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杰和广元仿佛从人间蒸发了,从出事那天到现在已经半个月没有他们的消息了。我给他打过无数次电话,他总是关机,这让我非常担心,心悬在嗓子眼里总也落不回去。有一次小杰在梦里对我说:蝴蝶,别担心,我还活着。我想跟他说点儿什么,可是我张不开嘴巴,我想过去拉他,可是无论如何也抓不住他,他像一个幽灵一样滑。
孙朝阳那边依旧很平静,好象不曾发生过任何事情一样,前几天他甚至给我打电话,让我参加他刚开的一个饭店的开业庆典,我没去,我害怕让这个老狐狸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什么端倪来。胡四给我打电话,埋怨我为什么不去,应该借这个机会再树立一把威信,我一笑了之。听说齐老道去了,坐在轮椅上帮孙朝阳招呼客人,这让我感觉很惊奇,不知道人怎么可以这样……凤三没去,有人风言风语的说,凤三想找南方的杀手杀了孙朝阳,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几天我什么都没想,脑子里老是过电影似的回忆那天晚上的事情,心里没着没落的,感觉这事儿离我很远。有时候我身边的人提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也把它当作一件很遥远的故事来讲,他们一惊一乍地说,下大雾那天可真悬乎啊,两帮黑道上的人发生了枪战,当场打死了两个,另外有两个拖拉着肠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公安正在到处抓他们呢,听说是为了抢一个工地的地盘才火拼的。我不想插嘴,就那么笑眯眯地听他们说,听得津津有味。
胡四的消息倒是挺准确的,昨天他来市场跟我闲聊的时候,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孙朝阳这把算是摊上了,不知道得罪了哪路好汉,那帮好汉好象是从东北过来的,专门杀孙朝阳来了。他们在半道上截住了孙朝阳的车,把枪伸进车里,直接搂了机子,可惜他们认错了人,把强子当成孙朝阳,给“忙活”到医院里去了,幸亏抢救及时,不然淌血也把强子淌死了。现在公安正去东北调查那辆车的来路呢。估计强子这次也够戗,因为公安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把开过一枪的仿五四手枪。那帮东北人也挺毛楞的,完事儿把车一扔全跑了,听说他们也伤了几个人,估计是跑回东北养伤去了。公安怀疑这里面有猫腻,去调查了孙朝阳几次,这个老家伙道行不浅,屁事没有一点儿,照样做他的生意。
“这事儿你楞不知道?”胡四说完,直勾勾地看着我问。
“你什么意思?你不会怀疑是我找的东北人吧?”我打个马虎眼反问道。
“哈哈,着急了,”胡四跳开眼,哈哈一笑,“真是你干的还好了呢,我就盼望着你露一手。”
“四哥,以前咱们是怎么商量的?我要是真想干他,能不跟你商量?”
“这倒也是,”胡四赞许地拍了拍我的手,“等着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一直惦记着他呢。”
跟胡四胡乱捉了一阵迷藏,我问他:“你没抽空祥哥?”
胡四一怔,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我操,我真他妈不够意思,怎么把坐牢的伙计给忘了呢?”
我埋怨他说:“年前我就嘱咐你他,我还等着他帮我打听是谁在背后陷害我呢。”
胡四上了急脾气,起身就走:“我马上走,不然祥哥好骂我了。”
我拉开抽屉给他拿了一千块钱:“把这个给祥哥,替我说声抱歉,下个月我去看他。”
胡四掂着钱,反着眼皮瞪着我说:“够大手的啊,发财了你?”
这家伙肯定怀疑我什么,我含混地一笑:“你才发财了呢,卖鱼挣的。”
“兄弟,”胡四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有什么心事别闷在肚子里,那样不好,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分担一下,你总不能连我这个哥们儿都信不过吧?这话我可能说得不恰当,但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你好好想想,我不会害你的。”
我推着他往外走了两步:“四哥想多了,我能有什么心事?”
胡四叹息着摇了摇头:“蝴蝶,我发现咱哥儿俩开始生分了……得,都好好混吧。”
我忽然有点儿难受,感觉自己做得有些过火,可是有些事情我真的不能告诉你啊。
胡四有个爱唠叨的毛病,走到门口又站住了:“兄弟,你还记得咱俩在劳改队里是怎么活的吗?那时候天都是他妈黑的,人全是他妈狼,有几个像咱哥儿俩这样心贴心以诚相待的?没有,全他妈杂碎!恨不能一口把你吃了。那时候咱哥儿俩多敞亮?一个人似的,爱谁谁,那些狼没有敢跟咱们叫板的……可是现在呢,唉。哥儿俩从什么时候开始不那么融洽了呢?好象从你一出来就有了这个苗头……后来你就开始不信任我了,单独玩黑吃黑,再后来……”
“四哥的话可真不少啊,有些事情我不告诉你,那也是为你好啊,”我笑着打断他,“你想想,上次我玩那把黑吃黑如果让你也参与了,那不是害你嘛,再说你缺那俩钱吗?好了好了,亲兄弟不要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啦,我给你赔个不是还不行吗?改天我找根棍子绑脊梁上,学那什么……哎,负荆请罪,还是什么请罪的那伙计叫什么来着?”
胡四叹口气道:“你这文化水啊,叫廉颇。不用请罪了,我就是随便”
谁不知道叫廉颇?我那是为了让你满足一下自尊心罢了。我知道他吃这一口。在劳改队里的时候,胡四就好为人师。有时候别人请教他个什么问题,哪怕这个人在他的眼里是个臭虫,他也立马对人家有了好感,忙不迭地跟人家讲解这个问题是怎么回事儿,直到人家都烦了,他才心满意足地教训人家道:学无止境啊,走到哪里没有文化都是要吃亏的,好好学吧,不要像我,到现在才混到个大专文化。言下之意,他是个知识分子。有一次,林武口占七律一首,其中有这么一句:苍茫大地我来主,人间到处有美女。胡四听了大摇其头,俗,俗,忒俗。因为林武号称三大队第一诗人,听了这话当然不服气,瞪眼扒皮地逼问他俗在哪里?胡四当仁不让,直接把林武的七律诗给改了,全诗是这样的:狱中生活实在苦,真想豁上来越狱,监牢里面无美女,有了美女我做主。林武当场叫了师傅,磕头如捣蒜。
好歹糊弄走了胡四,我给天顺打了一个传呼,问他有没有小杰他们的消息。
天顺急得都要哭了:“没有啊,怎么办啊远哥,是不是被姓孙的给害了?”
