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兴庆帝心中对苏梅等人的来意产生怀疑,顾自思虑开来之时,怀远坊这边倒是又迎来了一拨骑着高头大马的健壮卫士。与京畿营一律的灰色短打装扮不同,来人均身着墨色盔甲,手持凌厉长枪,赫然是鼎鼎有名的骁骑营卫。
按理而言,负责防卫京畿安全和治安的,应该是京畿营。而骁骑营却是只担任着侦缉监察臣民,并为圣人查探情报,掌管昭狱等职能。今儿这事儿,本属于京畿营的职权范围,其实不该他们插手才是。可是骁骑营自从肖肃接掌之后,京城中许多事情都被他接手过去,京畿营直接倒退了一射之地。更何况今日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掳走的是堂堂皇子,谁救下了,那就是谁的功劳。
骁骑营老大肖肃被圣人支使了出去,不在京城,负责骁骑营日常事务的,是性子有些憨直鲁莽的副都统鲁宁。早前白家那事儿他接到了消息,但是因为白太傅一直对他们统领的示好视而不见,所以他就干脆没管,私底下还当成笑话来看,结果最后颜小姐跑去救了人,回头就将他叫了过去一通臭骂,还说统领回来就会告状。老大离开之前,就多番嘱咐他盯着京城的治安,已经犯过一次错,这些日子就想着怎么也得立下一个大功,好将功赎罪,如今机会送上门来,他自然是不肯放过的!
听闻京畿营耗费了大半天时光才寻模到一点踪迹,最后却也没能够将冀王安全救出,谷统领还跑到皇宫去求助去了。当下就领着自己训练有素的手下,欢天喜地的赶了过来。
不过是两个小毛贼,他数百训练有素的精兵,难道还拿不下么?
骁骑营之威,无人敢触,就算有统领大人的吩咐,京畿营众卫士还是只能够眼睁睁的看着他们蜂拥进狭窄的锦绣路,蛮吝开大门,直接闯进了十八号院。
无奈之下,也只得暂时将谷统领的命令丢到一边,跟在骁骑营后面,冲了进去。
小小的院子,顿时被两营近千的卫士堵了个水泄不通。
苏梅冯志远二人今日在外忙碌了一整日,费心又费力,所得到的却全然不如原本期待的那般结果,本就已经十分的疲惫不堪。又救了个濒死之人,费劲了心思,还忍着心痛将那宝物用了才救过来,而后两人更因此小吵了一架,好不容易停战歇息了一会儿,却不知从哪里来了个醉鬼闯门,好一番哄闹,才终于送走了。这还没缓过气儿来,竟是又有人闯门,实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既然已经忍无可忍,那就不必再忍。
冯志远当即拔剑而出,想要大战一场,以泄心头之怒。不料飞身而出之后,却看见狭窄的院子里一片挤挤挨挨的头颅,个个瞪大着眼睛,怒目而视着他。当下不由心惊,迟疑的退后了两步。
却又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挺直了胸膛,举剑直指着众人,怒气冲冲的斥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你们竟敢持械强闯民宅,还有没有王法了?”满腔里,都充斥着浓浓的浩然正气,似乎立在堂下的那些果然是擅闯民宅的盗匪一般。
岂知他这话音一落,当下有人嗤笑出声,讽刺道:“第一次听见有人说我们兄弟强闯民宅,倒真是新奇。”
冯志远也不是个傻的,话刚出口,他自己已经瞬间反应过来了。身穿盔甲手持金枪毫不顾忌便闯入寻常百姓家的,又岂是简单之辈,看着架势,那也只有传闻中凶神恶煞的骁骑营能干得出来的事儿了。
当下,他的面色就有些发白。惹上骁骑营,不死都得掉一身皮,身为与朝堂素无瓜葛,毫不牵连的寻常江湖人士,如果可以,他着实不想与他们有半点的牵扯。
可是今儿,恐怕由不得他了。
果不其然,院中兵士里为首的那人手中长枪一卷,带起一圈闪烁的火星,枪尖直指面门,厉声喝道:“兀那小儿,还不快将掳掠的人质给放出来,否则爷爷就要叫你血溅当场了!”
