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春节我是在禁闭室里过的,我都想不起来这个年是怎么过的了,没人理我,好象我是一个被扔到垃圾箱里的垃圾袋.我只记得年夜饭我吃的是十个煮烂了的饺子。在禁闭室住了大约一个月我就被起诉了,罪名是越狱,时间不长我就被加了三年刑。十天上诉期到了的时候,于队来禁闭室领我回队,我问康队怎么没来?于队没好气地说,来不了啦,受了处分,调到别的监狱去了。我的心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康队多好的一个人啊,全是因为我……走了一路,于队也没怎么跟我说话,好象我是个令人讨厌的人。回到监舍,于队把我往值班室里一推,说声“先在这里呆着,一会儿让董启祥给你安排房间”就走了,我知道我不能再值班了。于队刚走,董启祥就进来了:“哈哈哈,还好,人还活着。”我尴尬地模了模头皮:“让你们跟着我受委屈了。”董启祥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这个干什么?都过去了。”我问他,老辛呢?董启祥说,下车间了,积委会也撤了,跟你一样,打扫铁屑。
董启祥对我说,我进了禁闭室以后,中队的队长全来了,他和老辛他们还没醒酒,康队一问他们晚上我们都干什么了,他们就明白我出事儿了,吓得立马醒了酒。老辛的脑子转得很快,马上承认我们在一起喝了酒,董启祥直接跟他来了个不仗义,说一切都是老辛安排的,他只是跟我们一起坐了一会儿。两个人当场翻脸了,因为董启祥平常为人比老辛好,老林、老万和大鸭子都帮着董启祥说话,结果老辛被严管了,董启祥撤消了积委会,下了一阵车间就回来接替了我的值班组长位置。大鸭子也下车间了,在吴振明那个组干仓库保管。我问他,老苏呢?董启祥说,你把他打得太狠了,脖子一直歪着,过了年就去了老残队。我记起来了,为这事儿差点儿判我个伤害罪呢。叹了一阵气,董启祥说,你去卫生组吧,还干原来的活儿。我没有多说话,怏怏地搬着铺盖去了卫生组。我的老搭档“小广”见我回来了,很高兴,帮我整理好了床铺,一个劲地安慰我,没事儿,不就是加了三年嘛,再有四年你就出去了,别犯愁。
队上分配来了一个新的中队长,姓许,许队人挺好。我下车间以后,他经常找我谈话,让我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争取把四年减成两年。这个目标太远大,我连想都没敢想,只是摇头。许队给我举了很多例子,他说,只要好好反省过去,重新加入到积极改造的行列,提前出狱也不是什么难事儿。在车间里见着老辛的时候,老辛直想哭,兄弟,你害了我啊。我把身上仅有的四百块钱给了他,我说,辛哥,这是我给你的补偿,给咱老母亲寄回去吧。老辛不要,老辛说,你好长时间没有接见了,把钱给了我你怎么生活?我打个哈哈说,这你就不用管了,我再穷也比你有钱。
胡四来接见我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份了,路边的小草都从地里钻出了女敕绿的幼芽。
还是于队带我去的接见室,于队好象不怎么生我的气了,一路吹着口哨。
跟胡四一起来的还有常青,两个人的眼神都有些郁闷。
进到一个房间,我冲胡四笑了笑:“呵呵,装什么忧伤?你兄弟我没事儿,这才到哪儿?”
