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公主此刻的表情——美丽的双眼瞪得浑圆，像是要把人千刀万剐——而这被剐的对象，正是百里溯夜。他哭笑不得：“澜儿，我说你……平日里好端端，怎么一急起来就跟火烧眉毛似的……你听我说，我确是回想起了一些过往的事，但不是你想的那样！宗政薇的样貌与我曾经认识的一个孩子很相似，不，也不能说很相似，大概有三分相像吧……你别动怒，那是个男孩……”
澜公主立马嗅到了一丝“奸情”的味道，百里溯夜极少离开国师府，怎会有认识的人？
“要是胆敢对我撒谎，我一定饶不了你。”她露出凶恶的眼神。
百里溯夜嗤笑一声：“我哪敢对你撒谎。你听我慢慢说。十年前，帝皇尚未有今日这般强盛，那时沧漓与帝皇进行了一场战役，我方节节败退，几近破国。我父亲请命去边地，并偷偷将我带上，去往了战火纷飞的交战地区……”
那是百里溯夜年少记忆中的第一次远征，也是第一次踏出囚笼般的国师府。
那时他才十二岁，刚刚糊里糊涂的被父亲伸手一指，就继承了国师之位，对“国师”二字还没有任何概念。
大权在他父亲手中，他只能听之任之，完全尊崇父亲的意思。
他被父亲藏匿在马车中，偷偷随着支援的军队去往边地。
那是一段很长的路程，足足有两个月马不停蹄的赶路，大人都会被折腾的有气无力，更何况身体孱弱的他。一路生着病，窝在车厢里动弹不得。
但是，能透着被吹风吹拂起的窗帘看见外面的世界，树木、花草、鸟、蓝天、白云、形形色色的路人……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景色，对于从未离开国师府的他来说却是充满新奇和趣味。
抵达边地之后，百里卓将他安排进后方的帐篷中，不允他出门和见人。
百里溯夜抓着父亲的衣摆，声音还透着一些稚气：“父亲，既然来到了这里，为何不允孩儿出去？”
他自小仰慕父亲，虽然父亲很凶，却万人尊崇。如今自己成了国师，虽非所愿，在他尚且不成熟的心里，还是想做些什么事才对。
百里卓很凶的甩开他的手，大声吼他：“叫我什么？！”
年幼的百里溯夜被惊的连退三步，不安的矗立着，水润的眸中晴光潋滟，磕磕巴巴：“……孩、孩儿知错。”
百里卓依旧凶恶的瞪着他。
百里溯夜额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百里……卓……”
百里卓见不得他软软腻腻的样子，不依不饶的骂道：“蠢笨如牛！同样的话，我不喜欢说第二遍！在你继承国师之位那日我就说过了，以后称呼要改口，不准抓着大人撒娇，不准畏畏缩缩，这是第二遍，如果还有第三遍，我就打断你的腿！”
百里溯夜的眼泪在眼眶里溜了个圈儿，咬牙：“我明白！”
我明白——从今往后，父亲不再是父亲，不再是我的依赖。
百里卓道：“我知道你心痒痒的想出去，可是这次带你过来，不是让你指挥作战，也不需要你提供任何帮忙。”
百里溯夜道：“哦……”
百里卓道：“你还太小，乖乖的呆在这里保证安全！我带你来，是让你看看战局是何等严肃，亲身体验何谓真正的战争，还有……最重要的是，阿夜，我要你清清楚楚的看明白，你脚下踩着的这片土地意义何在，你肩上肩负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责任！”
澜公主听百里溯夜近乎呢喃、却又极为坚定的说着这一段往事，不断在脑中幻想着他年少时的模样。
想必就是那次亲临战场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在一夜之间长大，承担起肩上的责任，并肩它视为生命中最重要的意义，多年来向着这个方向不断迈进……但是，这和百里溯夜口中的“孩子”有什么关系？战场之中，怎会有孩子？
澜公主听得正兴起，却见百里溯夜抬手揉了揉额头，神色疲乏：“澜儿，我有些累……”
今日出面一趟，又说了这么多话，他早就累了，这会是实在扛不住困意了。澜公主体贴道：“那你先歇着吧。”
百里溯夜握住她的手：“你……”
