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桌案前,夏温暖挺直了脊背坐着,正在执毛笔写字。爱睍莼璩
楷体的小字,洋洋洒洒地一个紧跟着一个排好。
起承转合,每一笔,都非常的好看,遇到笔锋处,更是让人过目难忘。
窗子支了一半,春意时不时地透进来,偶一抬头,视野所过之处尽是纯粹的绿色,还有随风飞舞的樱花瓣,分外养眼。
夏延年抱着小南南,在外边的庭院之中走来走去的,木屐踩在泥土上,发出的声音闷闷的熨。
小南南笑着,夏延年比她笑得还要起劲,一直压低嗓子念叨着什么,或许是在给她讲故事,说笑话,抑或是念诗,津津有味的。
夏温暖的肩膀有些酸,她搁下毛笔,任风晾干已经写好的大半幅字。
脑袋里忽地响起一些声音,慢慢地清晰起来睫。
——“要建写字楼,什么时候?”
“诶,就这几天了吧……好像这工程挺赶的。我也投了一部分钱进去呢,他们不敢拖工程……”夏延年模了模脑袋,回忆道,“前些天那个工程师还拿草图给我看过呢,挺不错的,随时能动工了的。”
“怎么这么突然?我前几年来的时候好像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唉,小暖,你是不知道啊……那片草坪下面不是还有条河吗?去年年末的时候被一个黑心厂家给污染了,后来环保局勒令他把河恢复原状,但是那个老板砸了好多钱进去,就是不见效,最后都给整破产了,然后就被某家知名企业吞并了。之后那条河就被填了,要造写字楼的消息一传出来我也挺惊讶的,那地方那么多年一直都是一个模样,突然要改让人很不习惯嘛~不过转念想一想也对啦,只能说换了个更有商业头脑的老板,反正那块地方本身就和空地差不多,造楼很容易的,又能赚大钱,何乐而不为……”
“小暖啊……小暖?丫头,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喂?我说那么久喉咙都干了你倒是给我点反应啊,来个眼神都行啊……喂——”
然后,声音渐渐淡去,脑袋仿佛也空了不少,夏温暖将手臂交叠,纯白的袖子像是初雪一般覆盖在桌案上,她枕上去,脸贴在手臂上,可以闻到淡淡的花香,沁人心脾。
埋在香樟树下的那颗时间胶囊,同时也埋着她小时候的回忆,自己究竟要不要去把它挖出来呢?
算了,别去了吧……
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就算让它重见天日,也没有任何的意义……
夏温暖伸出食指,指尖抵在眉心,揉了揉,然后她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将另外半边脸颊贴在了手臂上,抬起眼眸,看着窗外湛然的天际,发呆。
不知不觉,就那样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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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不大,伴着淅淅沥沥的声音。
正应了那句诗——“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天空还是澄澈一片,只是暗了不少,五彩缤纷的伞面首尾相连,串成一个巨大的圆圈,从高处往下看,美得震撼而浓烈。
草坪上的草刚经过修剪,齐整而浓密,生机勃勃,不过,这或许是它们最后一次受这样的礼遇了。
因为再过不久,巨大的挖土机就会开过来,将这片草坪翻上一翻,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草坪旁边的河已经被填平了,黄色的泥,堆得很高,不是特别的平整。
被雨浸湿之后,颜色更加的深了,让人几乎忘记了,它原本澄澈而纯净的模样……
因为下着雨,又差不多接近晚饭时间,一眼望过去,周围除了自己,再没有第二个人在了。
风,毫无阻碍地刮过,裹挟着雨珠,在空荡荡的草坪上翩翩起舞。
“呼——呼——”
“淅淅——沥沥——”
那或许是它们的笑声吧……
夏温暖撑着一把油纸伞,木质的伞柄,抹着一层釉彩,看上去亮晶晶的,上面还刻着一些小字。伞面绘着朦胧的雾气,袅袅婷婷,若有似无,很有一种“江南烟雨几多愁”的韵味,衬着伞下之人,美得仿佛时空都停滞了一般。
女子的鞋袜已被雨水打湿,青草搔过她细女敕的脚踝,就像是在对阔别已久的好友打招呼一般。
夏温暖缓缓地垂下眼眸,唇边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连她本人都模不清楚,她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是已经决定好,不来的吗?
可为什么还是忍不住,就算是下着雨,她也还是过来了呢?
夏温暖呼出一口气,拍落身上的雨珠,她迈开腿,走到记忆中的那颗香樟树前。
树的年纪已经很大了,就算一年不见,它也没有长高多少,只是又添了一圈年轮而已。
想到以后它会被移栽到别处,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它,再也不能坐在它的身边,看着不远处的河流,静静地待上一整个下午,夏温暖的心里莫明就有些难受。
她将手放在树干上,轻轻地模了模树皮,就像是在和它告别一般。
然后,夏温暖蹲去,拿出小铲子,循着记忆深处的位置,开始下铲。
泥土很松,用不着费太多的劲儿便可以挖开,那颗时间胶囊她也埋得不深,铲了一小堆土,便可以看见胶囊的盖子露了出来。
夏温暖更加卖力地往下挖,那东西虽然只被浅浅的一层土盖着,但是块头却挺大的,要弄出来也不是特别容易。
时间胶囊的外面包了好几层可降解的塑料纸,最外面那层都是泥水,看上去一塌糊涂的,夏温暖嫌弃地瞥了一眼,直接给舍弃了。
她心里倒还挺得意的,想着自己小时候脑子不错,知道包几层塑料纸保护一下时间胶囊,没有直接埋了,不然下雨天来挖,还不得脏死——就像今天这样……
呼,终于搞定了!