胡四摇着头说:“蝴蝶,不是我说你的,你说你这么干不是‘发洋膘’吗?大家巴巴的盯着你,你还……”
“那不是我想你们了嘛,”我笑道,“好了,别说这个了,我也很难受。上次你说孙朝阳死了,怎么回事儿?案子破了吗?”胡四说:“破个屁,连脑袋都找不着,这是一个标准的‘无头’案,最后连孙朝阳小学的同学都调查了,也没弄出个所以然来,还在那儿悬着呢。”我下意识地瞄了常青一眼:“常青,公安调查过你吗?”常青笑了笑:“调查我干什么,我又不认识孙朝阳……远哥,你不会是怀疑是杰哥干的这事儿吧?”胡四瞪了他一眼:“我说过你多少次了,别顶着个**嘴胡咧咧,这事儿开得了玩笑吗?”常青似乎对胡四的态度很不满意,矜下鼻子说:“四哥你又想多了,我不是这么个意思……”胡四做了个停止的动作:“打住打住,以后我说你什么你老实听着就是了,别老是跟我拧着。”常青吐了一下舌头,冲我一笑:“哈哈,又是我错了。”看样子胡四有些讨厌常青了,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我没接这个茬儿,问常青道:“有小杰的消息吗?”常青把脑袋往我这边凑了凑:“年前我们联系过,他往我的存折上打了五万块钱,给他妈两万,给广元他妈两万,还有一万在我那儿,杰哥说等你出去这钱就给你……唉,算了,出去以后一万变成一千了,钱不好使了。要不下次我给你带来?”这样的钱我还真不想要,可是我非常需要钱,我想了想,对他说:“下次给我带来吧,我这里需要这玩意儿。”常青点了点头:“那我就给你带来,杰哥让我告诉你,他在外面挺好的,让你不要担心,还说明年你出去,他要跟你联系,他说他很想你,经常做梦……”
我摆了摆手不让他说了,其实小杰的心情跟我一样,我也非常想他,我经常回忆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
胡四插话说:“我听林武说,金高这个季度要减刑了,队上给他报了六个月。”
我一算,如果金高这个季度减了六个月,他应该还剩下一年半了,如果再提前几个月,今年就可以出去。
我笑道:“金高行,在这里面他比我会玩儿。”
胡四赞同道:“这话不假,金高在某些方面比你有‘抻头’,说到这里我又要说你两句了……”
我慌忙打断他:“大哥你饶了我吧,我这就挺难受的了,别提这事儿了。”
“那就不提了,”胡四模了一把脸,正色道,“跟你聊聊车的事儿啊。两部车本来我去年想过户的,正想办呢,你出事儿了,没法办,就一直那么挂着。年底年检的时候,我还是用我的户头年检的,我找了梁超,跟他商量能不能把那两部车换一下营运?梁超说不行,要换的话必须你亲自去,这就没法办了。这不,第一季度的营运执照又要……”
我不想听他说的这些事情,打断他道:“你看着弄就是了,说实话,我除了有几个人在那里,什么也没有,其实那一块算是你的……四哥,干脆这样,我还给你吧,当时我给你的车钱你先给我存着就是了。”其实刚才我听出来了,他说年检什么的,这事儿梁超就可以办,隐约中我觉得胡四在跟我动脑子,可是我真的不愿意往那边想,我现在都这样了,他动点儿脑子也不是不可以,我理解,还不如直接做个顺水人情吧,我继续说,“没加刑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反正我很快就出去了,出去以后接着干就是了,可是你看看我现在这个状况,四年以后出去我还能干点儿什么?我要是还霸占着客运那一块,那成什么了?我杨远不是那样的人。听我的,愿意接手干,你就继续干,买卖是你的,不愿意干了就把车撤走,我没有意见。”胡四好象早已料到我会说这样的话,瞄我一眼,垂下头沉思了一阵,抬头说:“难得蝴蝶你这么通情达理,这事儿我也想过了,四哥不是不仁不义的人,这样吧,户主是我的,但是赚了钱有你的一半,帐让林武管理着,挣多挣少林武清楚,你出去以后看林武的帐就是了。人呢,我想让他们走,我不太喜欢你安排的那几个人,尤其是那个老七,太能诈狂了,做生意那样的人要不得。你的意思呢?不乐意,还让他们在那里。”
既然这样了,我还能说什么?我笑道:“听你的,不过钱我不能要,那是你赚的钱。”
胡四推了我一把:“你这样的话我还真不高兴了,那样我干脆也不干了拉倒。”
常青插了一句:“远哥,听四哥的吧,咱们不是那些见利忘义的商人。”
胡四笑了:“常青你这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对,咱哥们儿是干什么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觉得这样还是不太妥当,好象我一直在欠着胡四的,摇摇头说:“不行,两码事儿,这钱我不能要。”