澜公主温柔道：“我在这里陪着你。”
百里溯夜点点头，细长的手指摩挲着她的发丝：“你若饿了，就去吃些东西，对了——外边是不是又下雪了？”
澜公主起身踱步到窗前推了窗户，冬日的风中夹带着洁白的雪花飘入：“一点点雪，要开着窗户么？”
百里溯夜道：“嗯，我想透透气。”
“那就开一条小缝。”澜公主把窗户虚掩上，“再过半个月，差不多就该是春天的时节了吧……”
她的话语没有得到回应，回头，看见百里溯夜胡乱的躺在榻上，已是睡了去。
她上前去替他收拾了床铺，拢好被角，在他身畔坐下。
真是睡得快的孩子啊——
……
沧漓西北角，燕都之地，黄沙漫天。
唯独燕都城内，这一块最大的绿洲，宛如一块碧透的湖泊点缀在沙地上。这块肥沃的土地，往北是桃源郡，再往北，是帝皇。
“御将军，有人想要进城！”赶早巡逻的侍卫发现了外来者，“一个男人，手里抱着行囊……不对，是个孩子！要让他们进来吗？”
御家老五御州从城头上眺望，盯着那小小的人影看了半天：“老国师？我没眼花吧？难道桃源郡彻底失守了吗？！”
他还是不能确定，过来半晌，终于看清百里卓手里怀抱着的那个孩子的面容时，立马道，“真的是国师！马上开城门！”
“桃源郡失守，帝皇的军队屠城，城中的百姓和将士无一生还……”百里卓一面与御州说话，一面紧盯着躺在床上的儿子。
百里溯夜如死了一般躺着，秀美的小脸惨白惨白，眼睛紧闭。
两位大夫围着他弄了半天也没搞出什么名堂，急的抓耳饶腮。
百里卓突然道：“别把脉了！他就是饿了几天，也渴了几天，马上拿水来！”
大夫们忙去拿水来喂给百里溯夜。
水喂下去几口，把百里溯夜生生给呛醒了，一个劲的咳嗽。
大夫们忙给他抚背顺气。
百里溯夜咳的脸色通红，身子软趴趴的毫无力气，良久才睁开水灵灵的眼睛，虚弱的低唤：“父亲……”
百里卓听到他叫唤，也不理会，继续和御州谈正事，只是目光紧紧的看着他，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
百里溯夜的呼唤得不到回应，意识却慢慢回到了身体，本能的闭上了嘴，只微弱的喘息着。
御州着急道：“桃源郡失守，帝皇的人马上就会攻到燕都来啊！我得马上把消息送给家主！老国师，您暂且先在这里养着，我亲自去通传消息。”
“等等。”百里卓道，“御家人长期驻守此地，对周围的情况了如指掌，以你所见，不知有几分胜算？”
御州拍着胸脯道：“御家人在此，决不让他再迈进一步！这次家主协幼子御风首次出征，绝不辱没御家之名！”
百里卓道：“好！不愧是精锐之师！我也会尽力给御家提供帮助！”
……
年幼的百里溯夜张着水灵的眼睛茫然的望着天花顶，眼前的世界还是艳红艳红的颜色，像是万千玫瑰在田园中盛放。
他已经不想回想从桃源郡里逃出来的经过，更不想回望死者的哀嚎，只是闭上眼，还是那样的画面一直重演。
刻骨的惊惧已篆刻入他的灵魂，是不堪回首的绝望，也是举步向前的希望。
“国师大人，您……还好吗？”
两位大夫也大致了解这个孩子刚从死人堆里逃出来，不用想也知道是怎样的惨烈，百里溯夜现在呆滞的反应，让大夫们很担忧。
这么小的孩子，受这么大的刺激，不傻也呆了……
“嗯！我要吃的。”没想到，百里溯夜极其冷静的坐了起来，眼神坚定如刃，只是沈阳了是很虚弱，“请给我食物。”
百里卓听见儿子的声音，难得的露出了笑容，却又很快收敛。
他踱步到儿子床边。
还未张口，百里溯夜率先冷冷道：“百里卓，这次在燕都我不会一个人留在安全的地方。”
百里卓抿了抿嘴，露出一抹异色，卑恭的低下头：“是，国师。”
帝皇的人很快攻来。
但是他们进不了城——完全进不来。
御家驻守的这块地方，守卫极其森严，御家军训练有素。
他们强攻三次无果之后，选择在城门前不远处驻扎。
不久之后，即是寒冬，这里偏北，一入冬就开始下雪，呵气成冰。
“这一块都是沙地，物资补给跟不上，又是最冷的冬天，他们坚持不了多久！”御家主人——靖王御容在主帐营召集众人开会布局。
他先公布了这个好消息，大家都吁了口气。毕竟帝皇人多，还是尽量避免和他们的正面冲突为好。
