。
黎冰冷着脸走进明间,宫奴虽试图拦阻,但她仍是如入无人之境地来到稍间的寝殿,皇后果真卧床不起,咳嗽声一下急过一下。
她应该退开的。那一刻黎冰动了念头,有些心软,然而母妃临终前的模样却在同时浮上脑海,那椎心刺骨的痛,那孤立无援的旁徨无助,至今每每让她自睡梦中惊醒,早该成为过往的情绪仍然冲刷得她泫然欲泣,直到丈夫抱着她柔声安抚,那一切痛苦才慢慢沉淀……啊!母妃那时被逼得连御医都看不得,不像皇后,太医院每日让院判领着五六名太医来看诊。当下她眼神一冷,大步跨进皇后的寝殿。
“孩儿来给母后请安了。”
“谁?”皇后仓皇地从床上坐起,一见黎冰,她瞬间睁大眼。
黎冰知道她以为自己看到了谁,她衰老的脸庞惨白如纸,揉合了痛楚与不敢置信——她以为她终於赢了,那女人不再能威胁她,但为什么……
最后,像是终於想起黎冰是谁,一切的情绪转为愤怒。
“谁让你进来的?”她厉声斥责。
“那班狗奴才想必是在母后大病后没人管束,倒是越来越大胆了,竟敢顶撞我,於是冰儿便自个儿进来了。冰儿听说母后病得严重,赶忙回炎帝城探望母后,母后可别怪冰儿来得匆忙啊。”
“谁是你……的母后?咳……咳……来人……”
“这话可别让父皇听见了,母后。您不是一国之母,难道那个伍昭仪才是吗?还是您希望我喊那个伍昭仪母后?”
“你……不用你来猫哭耗子。你想看什么?看我失宠?”皇后笑了起来,“我还活着,我的女儿会成为女皇,那个小小的昭仪我还不放在眼里!”话落,又是一阵连肺也要咳出来似的剧烈咳嗽。黎冰上前倒了杯茶,藉机坐在床畔。
“是啊,但父皇龙体还硬朗,伍昭仪也许会为父皇生下他一直期待的皇子呢!”她呢喃低语,却字字如刀刃,如荆棘!
皇后大怒,挥开她递上的茶水,茶杯滚到床底下摔个粉碎,茶水泼湿了丝被和她俩的衣裳,黎冰不为所动,骄傲地武装起她美丽的盔甲和伤人的刺。
“轮不到你来得意!你母亲输了,你也一样,这辈子就只能活在你弟弟妹妹的阴影下,你得意什么?”皇后边笑边咳。
“得意我终於有伴了,也许霜华妹妹很乐意也一起待在阴影下?”
皇后发狠地甩了黎冰一巴掌,然而终究是病体,那力道还不足以把黎冰打痛。黎冰抬起头,美眸狂乱,被报复的快感所驱策,她逼近皇后,用阴毒的、嘲讽的口吻道:“真可怜呐,我母妃走了以后,你就觉得能够高枕无忧了吧?瞧你让自己变成这副苍老丑陋的模样。”
当年皇后在母妃病中驾临长乐宫的情景,对她而言不过是昨日,那份恐惧,那份屈辱,那份卑微,那份无奈,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你什么都想把我母妃压下去,但你绝没想过,最后会输在一个其实什么都不如你们俩,但就是比你年轻的女人手上吧?你可以打压你的敌人,但『敌人』真的能永远消失吗?父皇真应该来看看,他的皇后竟然变成这副德性。我刚才见到了伍昭仪呢,虽然没有我母亲漂亮,但也比你好看多了,父皇最后会记得他三个妻子的模样——一个来不及见最后一面就走了,多年来托你的福,他甚至不曾见过她年华老去时的模样,但她年轻时是绝世美人,以后每当他看到我,就会想起她;一个如今青春正好,他应该很怀念年轻女子的;还有一个,现在就像个老妖怪,而且会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变得更恐怖。你觉得他还会回心转意吗?我看好难啊……”
“住口——”皇后像疯了似地扑向她,黎冰迅速退开,让皇后差点扑到床下,幸而宫奴及时扶住了,但却拯救不了一国之母的狼狈与落魄。
“慕容黎冰。”被宫奴十万火急找来的嫡公主,沉冷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黎冰转过身,数月不见,慕容霜华依然一身雪白华袍,长发只简单地以白玉簪束在脑后,却依然凛然大气得让她觉得刺眼极了。
看来,她向来轻声细语、绝不严厉待人的皇妹,这回也动了怒呢。
“把她赶走……把那女人赶走……”皇后崩溃似地,可怜兮兮地哭了起来,慕容霜华来到母亲床边,坐下来柔声安抚,像对待一个孩子那般的耐心。
黎冰冷冷地看着,心中若有剌痛,也是因为她看见母亲过世前的自己。痛了吧?伤心了吧?她那时的悲怆,她们永远也不懂!
