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浮 第九五章 昭德之心

作者 : 朝天一雀

万岁通天二年四月十四日,九鼎入京,万人空巷。

文武百官在为朝会做准备,黎民百姓在为看热闹占地盘。洛阳的百姓忘记了前些日子入狱的“李相公”,文武百官忘记了保他们免收酷吏之害的“李监察”。每一个人都被这个大日子牵动了全部心神,再也容不下其他,再也忆不起其他!

对于李昭德而言,被人遗忘或许是一件好事,这是朝廷的惯用手法,假以时日,待风头过去,再贬到地方,起码捡回了一条命来。李昭德心中也清楚这一点,是陛下不想杀他,所以来俊臣才对他不闻不问。

但是李昭德脸上,却无半分喜色。

牢房内,只有一个在给牢房换干草的老牢头。佝偻着的身子,被台狱青黑色的皂服裹着,枯干的脸颊像一块被风干放置的快要生虫了的枯树皮,阴骛的双眸里面,偶尔精光一闪,但绝大多数时候,还是一片浑浊。

这样的人,就连台狱里面的刑人都会望而生畏,避之不及,而李昭德却偏偏像询问熟人一般的问他道:“今天有什么大事吗?”

“是啊,大事儿!”

老牢头一边整理着干草,一边说道:“今儿九鼎到神都,整个洛阳的百姓都在外面看热闹呢!”

李昭德听着,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眉头微微一挑,抬头看着窗口那一方巴掌儿大的天空。迎着光,让他脸上的皱纹更显深刻,花白的乱发更显花白。

“嘿——终究还是铸成了···”

李昭德轻叹一声,语气平淡,没有太多复杂,也没有太多失落,就像在说一件和他一点也不相关的事情一般——虽然这事和他无关···却又不可能无关——他一直反对九鼎的铸造!

“也该铸成了!”

那牢头也是嘿然一笑,道:“就像腐烂的伤口,本就应该一刀剜掉,想等着伤口随着时间自己愈合,这是异想天开!”

李昭德微微一愣,似有所悟的问道:“此话何解?”

“有腐肉就有蝇蛆,你说蝇蛆怎会放过这么好的食物?”牢头淡淡一笑,道:“若是一个月就把九鼎铸好,这才叫好呢!三年时间,都不知道拱坏了多少好肉!”

李昭德身子巨震,口中喃喃道:“难道错了吗···难道我错了吗?”

虽然看着窗外的天空,但是李昭德的目光却是散了。这种状态很奇特,似乎一瞬间,世间万事,都不再是他的牵挂了。说的文艺一点,这是“月兑尘”,说的凄切点,这是“哀默”,说的不好听一点···这是死志!

牢头是台狱里面的老人了,对李昭德这种表情和态度并不陌生。不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回头看着李昭德,安慰道:“你也莫要太悲观,虽然活着从台狱里面出去的人不多,但是某觉得,你会是其中之一!”

李昭德笑了笑,道:“何以见得?”

“因为来俊臣一直没有动你!”

老牢头回过头去,继续捆干草,继续说道:“这事儿反常,某估模着陛下只是想关你一段时间,用不了多久,你便要重见天日了!”

“重见天日吗?”

李昭德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天已经不是那个天了,太阳也不再是那个太阳了,再见无益了!”

牢头一愣,再次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认真的看着李昭德,道:“我在台狱待了三十年了,你可知,三十年间,这间牢房里面,住过多少像你这样的大官吗?”

李昭德摇了摇头,道:“某不知。”

“何止你不知,某亦不知!”牢头呵呵一笑,道:“多的记都记不清了!”

李昭德一愣,不懂他想要说什么。

牢头见状,轻声一叹,道:“某是说···这牢房就是一面镜子,让你看清自己,也让你看清他人,还让你看清世道!”

“任何人、任何事,不管你如何声名显赫,不管你如何为国为民,不管你如何宁死不屈,不管你的死能抵上多少座泰山重···这些都不会在别人的日子里面掀起甚波澜来!”

“或许会记你念你一时,但是一月、一年、十年···什么事都烟消云散了,这三十年,从这牢房住过这么多人,谁又记得他们?”

牢头弯腰抱起一堆干草,走到了牢门口,又顿住了脚步,侧头看着李昭德,道:“所以啊,你又何必如此较真呢!”

“有些事···总要有人较真的,若都不较真,那便永远都是假的了!”李昭德喃喃自语,看着牢头锁上牢门,李昭德忽地说道:“劳烦你替某知会来俊臣,就说我李昭德要招供!”

有人不想招供,却被酷刑迫的招供。有人不需要招供,却又主动去招供。便如有人想喝御酒却喝不到,有人喝的到,却不想喝,其中原因,也只有自己知晓。

一条清澈的水线从一尊暖玉壶嘴泻下,细小的沫儿,在白玉杯中跳跃,一股酒香,瞬间充盈雅间。

“来,李助教,尝尝陛下所赐的御酒!”

一闻到酒香,李剑凌的神情便有些古怪了起来,张昌宗举杯之时,将李剑凌的表情尽收眼底,不禁一愣,道:“李助教难道不饮酒?”