我安慰他说:“不可能,小杰的本事我知道,谁也害不了他,你稳住了,咱们再等。”
天顺说:“要不我去栖霞挨家医院打听,也许能打听出来他去了什么地方。”
我说:“你要是不想活了就去,黑白两道都在找线索,你想去送死?”
天顺说:“那怎么办?就这么干靠着?”
我横下一条心,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就这么靠着,不然大家全死。”
“远哥,大牙也一直没跟我联系,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怎么晕了?”
“别晕啊,”我笑了,“那不是更好?给咱们省钱了。”
“别闹了远哥,这样一来,我的心里真没底啦,比他妈死了还难受。”
“先难受几天,早晚会好受的,你记住别随便出门就行了,有消息我会通知你的。”
我相信天顺不会出什么茬子,他听小杰的,小杰不在,他不会有什么动作。
我估计大牙没走远,肯定是藏在什么地方躲风声,用不了几天就会冒出来要钱的。
这几天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小杰,就是他死了我也要找到他的尸体。
庆幸的是警察一直没有注意到我,是啊,他们怎么会注意我呢?我是个卖鱼的小贩。
天渐渐暖和起来,路边的树木已经开始抽芽,走在街上满眼都是绿色。我又碰见了黄胡子,他在他家附近的一个商场门口卖服装,我走过他的身边的时候,他突然喊住了我:“蝴蝶,你停一下,我跟你说个事儿。”
他现在在我的眼里跟一泡屎差不多,我站下了,尽量让自己显得客气一些:“三哥,有事儿?”
黄胡子笑得很不自然:“听说你买卖做大了,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话了。”
我很烦,不愿意跟他浪费时间:“三哥,有话就说,我很忙。”
黄胡子的脸突然涨得通红:“蝴蝶,做人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别把人逼急了。”
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他还想跟我反动?我一皱眉头,轻蔑地冲他一笑:“就这个?”
黄胡子点点头:“就这个,谁也不是没有脾气,惹急了我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
我靠前一步,阴森森地说:“黄胡子,你给我听好了,想要跟我斗,先把胆量练好了,我随时恭候你。”
“你猛,”黄胡子被我逼视得退后了两步,悻悻地横了一下脖子,“杀人不过头点地嘛。”
“知道这个道理就好,再跟我装逼,我连你这个摊子都给你砸了,信不信?”
“信信,”黄胡子不理我了,抖搂着一件衬衣大声嚷嚷,“八折优惠啦,跳楼大甩卖啦!”
我掏出一百块钱来,吐口唾沫给他贴在装衣服的箱子上,抓过一件衬衣就走。黄胡子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就把衬衣丢给了一个过路的民工,昂首而去。那个民工不明白怎么回事,烫着一般把衬衣丢在了地上。我回头一看,转身回来又给他塞到手上。民工不知所措地捧着衬衣四处乱看,手里像捧着一只刺猬,我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去。
黄胡子尖利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卖衬衣啦,谁买我的衬衣我喊他一声爷爷啦!”
我没有回头,感觉那个民工好象在挨打,后面传来皮鞋踢打在脸上的声音。
走在路上,我反复回味黄胡子刚才说的那番的话,他为什么突然敢跟我叫板了呢?我怀疑有人在给他撑腰。谁在给他撑腰呢?这不大可能吧?这样一只死猫,谁会去扶他上树呢?莫非他听到了什么?或者是上次陷害我的那个人又出现了,想挑动黄胡子跟我再“滚战”一场?如果这个人真出现了,我怎么才能把他揪出来,让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呢?走了一路,我想了一路,脑子都想得变成了一块干裂的泥巴,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干脆不去想它了。
我没有回市场,直接去了劳教所。没费多大劲,我就接见了李俊海。李俊海好象老了许多,尽管剃着光头,我还是能看见他的头皮上扎出了不少白头发。不知道因为什么,我突然感觉一阵心酸,觉得自己没有尽到一个把兄弟应尽的义务,甚至觉得他还实实在在地生活在我的身边,对我是一种安慰,毕竟他是我磕头的把兄弟。心头蓦然就想起他爸爸临死前那双浑浊的眼睛来……最近几天发生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一股脑地涌上了心头,让我有一种悲凉的感觉。李俊海还是那付不动声色的表情,这种表情甚至可以称为木讷,不过我已经习惯了,他一直都这样。
“俊海,过了五一应该到期了吧?”我打破了沉默。
“不用,就这几天了,奖惩大会一开,我就走人,政府提前告诉我了。”
“那好,暂时没有地方住,我给你找个地方。”
“不用了,我在这里认识的一个朋友让我去他家里住,他是个光棍。”
“那也好,出来再”
“我这个朋友你也认识。”李俊海瓮声瓮气地说。
“谁?外面的还是劳改队的?”
“他说他跟你在看守所呆过一段时间,叫刘三。”
“刘三啊,认识,不错的伙计,就是有点儿好吹牛。”
“改了,现在不大吹了,很稳当的。我们一天出去。”
“行,等你回来,带他去我那里,我给你们接风。”
放下我给他买的几条烟,我便告辞了,出门的时候,李俊海的眼圈红红的。坐在回市场的公交车上,我打好了谱,等李俊海回来,我就让他去我那里上班。因为我刚刚跟郊区的一个村子打好了交道,想在他们那里盖一个冷藏厂,金高走了,就让李俊海在那里帮我管理着。有可能的话,让刘三也去,刘三这种人我了解他,属于一种看家狗式的人物,利用好了顶一个保安大队使唤。下一步我就让大昌带领弟兄们去占领西区市场,先报上我的名号,实在不行就使用暴力,拿下来以后就让大昌和老七在那里驻扎下来,老七很会搞宣传,连唬加诈的,不愁占不安稳。
一想起回市场,我的心就乱,一摊子的糟烂事儿。阎坤在那里不是跟兔子他们“打唧唧”(吵架)就是跟青面兽明火执仗地对骂,一不顺心还找我诉苦,仿佛我是这里的法官,有时候还拐弯抹角地指责我在背后害他。老憨就更有意思了,满市场散布小道消息,说我是她妹夫,今年五一就跟他表妹结婚,她表妹是清华大学的校花,当年连教授级别的都追求她呢,她能看上我,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这让我很后悔当初把他们弄到市场里来,感觉跟我以前设想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像阎坤那样的“逼裂”(窝囊)汉子,我怎么会用那么大的心思去“设计”他呢?