慕容霜华再看向黎冰时,和看着她母亲的模样判若两人。或者该说,和过去的慕容霜华判若两人,她面容冷淡,眼神却是震怒的。
“你跟我来,咱们把话说清楚。”
“终於有话对我说了?姊姊真是受宠若惊。”黎冰冷笑,不屑学她那套虚伪的娇柔,嗓音依旧冷淡。
慕容霜华领着黎冰来到琉璃花房。这让黎冰更痛恨起慕容霜华,即便是在此刻,她都能无声地宣示她的胜利,她有多么受到宠爱。
白得令世间一切自惭形秽,黑得像淬链自苦痛与绝望,那一黑一白的身影,原来是炎帝城这片荆棘丛里,注定容不下彼此的黑蔷薇与白蔷薇。
“如果你想亲眼目睹我母亲的落魄,来满足你那扭曲的仇恨心,你已经做到了。但是我警告你,别以为我不能拿你如何。丨
“未来的女皇陛下已经拟好登基后整肃的对象吗?”黎冰讽刺地问。“不过能不能等到那天还未可知呢。”
慕容霜华定定地看着她。“你觉得我会顾忌天下悠悠之口而放任你为所欲为的话,那你就太傻了。对付你的法子太多了,尤其是当我的权力比你大的时候——或者你想先看看,我会不会先拿你身边的人开刀?王院判的命案是被谁压下来的?你以为父皇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想你成为杀人凶手,但你身边的奴才倒是很好的替罪羔羊。如果你以为伍昭仪肚子里的孩子能让我失去什么,那么你要先祈祷她生下男孩,而这个男孩又不至於像你一样平庸。”
黎冰狠狠地瞪着她。
“安分点吧,别来惹我,否则你缓筢悔。凤旋将来还是我的臣子,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你的把戏就和伍昭仪一样拙劣,她捞了个昭仪的头衔,还不知道未来如何,至於你呢?你就能保证你不会像那些失宠的女人一样悲惨吗?洋洋得意地看着戏,却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你不觉得唏嘘吗?够聪明的话,你今天就不该来。”慕容霜华说完,又恢复她平日笑容灿烂,温柔优雅的模样,并且招来宫奴。“送大公主离开。”她的口吻,俨然已是一家之主,一国之君。从一开始,胜负就注定了。
她是公主。
而她是女皇。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
黎冰在皇室寝园兰贵妃坟前一直待到日落,她始终直挺挺地站着,底下的宫奴也不敢打扰她。
多年受尽冷落,死后换来一个不要不紧的贵妃封号,还是安抚皇后多日才终於下了旨,说到底,那女人输给一个年轻的姑娘又有什么值得同情?女人都会老,最怕的是花开花落无人怜。后宫专宠十数年,皇帝为她不再纳新妃,世间多少女子有她一半幸运,她那副悲苦模样是演给谁看?到最后还要她女儿,那个最后的胜利者来威胁她!
是她蠢,以为终於能出一口怨气,妄想在旁人的落魄中得到复仇与快慰,最后却只是看清楚自己其实更加可怜罢了。
凤旋来接黎冰回去时,就听说她在母亲坟前站了一下午。他没多想,只是取了遮阳的布伞来到她身后,挡去西斜的灼光,心疼日头晒了她这么久,她却无所觉。
黎冰感觉到身后来了人,看向他,心绪有些恍惚,彷佛从那自困的炼狱之中回到人间。
“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家吧。”凤旋以袖子轻轻替她擦拭额上的薄汗。
你就能保证你不会像那些失宠的女人一样悲惨吗?洋洋得意地看着戏,却看不清自己的未来,你不觉得唏墟吗?
“夫人?”凤旋见她脸色惨白,不禁有些担心。
黎冰有些晕眩,身子一软地往前倾,幸好凤旋扶住了她。
“去请太医。”凤旋转身喊道,黎冰却拉住他的衣襟。
“我没事。”她靠在丈夫身上,好像只是累了稍作休息,一双手却忍不住环住他的腰,芙颊贴着他的胸膛,感受他的心跳与体温。
凤旋向来喜欢由着她这么撒娇,当下也没说什么,举着伞替她遮阳,就让她靠着休息一会儿。
慕容霜华什么都有了,所以不懂她的恐惧,三言两语就能将她打击得心惊胆战,毫无招架之力。而那样的“不懂”,让人好痛恨。
“我们回家吧。”凤旋说,黎冰乖顺地点点头,由着他牵手走出寝圜。
他一路牢牢地握着她的手,没放开。她知道那是她的全部。但,她能握得多牢呢?
走过太平宫外,丝竹净瑙之声越是曼妙悠扬,就越是像在讽刺她。黎冰只想尽快离开任何与太平宫有所牵扯的地方,但凤旋突然停下脚步,她有些不快地看向他,却见他抬起头向上望。
太平宫的楼阁之上,一身雪白华袍的慕容霜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又或者她只是兴致一来,登高眺望风景。
但凤旋知道她看到他们了。他压根不知这两姊妹的恩怨,而且慕容霜华好歹是大辰未来的女皇,所以他仍然冲着她点了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慕容霜华也轻轻点头回礼。就像个女皇接受臣下致意那般,哪怕她只是随便往高处一站,黎民也必定视若神子与领袖,不由自主地仰而望之,而那就像是她生下来便应该拥有的。
慕容霜华静静地看着他们,就像苍天静静睥睨苍生。
黎冰只觉得那是一股压迫得她喘不过气来的存在,她忍住了尖锐的恐惧与痛恨。
她能握得多牢?再牢,也比不上慕容霜华高高在上,随时能定夺这天下的一切!她所拥有的、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幸福,就是她的全部!她甘愿放下一切只求保有的全部,她的敌人却可以轻易地随时摧毁它!
她一路心事重重,不觉两人已出了宫门。凤旋见夕市正热闹,心想今日两人都出门,回去再让厨房准备晚膳也太麻烦,於是便道:“今晚我们在外面吃吧,偶尔到外面吃吃馆子也不错。”
黎冰总算回过神来,凤旋看她神情恍惚,脸色不太好,有些担心,一手贴上她的额头。“还是你累了,不如咱们早点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