胡四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蝴蝶你缺脑子是不是?我开始说你不喜欢听的啦,你好好想想,你现在有什么经济来源?你自己的生意全归了李俊海,告诉你,连金高当年管理着的冷库都让李俊海处理了,他通过关系不承包那个冷库了,还是给了原来的那个老许,这个谁也没有咒念,合同在那儿摆着呢,本来你就是通过不正当的手段承包的,这我就不说了……你还有什么?花子管理着的那个冷库有人家李俊海的股份,执照早换啦,成了李俊海的个人财产,我都打听过了。你在海天路的那几个摊位也让李俊海占去了,不客气的说,你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哦,还有,就是你当年盖的那座办公楼,不过产权也不是你的呀,就算是你的,四年以后你知道会怎么样?李俊海不知道那座楼的价值?人家就会乖乖的交给你?所以呀,我说这些你别伤心,你就好好的听吧。这个时候我不管你谁管你?你还剩下几个朋友了?小杰?不在。金高?跟你一样。再那些,一个比一个穷。你不给自己安排点儿后路怎么办?本来我跟林武商量过了要废了李俊海,你知道人家现在发展得多快?比你当年还快呢,因为什么?人家比你狠!说弄谁就弄谁,脑子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法律、人情,就一个字,钱。我的事儿很多,我不想在这上面费神,再说,李俊海不是孙朝阳,他根本不按路子出牌,我还害怕他搅得我不得安生呢……说远了,其实我就是想往白道儿上靠,因为我看清楚了,黑道是不可以一直走下去的。不是有句话吗?见好就收。我就是这么来的。当然,必要的时候我会出手的,我不能眼看着这个杂碎欺负我的兄弟……我正在跟汤勇联系,我有办法让汤勇帮我……算了算了,你现在鞭长莫及了,不说了。”
胡四这一犯罗嗦毛病,把我又说出了一身冷汗。是啊,他说得太对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四年以后我就是一个穷小子,想要再混到当初那种状态几乎是不太可能了。以前我设计得多好啊,先夺回我的财产,然后砸挺了李俊海,最后与汤勇争夺谁是老大,现在什么都不可能了……现在我与汤勇已经没有了利害关系,我出去了,汤勇也不可能把我当成他的对手了,现在汤勇的对手应该是李俊海,甚至胡四,因为满港上论势力的话,也就是这几个人了,凤三、周天明、庄子杰全都上了二线。等我出去了,我连二线都不是了,三线?四线?去他妈的,我什么都不是了!
“四哥,那就这么办吧。”我咬着牙根说,“钱让林武暂时帮我存着,等我出去了你就看我的吧。”
“这就对了,”胡四舒了一口气,模着我的手背说,“兄弟,其实我很需要你,但是现在我不能告诉你因为什么。”
“你最好给我透露一下,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你不说我睡不着觉。”
“因为汤勇,”胡四皱着眉头瞥了我一眼,“我分析过了,我跟他早晚得有那么一下子。”
应该是这样,我想,如果胡四真的想雄霸江湖的话,李俊海和汤勇都是他最大的敌人。如果他联合汤勇把李俊海砸沉了,下一个目标就是汤勇了,可是汤勇同样会有这样的想法,最终一场斗智斗勇那是免不得的。胡四貌似一个文弱书生,可是我知道他的心比天还要高,唯一欠缺的是心还是不够狠。他的身边需要我这样的人,用我的话说就是,一个杨远可以顶十个林武用,哈哈,我他妈现在混到想给人当小弟的份上了。在短短的几秒钟里,我有了自己的打算,在里面与董启祥把关系处理得比钢铁还坚硬,然后与老辛、小广再处理好关系,这是我的第一条战线。后面我再在里面培植自己的势力,比如吴振明这样的人,我让他们成为天顺、广元式的兄弟,出去以后马上从涛哥那里把孔龙和天顺要回来,再让花子和常青回来……没有多想,我对胡四说:“四哥,你就情好吧,我杨远在哪里也是一条龙。”
胡四像个老太太那样笑了起来:“我知道我知道,蝴蝶永远是蝴蝶,出去以后还是老大。”
我也陪他笑了起来:“出去以后你是老大,我跟着你玩儿,哈哈。”
胡四突然止住了笑,表情严肃地说:“蝴蝶,千万别这样说,打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没想当你的老大。”
又聊了几句我弟弟的事情,胡四最后说:“看见他我就想起了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弟弟犯病了,没有体谅胡四的苦衷:“少他妈跟我来这个,看好了我弟弟是你的职责。”
胡四表情痛苦地拧了自己的嘴巴一把,不说话了。常青在桌子底下用腿碰了碰我:“远哥,你在里面还有钱吗?”我摇了摇头:“没有了,妈的,我发现在里面一点儿不少花钱。”常青从桌子底下递给我一卷钱:“拿着,弟弟也困难,这是一千,下个月我把杰哥给你的一万给你拿来。”我看了他两眼,没有伸手,我不能花他的钱,他比我小了那么多,我怎么可以那么办?我笑道:“跟你开玩笑,我这里还有,能坚持到下个月。”胡四拉开了他的包,从里面拿出一沓没开封的钱丢到桌子上:“这钱明着给你,我怕你偷着花又要喝酒。”我一把抓过来掖到了袜子筒里:“你懂个屁,酒要喝,但是我以后有数了。”胡四回头瞄了门口一眼:“那我再给于队一千,我刚才跟他说了我要给你存点儿钱,别让他怀疑,于队这伙计真不错,我请他喝了几次酒。”我说,那就对了,你再请请康队,我太对不起康队了。胡四说,康队也去了,很能喝,直骂你不是东西,操,你确实不是东西。我很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劲地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