那五和老七倒是相处得很融洽,老七一口一个五哥地喊着那五,把那五喊得成了一只刚踩完了母鸡的公鸡,时不时在鱼市上趾高气扬地练猫步。村里的一帮干部也经常来找我,名义上是商量建冷藏厂的事儿,实际上是让我请他们喝酒。那帮人可真够黑的,吃完了还得拿,他们可不管你是什么来历,该张口要的,一点儿要少不了他们的。
隔着市场很远我就站住了,还是不回找个地方清净一下。
点了一根烟,我漫步进了一个停车场。
坐在一个台阶上,我百无聊赖地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汽车发呆。
我注意到几个中年汉子神秘兮兮地把脑袋凑到一起商量着什么,有一个很面熟,可是一时想不起来他是谁了。这几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就散开了。那个面熟的汉子四下看了看,摇摇晃晃地走到了一辆卡车的后面。他刚站下,那辆卡车就开始倒车,我清晰地看见那汉子大叫一声倒下了。我操,玩儿黑的?我打起精神,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他刚躺下,旁边的那几个人就呼啦一下围住了卡车,大声嚷嚷“轧人了”。一个外地人模样的司机下来了,刚想说什么,脸上就被人打了一拳,司机想跑,没等挪步就被一个人跳起来踹倒了。司机直接跪下了,他好象在说,他父亲在这里住院,脑溢血,眼看不行了,他是来陪床的,让他们别打他,该赔钱赔钱,该上医院上医院。一个人扶着面熟的那个人凑上去对他说,你把人家的腿都轧断了,拿三千吧。司机似乎明白自己是遭遇了敲诈,哭哭涕涕地说,他没带那么多钱,让他们跟着他去医院里找陪床的哥哥借。那帮人又上火了,蜂拥而上,我几乎都能看见漫天飞舞的鲜血。
谁家没有父亲?人家都到了这个地步,他们为什么还要逼人家?
不行,我得收拾这帮兔崽子!让你们知道知道,天底下还有良心二字。
热血冲击着我的大脑,让我突然变成了一头雄狮,我迎着他们就冲了上去。
那个外地司机佝偻着身子躺在地下,双手抱着脑袋,哎哟哎哟地叫唤。
那几个中年人不停地用脚踢他,一下一下很结实。
我冲上去,一把拉开了那几个人:“住手!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满脸横肉的家伙当胸推了我一把:“滚开,你他妈管什么闲事儿?”
我压抑着怒火,瞪着他说:“刚才我都看见了,放他走,不关人家的事儿。”
“我操,来了一个雷锋还,”横肉汉子扭了两下脖子,“不关他的事儿,关你的事啊?”
“我再说一遍,让他走。”我冷眼看着他,站着没动。
“他走了,你给钱呀?”旁边的人呼啦一下围住了我。
“给你个你要不要?”我往后退了退,冲他们一勾手,“来拿呀!”
横肉汉子猛地把手往腰后一别,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就擎在了手里。我没让他扑上来,左腿冲他的面门一晃,猛一转身,右腿劈面扫在了他的脸上,他立刻像一条被扔出去的麻袋一样,嘭地摔到了车轮子底下。旁边那几个汉子看来也是久经沙场的“战士”,连神都没楞一下,忽地向我扑了过来。我借着刚才那一脚的力道,一旋身子,左腿又出去了。冲在前面的一个汉子惨叫一声,仰面往后倒去,我没等他倒利索了,直接颠个步,照准他的下巴又是一脚!趁他似倒非倒的当口,我一个箭步冲到车轮底下,抄起菜刀,当头劈了他一刀。可能是因为我这一系列的动作太快了,旁边的人全懵了,像是在水里炸开一个炮仗似的,呼啦一下闪到了一边,他们似乎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强劲的对手,黄着脸直扎煞胳膊,看那意思是犹豫着想跑。我手持菜刀,哗地横扫一圈:“都他妈给我站好了,一个别走!”
“咦?蝴蝶!”刚才那个装受伤的汉子一下子楞住了,“你真的是蝴蝶!”
“你是谁?”这个人的确很面熟,我用菜刀指着他,沉声命令他,“过来。”
“小哥啊,我是铁子啊,你不认识铁子哥了?”那个人迟疑着不敢挪步。
我看清楚了,他果然是那个落魄大哥刘铁子。他怎么操起这种行当来了?我颓丧地扔了菜刀,一时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了。那帮人见我把菜刀丢了,全都松了一口气,交头接耳地唧喳起来。铁子似乎是想给自己找回点面子,张开胳膊往后挡着那几个人,一惊一乍地嚷嚷道:“都别动手,这是我兄弟,谁动手就是跟我刘铁子过不去,”说着,一脸尴尬地往前走了几步,“蝴蝶,都怨我,刚才我没认出你来……嘿嘿,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
“刘哥,先让人家走吧,一会儿我跟你解释。”我苦笑不得。
“就是就是,我这点儿伤算不得什么,让他走,让他走。”铁子揉着腰还在装。
“早走啦,”横肉汉子模着淤紫的脸,悻悻地说,“那小子真不够意思……”
“铁子哥,送我去医院啊……”脑袋上挨了一菜刀的伙计痛苦不堪地老远咋呼道。
我摇摇头,从口袋里模出一百块钱,在手里攥成一个球丢给了他,冲铁子一歪头:“刘哥,跟我走。”
铁子转身大声对那帮人喊了一声:“都回家,我跟我兄弟去喝点儿。”
这小子可真有意思,喝点儿?谁请谁喝?你有钱吗?我拔脚就走。
铁子紧紧跟在我的后面,一路不停地献媚:“小哥,你可真猛,名不虚传啊。”
进了市场对过的那家饭店,老板老远就迎了上来:“蝴蝶兄弟,怎么这么长时间也没见你来了?忙什么去了你?你不来,我这买卖可就差大啦……呦!这不是铁子嘛,你怎么也来了?稀客,稀客呀,两年多没见着你了。”
铁子仿佛又找回了当年的感觉,仰着头一言不发,直接进了一个单间。
我让老板随便上几个菜,顺手拿了一瓶洋酒进了单间:“刘哥,今天喝点儿好的。”
铁子接过洋酒扫了两眼:“呵,人头马,还行……我家里还有一瓶路易十四呢,那个更好。”
还他妈装呢。我知道他这是心理不平衡,笑笑说:“改天去你家喝。”
“蝴蝶,你哥还不是跟你吹,想当年……算了,说这些没意思。”铁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刘哥,最近在哪里发财?”我坐下给他点了一根烟,随口问道。
“发财谈不上,凑合着养家糊口罢了,”铁子猛吸一口烟,翻个眼皮说,“倒腾美金玩儿。”
我知道他这是又吹上了,干脆逗他说话,因为我想利用他一把,我奉承他说:“你行,倒腾美金可是个大买卖,没有雄厚的资金可不敢随便倒腾那玩意儿。看样子刘哥雄风不减当年啊,让我们这些做小弟的佩服都来不及呀。”
铁子矜持地弹了一下烟灰:“话也不能这么说,老了就应该干点文明活儿。”
我想笑又没直接笑出来,附和道:“是啊是啊,老什么伏枥,志在千里嘛,刘哥是个明白人。”
铁子好象明白我是在“调理”他,自嘲道:“没办法,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
“刘哥当年混市场的时候比我可厉害多了,”我给他倒了一杯酒,开始套他的话,“市场不好混啊,工商、税务、市场管理全都得照顾到了,哪家打发不舒服都不行,最可气的是同行,整天惦记着挤兑你……这还不算,有些操的还冒充黑社会想来抢你的饭吃,你就说黄胡子吧,他妈的自己占着鱼市还不说,竟然想霸占整个市场……”
“他那是没遇到个吃生米的,”铁子打断我说,“当初我跟他死拼的时候,他就不行,最后我为什么走了?并不是他把我怎么着了,我那是怕掉底子,跟一个死缠烂打的小混子整天‘打唧唧’没什么意思,再说,孙朝阳他们整天劝我别跟他一般见识……唉,啥也不说了,想起来就他妈窝囊,外界都传说我被他给砸沉了,不是那么回事儿嘛。”
“反正最后你走了,”我继续忽悠他,“人家黄胡子住下了,还混得挺好。”
“蝴蝶,你不会是用这些话来‘刺挠’我吧?黄胡子不是让你给砸跑了吗?”