“但是，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在燕都前方不到一日路程的地方，有一个叫‘薄季’的大村落，平日里和城中经常会互通商业。他们的村庄里有居民四百来户，人口在两千人左右，村庄的物质不够，往年的冬季，他们会来到燕都购买粮食、请求一些帮助，否则，他们就没法挨过寒冬。今年他们破天荒的没有过来，我想，要么他们已经被帝皇的人杀掉了，要么，他们被帝皇的人胁迫了。帝皇的人很可能会以他们为诱饵，诱使我们打开城门，趁机偷袭……今年冬天，我们绝不能打开城门！”
御容的预料很准。当天，薄季的村民就来到了燕都城门前。
他们在城门前哀求、叩拜、声嘶力竭的恳求，都没能那冰冷的城门打开。
绝望的薄季村民不舍离去，就蜷缩城门下，靠一些干粮充饥，又有些人扎起了小帐篷，干脆睡在里面。
可是一旦食物吃光，他们的死期也就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能活下去才怪！
百里溯夜每日都会去城头上眺望那些百姓。
城头之下，亦是沧漓的百姓，有老有小。他们因这场战役无辜受牵连，连自己的国家都舍弃了他们。
……
澜公主百无聊赖的偎依在百里溯夜身边，忽然发现他的眉头蹙了起来，睫羽，也在不断煽动。
他在做梦？
……
“帝皇的人以薄季的人为诱饵，我们未必不能将计就计，反将一军。”
主帐之中，尚且身高只到御容腰上的百里溯夜以食指点住粗糙的地图，稚气未月兑的声音美妙悦耳：“我们开城门将薄季的百姓放进城，然后在这三个地方设好埋伏，敌军进城之后，立马关闭城门，前方封锁，前后夹击……”
御容不敢相信的看着这说话还带着女乃气的小孩：“可是他们人数众多，夹击也弄不死怎么办？反而将我们……”
虽然他是国师，也是小孩！御容不是不相信国师，可是他真的无法把手下那么多人的性命交给这个小孩！
“一，我们熟悉城中作战的地形，他们一无所知，这是我们最大的优势；二，他们对我们的人数并不清楚，当天我们以战鼓、烟火等等狐假虎威，壮大士气，在气势上压倒他们；三，擒贼擒王，当夜需要率先将敌方的主将诛杀；四，我略通机关之术，介时暗器和陷阱我会一手负责……”百里溯夜有条不紊的将战局安排的一清二楚，表现出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清晰思绪。
众人瞠目结舌。
“我之所以要这么办，还有一个原因。帝皇一路顺利的来到燕都，气势高涨，明知道是物资匮乏的沙漠地区也选择安营扎寨，他们的信心已经到了一个巅峰……骄兵必败，是时候给他们重重回击了。此时若不出手，待到春暖花开，他们的物质补上来，就会强攻。所以，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役。”百里溯夜道。
在他身边不远处，另一个同龄的少年露出仰慕的神色，抓着舅舅御霖的衣角：“舅舅，他是谁？”
御霖蹲，含笑道：“这是我们沧漓的新任国师，很优秀吧？御风，他与你同岁，你可得好好加油，别输给他。”
御风道：“当然！”
连番讨论之后，御容还是同意了百里溯夜的策略。
虽然极力让自己像父亲那样冷静，可是百里溯夜心里还是忍不住忐忑。
他所知甚多，但皆是纸上谈兵，拿到桌面上来实践，是第一回。
若因他之故，致使燕都失守，这等罪责非但他承受不起，整个国师府都会遭受牵连。
这种忐忑的心情，这是第一次，却不是最后一次。
数日后的夜里，城门打开，薄季的百姓们喜出望外，如无头苍蝇一般蜂拥进城。
帝皇军队第一时间发现了这一举动，他们驻守半个月就等这一刻，早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当即挥军攻城。
战局异常激烈。
百里溯夜立在远离战场的钟鼓楼上，眺望着战局——
十三岁的御风偷偷从侧边潜入敌军，利用自己的身高和小孩身份混迹其中，突然一跃而起斩下了对方主将的头颅。
他露出微微惊叹的神色。
御家军队……果然了不得。
“将军死了！有诈……快撤离！”