在大唐,男子不饮酒者少,文人不饮酒者更少。李剑凌以“文名”而扬,是以张昌宗觉得很是诧然。李剑凌摇头道:“某最好这杯中之物,这是这酒···”

说到这,李剑凌若不经意的看了张易之一眼,却正好见张易之一道凌厉的目光扫来,李剑凌顿时明白了过来,看来张昌仪背后之人乃是张易之,而非张昌宗。否则,张昌宗也不会用国酿的酒来献宝了。

张昌宗放下酒杯,也无任何不高兴的神色,只有不解,奇道:“既是爱酒之人,那李助教为何是这副表情?”

若是别人,张昌宗自是不会这般好脸色。之所以对李剑凌这般善意,乃是因为他生命中的两个女人,都对李剑凌分外看重。那两个女人改变了张昌宗一生,所以,她们的眼光,不由得他张昌宗不重视!

李剑凌不再看张易之,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这批御酒真是某的酒坊所供。”

张易之面色一沉,李剑凌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笑道:“此酒名“国酿”,听武县主说,今早陛下亲书牌匾御赐,某亦是刚刚才得知,倒是让云麾将军见笑了。”

“云麾将军若是喜欢,派人给某传个信,某派人给云麾将军送去!”

见张昌宗面露尴尬,李剑凌风轻云淡的给了他一个台阶,张昌宗也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顿时拾阶而下,笑道:“这感情好,只是这酒可不便宜,届时李兄弟可要便宜点卖与我啊!”

见张昌宗这么快便调整了情绪,李剑凌愈发的觉得,张昌宗比张易之要厉害多了。性情冲动暴躁之人并不可惧,哪怕他诡计多端。

被武则天骑了之后,张昌宗毫不犹豫的将李令月踹开,臣服于武则天的胯下,并且连张易之也被他拉了过来,彻底月兑离了李令月的控制,丝毫不拖泥带水。张家可以说是因他一人得道,而鸡犬升天。

由此可见,张昌宗的心思算计,手段魄力都极为了得。想到此节,李剑凌心中对张昌宗的提防便再深了一层,微笑道:“云麾将军严重了,李某虽然爱钱,却也没有掉到钱眼里面去,岂会厚颜要将军的酒钱啊!”

张昌宗畅然大笑,张易之却是面沉如水,那目光,恨不得活剐了李剑凌。

这时,青鸾怯生生的出现在了门口,弱弱的说道:“李郎,武县主唤你过去。”

李剑凌眉头微皱,没有搭理青鸾,兀自和张昌宗说这话,青鸾轻咬下唇,又道:“她似乎有些气你了···。”

青鸾说的跟真的似的,没有唬住李剑凌,却让张昌宗正色道:“李兄弟快过去吧,小娘子得多哄哄,你我兄弟之间,往后常聚!”

李剑凌见张昌宗这般替自己着想,便顺水推舟,道:“既然如此,那李某便先告辞了,以后定然常去叨扰将军!”

张昌宗送李剑凌出门,张易之一直是坐着未曾起身,待张昌宗坐下,张易之有些不悦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六郎理他作甚!”

张昌宗摇摇头,道:“此人不简单,果然名不虚传!”

张易之嘲笑一声,道:“什么名不虚传,不是某说你,少和那个女人来往,免得惹祸!”

张昌宗不置可否的说道:“此事某心中有数。”

“不过五郎你似乎有事瞒着我吧?”张昌宗意味深长的看着张易之,道:“前些日子,你说的那家酒坊,便是他的吧?”

张易之有些心虚道:“前几日才知道的,似乎武觉灵那丫头也有分子在里面!”

“那你还不收手?”张昌宗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道:“和她撕破脸面并不明智!”

“以她的性子,这种小事怕是不会在意的!”张易之虽然还是在为自己开月兑,但是语气却已经示弱了不少。

“以她的性子,大事都是小事凑起来的!”张昌宗摇了摇头,道:“这事儿就此打住吧!”

“打住?”

张易之吃了一惊,道:“六郎,你可知他这酒坊两个月时间,已经铺开到了洛阳周围数十州府了,说他日进斗金,一点也不夸张。你不是不知道,如今我们处处要花钱,若没有一些生财之道,怕是会很难过的!”

“武觉灵请动了陛下,如今他的酒已经成了贡酒。事情闹大了,你我也难以收场,如今我们根基未稳,四面皆敌,不宜太过张扬。”

“陛下亲书又如何?”

张易之满眼不甘,恨恨道:“某看中的东西,莫说他一个六品助教,即便是一府总督——”

“乱说什么!”张昌宗双目一寒,低声喝斥道:“莫要以为你真能耐,被人卖了还有脸说!”

张易之面色涨的通红,气的一个劲地喷粗气,却是没有再反驳了。张昌宗见状,目光顿时一柔,道:“五郎,你我看似风光,实则被人看低一等,朝中文武,更是不屑与我等为伍。长此以往,我们终是会要跌落尘埃的!”

“李剑凌此人品性不错,乃是难得的一个人物。如今,他看似弱小,但是我们身后除了陛下,再无他人。相反,李剑凌背后除开陛下,能为他说话的,明面上已经不少了!”

“李昭德入狱那日,他所行之事早已传开,虽然未尽寸功,但是他的所获却是不错,连陛下都私下里赞他,更别说朝中的那些李唐老臣了!真要撕破了脸皮,我们并无胜算。”

张易之不再说话,闷声应了一声。张昌宗端起酒壶,给张易之斟满一杯酒,道:“好酒甘醇,细品才见芬芳,若是饮的急了,却是要呛人伤身的。”

张昌宗端起酒杯,小小的抿了一口,喃喃道:“李剑凌啊···即便不能为友,那也莫要为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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