“我怎么会刺挠你呢?我这是在举例说明市场难混嘛。黄胡子跑了不假,可那不是因为我砸他的原因……”
“打住打住,”铁子急了,“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呢?黄胡子就是被你砸跑的吧?”
我故意不接茬,起身吆喝上菜:“老板,赶紧上菜,再加个牛鞭。”
铁子嘟囔道:“牛鞭牛鞭,吃了硬,吃完了牛鞭该吃牛逼了,嚼不烂……”
我坐回来继续说:“黄胡子跑了不假,可他跑得也太快了,我听说是有人给他出主意让他跑的呢。”
“操,又是孙朝阳干的,”铁子猛地灌了一口酒,“当年他也这样劝过我。”
“这个我不清楚,”我感觉他开始上套了,“黄胡子也拉倒,听他的干什么?”
“你不知道,孙朝阳有他的想法,”铁子忿忿地说,“其实当初我没听他的,我还是跟黄胡子拼。”
“最后没拼过人家吧?”
“这……蝴蝶,我发现你这家伙肚子里有牙,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我正想编个话对付他,裤兜里的大哥大响了,是一个外地的号码,莫非是小杰的?
我下意识地跳起来,冲出门去:“喂,说话!”
那边传来一阵沙沙的声音,过了好长时间才回音:“远哥,我是常青。”
常青?常青给我打的什么电话?不是说好了这事儿不让他们知道的吗?
“常青,说话。”
“远哥,我在杭州……你那里说话方便吗?”
“方便,小杰呢?”
“我不知道……我们分开两天了,他说让我在远一点的地方跟你联系。”
“什么意思?你们干了什么?”我决定先装糊涂。
“没干什么,跟人闹了点儿误会……远哥,你就别打听了。”
我明白了,常青暂时还不知道我也参与了这事儿,我放下心来:“他让你跟我联系什么?”
常青很急促地说:“让你别用这个电话找他,公安有监控,他已经把电话扔了。”
我刹时明白了:“好。有了小杰的消息,马上通知我。”
常青沉默了一阵,有些迟疑地说:“远哥,杰哥说让你放心,这几天他就去找你。”
我估计小杰在办什么事情,问常青也不一定问出来,随口问:“广元好了吗?”
常青的声音变得很沉闷:“他挺好的……不是,远哥,他死了。”
我的脑子一下子炸了:“怎么死的?!”
那边叹了一口气,直接挂了电话。
孤独地站在外面,暖暖的阳光照在我的身上,让我有一种无精打采的寂寞。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市场取了一万块钱,去了冷藏厂,找到正在打盹的花子,让花子再凑两万,以广元的名义存到一个单独的帐户上,以后每月给广元按原来的情况发工资,发完了就告诉我。花子不明白,问我这是干什么?我说上次广元跟我一起去烟台帮建云办了一件来钱的事儿,这是广元应该得的报酬。花子说,那你直接发给他不就完事了?我说他可能跟谁闹了点矛盾,不知道去了哪里。花子说,他不可能一辈子不回来吧?我暂时把这个月的工资给他送家去,我知道他家住在哪里。我突然就发火了,声嘶力竭地冲花子大吼,我**,你哪来那么多事儿?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胡逼咧咧想找死?花子吓坏了,一溜烟跑出门去,隔着老远看我。我冲他歉意地笑了笑,低着头往酒店的方向走,我估计铁子好等急了。
走近市场的时候,我犹豫了几分钟,该不该再拿点儿钱给小杰他妈送去呢?正想进去,就看见马路对面几个贼眉鼠眼的小混混在用膀子撞对面走路的人,好象都喝醉了。我忽然有一种想打人的冲动,月兑下上衣拎在手里,横着身子过了马路。一个长得像那个演电视剧的叫午马的小混混瞥了我一眼,直接拦住了我:“哥们儿,玩玩?”
“玩儿什么?”我继续走,我想揍的是那个撞了一个女人的家伙。
“不玩什么,想揍你。”午马伸手想来模我的脸。
“揍吧那就。”我歪了一下脑袋,用眼睛的余光看见旁边的那几个混混悄悄地凑了上来。
“我操,你他妈还敢闪?”午马上前一步,又想来模我的脸,“哎哟!动手了这就?”