夏温暖抹了一把汗,将那颗硕大的时间胶囊搬了出来。
本来想直接抱回古宅,但是,手却跳过了大脑的指令,先一步掀开了时间胶囊的盖子。
夏温暖用脸颊和脖子夹住油纸伞,将盖子和铲子放到了身后。时间胶囊扁扁的,外表虽然大,真实的空间却有些寒碜,里面的东西虽然不算多,但却装得满满当当的。
一条白色的公主裙,一本练字的小册子,里面却清一色的全是项慕川的名字,一个瘪得只剩下一层皮的气球,上面印着向日葵的图案,一包向日葵花籽,还有——一块石头。
公主裙是遇见项慕川的那天她穿在身上的,当时小小的夏温暖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香樟树下,附近的小朋友都不找她一起玩,因为他们知道,这个小女孩的眼睛看不见,会扫兴。
所以,夏温暖只能一个人呆着,一个人听,听他们玩游戏时发出的笑声,听到最后,脸上都是泪,不知不觉哭得嗓子都哑了,上气不接下气的。
然后,就在夏温暖拿手背抹眼泪的时候,耳畔忽然传入了一道很好听的声音——“小妹妹,你知道XX路怎么走吗?”
那一天,项慕川迷路了……
后来据年仅九岁的项慕川说,草坪那么大,人那么多,他却谁也不问,独独相中了夏温暖,是因为他是看着小女孩孤单地坐在香樟树下,孤独地抬头望着远方,好像也被这个世界抛弃了一般,和自己非常的相似,忍不住想要去靠近,就像是两只刺猬互相依偎着取暖一般。
正因为听到了这个理由,所以夏温暖才会让项慕川叫自己“囡囡”,这是母亲才能这么叫的,但这个小男孩的出现,就仿佛是她的第二次希望一般。
项慕川没有嫌弃夏温暖看不见,相反的他从来不把这个当做负担,就像是一个小小骑士一般陪伴在她的身边,尽职地守护着小女孩。
他说第一眼看见她,就像是看到了小天使一样,白色的公主裙穿在她身上好看极了,简直比芭比女圭女圭还要精致,长相不仅甜美,还软糯糯的。
这样的小丫头,他乐意去哪儿都带在身边,他乐意和她呆在一起,哪怕是玩再无聊的游戏,他都觉得有趣。
小时候的项慕川,就已经很会泡妞了……
但夏温暖却坚信不疑,他说好看,她就经常穿那件白色的公主裙,她喜欢他笑起来的声音,尤其是对着自己笑……
后来项慕川离开了京都,夏温暖因为太过想念他,学写字的时候,老师教的字全被自己抛在了耳后,反倒将项慕川的名字写了满满的一本小册子。
因为眼睛看不见,她是模索着写的,但是现在翻阅一下,每个字的大小都不一样,笔锋也很稚女敕,但是字重叠着字,密密麻麻的,连条缝都没有剩下。
而且当时,她自己还完全不知道害臊的,直接拿着那本小册子满世界吆喝,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有多喜欢项慕川一样……
不过现在,应该没有多少小伙伴会记得当年有这么个疯丫头,还做过这么疯狂的举动了。
那只气球是项慕川给自己买的,跑了好多地方才找到的向日葵图案,那根他亲手绕在自己手指上的细线也还在,只是一半断在了时间胶囊中,连这个她都收藏得好好的。
项慕川也很喜欢向日葵,就是不知道他是原本就喜欢,还是在她的耳濡目染之下才喜欢上的。
想起自己怎么种也种不活的向日葵,夏温暖看着那包向日葵花籽,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至于那块石头——也是她和项慕川之间常玩的游戏,说起来真的是非常的无聊。
就是比赛丢石头,看谁丢得远,打出的水漂多。
地点就在这一条,已经被填平的河边上。
夏温暖从来没有赢过,她曾经一度怀疑是项慕川使诈,占自己眼睛看不见的便宜。
但后来等到她眼睛复明了,她尝试着玩过一次,才发现自己真的一个水漂都打不出来。
时间胶囊里的那一块石头其实丑得不行,扁平状,表面很是粗糙。
但这是项慕川临行的那一天,和夏温暖玩最后一次丢石头的游戏,亲手捡起来递到她手里去的,但她一直没舍得丢出去。
非但没丢,反而珍藏了……
夏温暖拿起那块石头,轻轻地摩挲着其表面凹凸不平的纹路,眯着眼睛出神。
回忆的匣子打开,很多事情一发而不可收,如同洪水一般,冲撞着女子坚硬的心房。
天黑了,雨也下得更大了些,仿佛忽然激荡起来的浪潮,敲击着油纸伞面,却久久敲不到夏温暖的耳膜上去。
她就好像是失聪了一般……
但是这时,有渐行渐近的脚步声传来,划过草丛,却让夏温暖像是瞬间被惊醒了似的抬起了头。
——“是谁?!”
夏温暖是近乎本能地吐出了这两个字,尽管这里是公共场所,谁出现都无可厚非,但她眼皮猛跳,总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
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因为昏黄的路灯下,被拉得很长的影子正一点一点地缩短,来人的身子从下往上被照亮,很快的,他的脸也露了出来。
——“温暖?”
项慕川的声音轻轻地想起,却如同一道惊雷一般劈在了女子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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