“城门封锁了，我们无路可退了！”
……
御家军队以绝对的优势拿下了这一场战役，虏获的俘虏足有上万人。
百里溯夜走下钟鼓楼，奔赴战场，快步如飞。
来到交战的地点，眼前的一幕却让他大吃一惊——
御家的将士正在屠杀率先进城的百姓！百姓们落荒而逃，却一一遭到屠杀！血流成河……
“这是做什么？！”百里溯夜的脸煞白如纸。如此残酷的屠杀就发生在眼前，而被杀的，还是自己人？
“国师，薄季的居民我们都不认识，这其中难保有帝皇的细作。宁可错杀，不可漏杀。”御容铁青着脸，毫不留情道。
百里溯夜傻了眼，他愣愣的看着眼前再次开始的血腥场面——就如在桃源郡时一模一样。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个比他还矮上一个头的小孩身上，那小孩正在惶然的四处逃窜——连幼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原来，还是在原点。
……
“公主，请上车。”
宗政薇嗯了一声，上车。
“去哪儿？”
“国师府。”她的声音很愉悦。
马车在雪地上奔驰。
宗政薇一手扶着窗棂，一手托着下巴，目光看着窗外，时光恍恍惚惚的回到了十年前的雪夜。
“为什么要杀我们？！”
“我们是沧漓人啊！”
耳边都是惊恐的哀求声，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屠杀，像是魔鬼降临。
她踉踉跄跄的四处躲闪，长发被剑挑断了，散落一地，眼泪更是不自控的爬满整张脸。
所幸，因为个子小，她暂时被忽略了。好不容易瞄住一处弄堂，她像是溺水的人看到希望，拔腿就往那边冲。
却突然就被人从背后拎了起来，高举在半空中。她快吓破了胆，哭喊着用腿瞪那士兵。
“小鬼，想躲到哪里去？躲躲闪闪，你是帝皇的细作吧？”士兵举着刀就想将她杀死。
宗政薇看着剑刃寒光，吓得全身僵硬，六神无主，认命的闭上眼睛，眼泪直流。
正在等死，却猛然被摔倒了地上。同时又被抱了起来，跑进狭小的弄堂之中。
“你……”她心口狂跳，愕然的看着眼前秀美的不似人类的少年人，“你……”
是神灵吗？把她从魔鬼的手里抢出来！
“别出声。”他打断她。将她从双臂中放下，又补了一句，“别害怕。”
她不做声了，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一瞬之间，就把她心底对死亡的恐惧模的干干净净。
外面渐渐平息，有人在说：“都死了，确认了，没有活口。”
宗政薇茫茫然的听着。
少年有些同情的看了她一眼。
待喧闹声彻底平息，两人从暗处出来，偷偷模模出去，在月光下逃离现场。
两人逃到城中一处破庙，混进乞丐堆里，寻了个干净的地方。
宗政薇穿的破破烂烂，头发还乱的像堆草，脸上都是泪痕和泥巴，少年皱皱眉：“你……居然没事情？”
宗政薇道：“什么事？”
少年往后退了退：“没什么……你现在要去哪里？”
宗政薇挤出几滴眼泪：“我父母恐怕都死了……”
少年叹气道：“你节哀吧，现在不是哭的时候。我这里有些银子给你。如果你愿意，就先在城里休息几日，找个机会，我再想办法把你接到我身边来做书童。我正欠缺一个书童。”
他其实有些按捺不住心情了。居然有人不怕他的寒毒？不用把他当怪物看待！
宗政薇也没想到他这么热心，当下都愣住了：“我也没地方去……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不知道你是谁。”
“百里溯夜。”他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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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更没有了，字数多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