我把他伸直了的手猛地别在我的胳膊弯里,猛然一扭,他直接躺在了地上。旁边的几个混混似乎还没看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我就拖着他扔到了一个垃圾箱后面,用脚踩着他的脸,一下一下地扭:“叫爷爷”
午马的眼睛似乎不够使的了天再看看我,然后再往旁边看,好象在等人来救他。
旁边的混混围着垃圾箱跳开了斗牛舞,干嚷嚷没有一个敢上来的。
我松开脚,把衣服搭在肩膀上,转身就往马路对面走,我还想回去继续喝酒。
“这个人是蝴蝶吧?”后面传来小混混的窃窃私语。
“好象是,我看见他胸口那里刺着一只蝴蝶……”
“不会吧,蝴蝶从来不乱打人呀,再说咱们也没惹他。”
“看着他要去哪里,我马上去找七哥,七哥就在市场里卖鱼。”
我明白了,这帮小子原来是老七的人,我转回了头:“找你七哥是吧?让他到饭店来见我。”
午马揉着膀子,好象要哭了:“大哥,原来你真是蝴蝶呀……我是孔龙啊,你不认识我了?”
恐龙?你就是他妈外星人我也照样揍你。我笑了笑:“哦,是恐龙,确实够猛的。”
孔龙见我放下脸来,仿佛受了委屈的孩子,一下子哭出声来:“远哥,我爸爸是孔老师啊。”
孔老师?我仔细打量了他两眼,猛地想起来了,可不是嘛,那眉眼跟我爹学校里教历史的孔老师一个模样。我记得刚上班的时候,他经常去我家里找我弟弟玩儿,他很喜欢我弟弟,去的时候老是拿几块糖攥在手里。让我弟弟掰他的拳头,然后送给我弟弟吃。去的时间长了,孔老师就不乐意了,教育他说,你整天跟一个缺脑子的人玩儿,不会把脑子也玩儿缺了?不让他去我家里了。后来他真的就不去了,在路上见了我弟弟都不敢跟他说话,生怕被他爸爸发现。为这事儿我爹跟孔老师吵过几次架,到现在两个人还不说话呢。这孩子一转眼就长大了,个头比我还高。
“呵呵,果然是大龙,”我穿上衣服走了回去,“不上学了?”
“早不上了,”孔龙的脸涨得通红,一只脚来回的擦地,“让学校给开除了。”
“那怎么办?就这么在街上瞎晃荡?”我给他整理了一下衣服。
“没晃荡……这不,七哥说让我们来给你干活呢。”
“给我干活?呵,以后再”我一怔,我能要你嘛,就你们这些德行。
旁边的小混混一齐上来敬烟:“远哥,收下我们吧,我们很能干的……”
我挨个模了模他们的脑袋,讪笑道:“先回家等着,哥哥帮你们想想办法。”
孔龙插话说:“七哥在市场里,要不让七哥去找你,我们在外面等着。”
我点点头:“好吧,让老七来,你们就别等了,都回家呆着,以后我会找你们的。”
回饭店坐下,铁子好象上了酒劲,大声嚷嚷道:“这次你不帮我也得帮我啦,我要回市场!”
我是不可能让他回市场的,那里已经够乱的了,你回去还不一定弄点什么事儿出来呢。
我没理他,咕咚咕咚灌了一瓶啤酒,打个哈哈说:“好酒好酒,我要跟刘哥比试比试酒量。”
铁子不顺着我的话走,继续说他的:“你得帮我弄个摊位,我要杀回来……”
“你要杀谁?这年头谁让你杀呀,”我胡乱打岔道,“兄弟我还想找个人来杀杀呢。”
“蝴蝶,你很不厚道,”铁子拉长了脸,“听你这意思是不想帮我了?”
“帮,怎么不帮?”看来我是被他缠上了,苦笑道,“缺钱了?”
“缺钱?我他妈什么都缺……”铁子垂下了头,“我闺女上学了,学费……”
我把大哥大掏出来,放到桌子上往他跟前一推:“把这个拿值一万多。”
铁子不相信似的看了我一眼:“真的?给我了,你用什么?”
我淡然一笑:“我办公室有电话,这个用不上,你找个地方把它卖了,现钱我这里也没有。”
铁子生怕我反悔,连忙揣到了怀里:“太谢谢兄弟了……唉,刘铁子混到这份儿上……”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让他说了:“别难过,谁也不是一帆风顺的,喝酒。”
铁子不停地摩挲着怀里的大哥大,心情激动:“少了一万不卖,卖了就过户,谁的户口……”
我接过话茬说:“不用那么麻烦,这东西很好卖的,现金交易,过什么户?”
听了这话,铁子的脸上带了一丝疑问:“不过户?万一他打电话不交费,你不就摊上了?”
我笑话他说:“你这社会大哥就是这么当的?谁敢坑你?不想活了他?”
铁子矜持地清了清嗓子:“那倒也是,不过你这话我听出来了,这机子是黑货吧?”
我仰着头笑了:“黑货。你找个外地人卖给他,人家管你是不是黑货呢,好使就行,哈哈。”
铁子想了想,猛拍了一把大腿:“操,有了!贩黑烟的福建人我认识老鼻子啦。”
我嘱咐他说,卖的时候别让人家知道这机子是谁的,将来追查起来,这算销赃呢。
铁子说:“这还用你嘱咐?我这几年白玩儿了?卖的时候我还不一定出面呢。”
我夸他说,刘哥就是具备做大哥的素质,办事儿汤水不漏。
“蝴蝶,你跟孙朝阳没有什么事儿吧?”过了一会儿,铁子试探着问我。
“这叫什么话?我跟他能有什么事儿?我很尊敬他的……”
“不对吧,”铁子打断我,“我听一个朋友说,孙朝阳想‘办’你,是他亲口说的。”
我一楞:“这是真的?他什么时候说的?”
铁子闪开我盯着他的目光,好象觉得他说多了:“也许是酒后吹牛,不好说……”
我故作无所谓的样子,呵呵笑了两声:“那就算了,谁喝大了也容易胡说,呵呵。”
铁子附和道:“就是就是,咱们都有这方面的毛病……不过,孙朝阳很少说大话的。”
“操,刘哥,我怎么发现你说话吞吞吐吐的?这我还真得弄明白了,他跟谁说的?”
“唉,”铁子猛喝了一杯酒,“谁让咱俩是亲兄弟呢?跟你说实话老道亲口告诉我的。”
“你跟齐老道还有联系?”
“有,齐老道被强子打断腿以后,没人管他,我给他陪了几天床。”
“齐老道不是跟孙朝阳已经和好了吗?”
“那是假相,做给外人看的,孙朝阳和齐老道自己心里都明白……”
“不对,既然他们是这种关系,孙朝阳怎么会把这种话告诉齐老道?”
“我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他喝醉了……可也不对,孙朝阳不至于那么没脑子吧?”
我基本有数了,这话百分之八十是假的,最大的可能是,齐老道想挑拨我跟孙朝阳的关系,让我跟孙朝阳火拼,他好从中渔利。那百分二十就是,孙朝阳真的那么说过,可也不一定是当着齐老道的面,很可能是齐老道听别人说的。因为齐老道知道当年我曾经因为小广说要干挺了我,我就去把他砍了,他以为我还是当年那个风风火火的蝴蝶呢。这么说来,孙朝阳很有可能知道了我“黑”他的事情,他之所以暂时不动声色,是想麻痹我,然后给我来点儿黑的。想到这里,我越发担心起小杰来,小杰到底怎么样了?广元是怎么死的?如果是他们拒捕,警察把他打死了,这事儿肯定会很明朗,那就是警察会来找我,因为广元和小杰都是我的人,警察一定会调查我的。既然警察没来调查我,那就一定是他们还不知道在很远的地方曾经出过人命。如此说来,连当地的警察应该都不知道,要不然也会调查到死者是谁,自然也就会找到我的头上……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小杰,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哪里?你究竟害怕什么?
透过缭绕的烟雾,我看到了这样的一幕:孙朝阳的人在医院或者某个农户里找到了小杰他们,双方立刻展开了枪战,小杰和常青跑了,广元被打死了,他躺在光天化日之下,乌云一般的苍蝇围着他嗡嗡地飞……就这么简单?似乎不会。那么真相是怎样的呢?枪战开始了,小杰背着受伤的广元跑,孙朝阳的人在后面追,砰砰!枪响了,打在广元的背上,小杰和常青放下广元继续跟他们交火,他们撤退了,广元死了,小杰和常青就地埋葬了广元,开始找孙朝阳复仇……这样就好理解多了。可是你应该告诉我真相呀,我这么蒙在鼓里,你就不怕我趁不住气,乱来一气吗?
“蝴蝶,我跟你透露的消息你可别告诉别人啊,当‘点眼药’的,我丢不起那人。”
“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我冲铁子点了点头,“刘哥,我先谢谢你。”
“不用谢,以后万一出点什么事儿,别把我牵扯进来就行,你们的事儿我不敢搀和。”
“能出什么事儿?”我嘿嘿一笑,“都这么大的人了,为句话还能去拼命?”
“那也不一定,”铁子黄着脸咽了一口唾沫,“孙朝阳可够黑的。”
我把整瓶啤酒给他倒在一个大杯子里,用我的杯子碰了碰说:“他黑,谁也不白啊,哈哈。”
铁子把那杯酒干了,突然就红了眼圈:“蝴蝶,想想我真不应该,前几天我还想那什么……”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攥了他的手一下:“哈哈,想砸我是吧?那可真是醉话。”
铁子讪讪地摇了摇头:“唉,我就知道胡四能跟你说这事儿……你的耳目多啊。”
“多吗?”我笑笑说,“那是证明我可怜,大家怕我吃亏呢。”
“兄弟,不说废话了,我还是想让你帮我弄个吃饭的营生来干。”
“刘哥,别回市场了,咱哥儿俩泡在一起不好看,先这么过着,以后我帮你想办法。”
“别以后啊,要想现在就想,你又不是没看见我都逼到什么份上了。”
“我操,哥们儿欠你的?”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电话都给你了,你还想让我怎么办?”
“我又不是白要你的,等我发了,全还你的,不就是万儿八千的嘛……”
“你等等,”要不让他去西区市场?我还真需要这么个人呢,我逗他说,“要不给你个干部当当?”
铁子把眼一瞪,刚想反驳我,门口就响起了老七的声音:“老大,你在哪里?”
我伸腿勾开了门:“咋呼什么咋呼?进来。”
老七一进门先看见了铁子,不相信似的看了看我:“老大,你怎么跟个‘膘子’喝上了?”
铁子刚站起来,听了这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哆嗦着脸上的肌肉,傻在那里。
我摔了老七一烟头:“你他妈哪里都好,就这点儿不好,什么叫尊老你没学过吗?”
老七不服气地横了一下脖子:“尊他妈老,以前他‘慌慌’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爱幼?”
铁子几乎笑不出来了,嘴巴咧得比河马还大:“七弟别这样,以前的事儿还提它干什么?”
老七还想刺挠他两句,我拉他坐下了:“老七,西区那边你去看了吗?”
“看了,没他妈一个猛人,就关凯一个半吊子在那里支棱着,不顶事儿。”
“关凯是谁?”好象我以前听谁说起过这个人。
“西区当地的,小广没进去之前他跟小广混过一阵,后来‘放单’了,谁也不靠……”
“我想起来了,”我记得天顺提起过他,“是不是让天顺和大牙用刀砍断胳膊的那个伙计?”
“谁砍的我不知道,好象有这么回事儿……反正他拉倒,比咱们差远了。”
“那么就这样,”我把老七的脑袋划拉到我的面前,小声说,“你今天下午就去找他,告诉他,你代表的是我,让他给我办几个摊位,我要过去卖鱼,辛苦费我给。如果他推挡说让你去找市场管理所,你直接就走,过几天咱们直接‘办’他。记住了,一个人也别带,就你自己。说话要客气,甚至他揍你,你也不要还手,后面的事情我来处理。”
“明白了。”老七很勤快,站起来就要走,我拉住了他。
“还有,让你那帮小兄弟别来这里瞎晃荡了,拿下西区都去那里上班。”
“行,”老七抓了一盒烟就走,走到门口回头冲铁子一呲牙,“老铁,少喝点儿,还得做人呢。”
铁子苦笑不得:“我知道,谢谢你啊。”
老七一出门,我拍拍铁子的肩膀说:“怎么样?去西区跟着老七干吧?”
铁子连连摇头:“饶了我吧你就,他妈的贫下中农反起来,你地主还歹毒呢,不去。”
我摊摊手说:“那我就没有办法啦,眼下就这么点活儿。”
铁子好象被老七这一顿刺激搞得很难受,站起来喝了一杯,抹抹嘴说:“我走了,以后再跟你联系。”
铁子走了,我坐着没动,脑子像是被一把笤帚扫着,空一阵乱一阵。
老板想进来跟我聊上两句,见我瞅着天花板发呆,悄没声息地退了出去。
天上好象有过路的云彩飘过,屋里黑一阵白一阵,恍恍惚惚的。
今天早晨的天气很好,阳光带着一股清澈的黄色直射在人头顶,让我不由得想起了小时候在农村的田野上漫步时的情景。送我弟弟去上学的路上,我问他,你还记得小时候我领你去庄稼地里呼吸新鲜空气的事儿吗?那时候的天也这样亮堂。我弟弟瞪着明亮的眼睛想了好久才说,天上有很多云彩,别的不记得了,只记得咱们村里有好多牛啊,羊啊什么的……是啊,他怎么会记得这些小事儿呢?很多曾经在我身边发生过的事情,连我自己都记不清楚了呢。
送他到校门口的时候,我弟弟说,哥哥你以后不用再来接我了,我认识回家的路,我自己可以回家。我笑着问他,是不是这几天我没来接你,你生气了?我弟弟忽然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说,不是,谁接都一样,反正以后我要学着自己回家。我想,是应该锻炼他一下了,我总归是不可能一辈子守在他的身边吧?我答应了他。往回走的路上,我想,刚开始的时候,我可以躲在他后面看着他回家,以后他自己能回家了,我就不用接他放学了。等他毕业了,我就给他找个轻松一点儿的活让他锻炼锻炼,实在不行的话,就让他跟着我,像当年我带着他干临时工一样。
快要走到市场的时候,天突然就阴了下来,我还没来得及抬头看看天,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没有一丝前兆。街上的人像炸了锅一样到处躲雨。这是今年以来的第一场春雨,大极了,简直可以用豪华二字来形容它。雨太大,我估计市场就跟关了一样,没有几个人去那里。我贴着墙根往家里赶,不上班了,这几天太累了,我想回家好好睡上一觉。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爹正擎着一把雨伞出门,一阵风兜头吹来,把他的雨伞一下子吹反了,我爹像是牵着一头驴那样,紧紧拽着伞把往前踉跄。我帮他把雨伞整理好了,搂着他的肩膀往家里走:“回家吧,休息一天。”
我爹不进门,还要去撑他的雨伞:“不行,我的学生们都在等着我去上课呢。”
我骗他说:“上什么课?刚才我路过你们学校了,学生们都没去,连个老师都没看见。”
我爹停止了撑伞,倒头看着我说:“这是真的?”
我打开门把他推了进去:“真的,我当儿子的还能骗你?”
我爹不再跟我犟了,收起雨伞跟我进了门。
我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帮我爹擦着水粼粼的头:“这么大岁数了,该退休退休吧。”
我爹憨实地一笑:“哪么大岁数?五十多岁正是出成绩的时候,我还准备干到六十呢。”
我实在不理解他,看个大门能出什么成绩?还不如来家辅导我弟弟呢。
我说:“反正我觉得你这班上得没什么意思,有那闲工夫干点儿什么不好?”
我爹警觉地退了一步,直勾勾地盯着我:“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去我们学校了?”
“去了,”我索性不跟他藏猫了,“你不教学了,你在看传达。”
“这……”我爹的脸一下子变得蜡黄,拿在手里的眼镜“当”地掉在地下,“你,你混蛋!”
“骂人了吧?”我忽然感觉有些后悔,连忙掩饰道,“还教育工作者呢,不文明啊。”
“他们那是胡说八道,什么看传达?那是领导照顾我,让我暂时休息一下……”
“就是就是,”我赶紧顺竿子爬,“大家都这么说,这事儿我也相信。”
我爹弯下腰想去模索他的眼镜,我给他捡起来,在衣服上擦了两下,递给了他。
我爹戴上眼镜,忿忿地瞪着我说:“以后别在我面前提什么退休不退休的,你爹还没老。”
我讪笑着抱了抱他:“不老不老,革命者永远是年轻嘛,歌都这么唱呢。”
我爹支着鼻孔把脸转向了窗外:“我发现你越来越不象话了……”
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跟他没法沟通了,默默地进了我那屋。
我清晰地听见我爹在外面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都是命啊……”
这跟命有什么关系?人老了可真是有点儿不可理喻,我摇了一下头,无奈地笑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点汇集在一起,砸在瓦楞上不再是叮当的声音,而是哗哗的,像是泼水一样的声音。我躺不住了,起身来到窗前,茫然看着汪洋一般的院子。院子里的景象让我感觉像是面对着前海,大盆的雨水当空倒下来,刚一落地就被风吹成了漫天的大雾。脸上落了几滴雨水,起初我以为那是从窗缝里吹进来的,可是它越来越急促地往我的脸上落,我抬头看了看房顶,房顶上润湿了一大片,正从那里漏雨。我挪开几步,雨点就直接砸在了地上。地上的尘埃起初还能将雨点吸收,转瞬便被雨点砸成了一撮烂泥。这房子该换了……我一边找了个脸盆放在那里接着雨,一边想,等我把冷藏厂建好了,就想办法在郊区买一套房子,我爹和我弟弟都喜欢住在郊区里,在那里可以看见晴朗的天空和漫山遍野的花花草草,也许我爹还能在山上养一群鸡呢。那时候我也就不用担心我弟弟没地方玩儿了。
我听见我爹在跟谁通电话:“不用麻烦你啦,我马上去接他。”
那边好象在客气,我爹说:“不用担心我的眼神,我能行……要不我让大远去。”
那边好象说不用去人了,我爹说:“那怎么能行?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
我猛地拉开了门:“谁的电话?”
我爹握着话筒,脸都黄了:“你弟弟在学校里玩水,磕着了。”
我来不及找雨伞,疾步冲了出去,我爹在后面大声喊:“别去啦,你弟弟快要回来了。”
弟弟,你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儿!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弟弟伤到了什么程度。
“小杨,别跑啊。”刚冲出胡同,耳边就响起了一个很柔和的女声,我弟弟跟在她的身边。
“你是谁?”我冲过去,边问她边抱紧了我弟弟,我弟弟在笑,看来没什么大事儿。
“我叫刘梅……”那个女孩羞涩地冲我一笑。
“刘梅?哦,谢谢你,”我一下子想起了她,老憨她表妹嘛,“你怎么……”
“没什么,我去他们学校办事儿碰上的。”刘梅扭了两子,想走。
我弟弟拉住了她:“姐姐别走,到家了,进去……进去。”
这么巧?怎么单单在我弟弟出事了,你就去了他们学校?不会是你故意设计的吧?
我冲他笑了笑:“到家里坐会儿吧,我爸爸在家呢。”
刘梅已经挣月兑开了我弟弟,扭头冲进了雨线。
雨下得越发急噪了,我和弟弟傻楞楞地望着她的背影渐渐被大雨淡化。
我搂着弟弟进了门,我爹扑上来,转着圈儿拽我弟弟:“磕着哪儿了?”
我弟弟揉着**说:“跌倒了……**疼。”
我爹一把扯下了我弟弟的裤子:“在哪儿?”
我弟弟好象害羞了,撅着**往后躲:“好了,不疼了……”
我爹还是不放心,脸都要贴到我弟弟的**上了:“在哪儿?在哪儿?”
我拉开我爹,问我弟弟:“你是怎么磕倒的?”
我弟弟仰脸看着天花板费力地想:“怎么磕倒的?小强……是小强把我推倒的。”
我知道他们班里有个叫小强的孩子,经常欺负别人,得揍他一顿!
我转身去了我爹那屋,想找电话联系那五去收拾一下小强,我爹跟了进来。
我爹倚在门框上,瞪着那只威严的眼睛盯着我,一动不动。我刚拿起电话又放下了。我知道我爹在生气,他不愿意看到我干这些不上讲究的事情。我不敢跟他对视,我害怕他冷不丁跳上来抽我。记得我在村里上小学的时候,我弟弟被村里的一个坏孩子用一根绳子套着脖子牵着走,还让他学狗叫,有同学告诉了我。我赶过去的时候,我弟弟正跪在地下笑眯眯地往前爬,见我来了,他不但不站起来,还冲我“汪汪”叫了两声。我羞愤交加,捡起一块石头就把那个坏孩子砸倒了。他家的大人来了,把我踹到地上,一脚一脚地踢我的肚子,我没有机会站起来,就抱住他的脚下了口。他求饶我也不撒口,直到我爹闻讯赶来掐住了我的脖子我才饶了他。为这事儿我爹花了不少钱,因为他们父子一个住了医院,一个在小腿上缝了十几针。可那时候我爹没怎么批评我,晚上还给我拉了一段二胡,是《马刀舞曲》。
我待业在家的时候,有一天出门闲逛去了,我弟弟就一个人跑出来找我,被街上的几个小混混截住了,让他回家拿钱给他们买烟抽。我弟弟就带着他们回家了,正在到处找钱,我回家了。小混混们刚想跑就被我抓了回来,一个个全踹成了鼻涕。这一次惹了大麻烦,人家的家长找来了,立逼着我爹拿医药费。我爹几乎给人家下跪了。钱没少拿,还送了不少礼物给人家。那时候我们家穷啊……我爹把我捆在院子里的槐树上,抽了我个昏天黑地。
“你不是要打电话吗?打呀。”我爹又把眼镜拿在了手里,用衣服角扭着镜片。
“打什么打?”我笑了笑,“刚才一时冲动,现在消气了。”
“大远,我可告诉你,二子这种情况受点儿委屈那很正常,可是你再乱折腾,就不正常了。”
“就是就是,什么事情也得将就人,小强的脑子也不够使嘛。”我傻笑着走了出来。
我弟弟能够照顾自己了,他已经换了一身干衣服,乖乖地坐在沙发上看起了电视。
我过去搂着他的脖子,让他的脑袋贴在我的胸口上,问他:“那个姐姐怎么去的你们学校?”
我弟弟想了想,倔强地硬了一下脖子:“不告诉你,姐姐不让。”
这不就来事儿了?我估计我弟弟肯定跟刘梅有什么秘密。
“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是她去你们学校接你了。”
“不是,”我弟弟用力挣出了他的脑袋,“是我让她去接我的……”
“吹牛了吧?人家凭什么听你的?”
“她就听我的,”我弟弟急了,脸涨得通红,“她经常去接我放学,谁让你不去接我的?”
“我那不是忙嘛,”我的脸一热,“今天下雨她也去?”
我弟弟不抗我这么“化验”,瞪着清澈的眼睛告诉我说,前几天刘梅就经常去他们学校找他,老是问,你哥哥对你好不好,以前是干什么的,现在脾气怎么样。我弟弟就说,我哥哥对我好,以前在北京当炼钢工人,脾气可好了,从来不发火,还经常给他买小人书,给他唱歌听。刘梅就问他,最近他怎么经常不来接你呀?我弟弟说,他忙,要盖个比广场还大的冷库。从那以后刘梅就每天去接他放学。我生气地问我弟弟,你不是说都是爸爸去接你的吗?我弟弟说,是姐姐让我那样说的。我顿时明白了,这事儿我爹应该知道,心里不由得有一丝不快,这叫什么事儿嘛。
我跟我弟弟在这间说话,我爹没出来,我估计他在那屋听着呢。
我没管他,继续问我弟弟:“今天怎么这么巧?你一磕着,她就去了。”
我弟弟乐呵呵地说:“老师问我,你们家谁有空来送你回家?我说,我嫂子。”
我操,来不来你就有嫂子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
回我的房间里躺下,满脑子全是芳子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她几乎胀破了我的脑子。怎么办?看样子我想要跟芳子谈恋爱得费一番周折。横下一条心不理我爹这面?那怎么能行?我不能再惹他生气了,长这么大,我还没有认真的听过他一次话呢……那怎么办?让刘梅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走进我们的生活?这怎么可能呢?我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她让我想起了市场上那些卖袜子、卖草帽、卖裤衩的女人,尽管她长得一点儿也不难看……不想了,乱。
外面的雨声小了,电视机的音量就大了起来。
我听见一个尖嗓子在叫唤:“赐给我力量吧,我是希瑞——”
另一个粗嗓子在喊:“我是考尔!”这个声音是我弟弟。
那个尖嗓子接着我弟弟的话说:“我是水晶城堡的保护者。有一天我获得了奇迹般的秘密,只有三个人知道我的秘密,他们是希望之光,拉兹夫人和考尔,我和其他的朋友们一道,为解救以希利亚,与罪恶的霍达克进行着战斗!”
“考尔,”我推开门眯着眼睛看我弟弟,“我发现你长大了,嗓子都变声了。”
“走开走开。”我弟弟仿佛沉浸在电视的剧情里,眼睛瞪得像灯泡。
“考尔,占用你一点儿时间,”我厚着脸皮坐在了他的旁边,“以后别让姐姐去接你了,我去。”
“真的?”我弟弟转过了脸,很惊喜的样子。
“真的,再忙我也去。”我突然发现,还是我在他的心里占的位置重要。
“那好吧,你玩儿我要看电视,”我弟弟又转回了头,“我是考尔!”
我满意地回屋躺下了,是啊,我是他哥哥,我不能允许别人占据我的位置。
没想到,我许下的诺言,一直没有兑现,直到他悄然离我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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