这话口气实在太大,冯志远向来自诩为江湖一流高手,岂容旁人在他面前炫耀武技,原本因为不想惹麻烦而压下去的火气,顿时又被激了起来。他双目凌厉的直视回去,握住剑柄的手用力收拢,青筋一股一股的冒了起来,好似虫子般,在手背上剧烈蠕动。一股子十分强烈的战意,随着他身体的起伏瞬间迸发了出来。
气氛顿时变得十分凝重,一触即发。
眼见着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一直隐在厅中没有出现的苏梅终于忍不住走了出来。她先朝冯志远柔柔的睨了一眼,才对着院中的众兵士垂身行礼,柔声的道:“各位军爷,有话好说。这么晚了,不知道各位军爷驾临寒舍,有何贵干?若是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军爷们不妨直说,小女子定然竭尽所能。”知性又守礼,言语间虽颇为卑微,却又留有十足的余地,简直是滴水不漏。
便是因为职务之便,见惯了各种性子的妇人,鲁宁也不由得有片刻愣神。
这样柔婉端庄的女子,会是掳掠皇子的穷凶极恶之徒?
不过也只瞬间,他就恢复了正常,然而语气到底是放的平和了一些,朗声道:“本将乃骁骑营副都统鲁宁,接获百姓报案,说亲眼看见你们夫妇二人杀伤掳掠皇室中人。你可知晓,侵犯皇室,乃是诛灭九族之大罪,还不快快将人放出,看在你们知错能改的份上,尚能留你们一个全尸。”
诛灭九族?又是诛灭九族!
短短一日功夫,三番两次的听到这个词语,还都是被人指着鼻子的威胁。苏梅就是一只温顺的猫,这会儿也得炸毛。更何况,她所有的温柔顺从,都只是表面上的伪装而已。而此时,这份伪装再也维持不下去了,一张漂亮的脸,顿时狰狞起来,厉声的问道:“是白家,是白清让你们来的?是不是她不肯放过我?她想方设法的,就是要彻底的置我于死地,对不对?”
“白家?”没有彻底的了解情报,鲁宁不知道这事儿怎么又跟白家扯上关系了,满面的迷茫之色。
然而他的疑问,听在苏梅的耳中,却成了确认。
“她已经抢了我的丈夫,还把他送进了昭狱,她还想怎么样?”狰狞的表情瞬间化作悲哀凄婉,泪水顺着她扬起的姣好柔美的脸颊慢慢滑下,整个人都显得那般的无助和可怜。“我不过是想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想知道是谁夺走了我的丈夫而已,都不可以吗?她是堂堂高官之女,圣人宠爱的姑娘,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农妇,又能对她造成什么威胁,她为何就是不肯放过我?我已经离她远远的,已经不打算跟她斗了,她就不能给我一条生路吗?”
见她如此伤心痛苦,冯志远心痛不已,举起的长剑颓然的落下。他朝她靠近几步,双臂微张,似乎想要将她搂进怀中好生安慰,却是又不敢般的退守一旁,低低的呢喃着她的名字:“梅儿!”语气里,满是无法抒发的深情,和嵌入心底的伤痛。
嗖然之间,他又举起了剑,一步一步朝已经被他们一番表演惊呆了的众兵士走去,目光中充满了仇恨,怒火滔天的斥责道:“你们这些人,享受着臣民的税务供奉,却不思报国,甘于沦为小儿女争风吃醋,打压对手的棋子,如此逼迫冤枉一个可怜的女人,你们也配为男人?配位保家护国的军人吗?”
“哈哈……”鲁宁干笑两声,有些无言。
他是真被这自说自话的二人给搞懵了,这什么跟什么啊?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们今儿晚上前来,是为了营救冀王殿下的吧!这传言中神秘莫测,还未露面就解决了京畿卫数十位好手的高人,竟然是这两个连人话都听不懂的人?
莫非,是黑灯瞎火的,他们眼花了,闯错门了?
他刚想开口斥责,这个时候,苏梅却突然“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求求你们,转告白小姐,明儿一早,我就离开京城,再不出现,求她大发慈悲,放过我跟我的孩子吧!”
“你起来。”冯志远见心中佳人如此卑微的祈求着抢夺了她丈夫的恶人,心中大恸。白家那个恶毒的女人,她已经抢了梅儿的丈夫,还要如此赶尽杀绝,简直是欺人太甚了。“不要求他们,这些人助纣为虐,早没了人性,又岂会心软?梅儿你放心,我一定会遵守我的承诺,保护你们母子,绝不让你们受一点伤害的。”
“冯大哥……”苏梅眼眸中,涌动着满满的感激和爱恋。这辈子,只有这个男人不论在多么危险的情况下,都会全心全意的保护着她,一路行来,在一次次的磨难和坎坷中,他的呵护早已叫她沦陷了。若非强烈的恨支撑着她来到京城报仇,恐怕她早就忍不住要跟他一起仗剑江湖,逍遥度日了。
这一刻,不,从午间见到白清的那一刻开始,她其实就已经后悔了。若是她不那么坚持着一定要上京来,如今他们一家三口,恐怕早就过上好日子了吧!
白清堂堂太傅之女,又有圣人撑腰,她怎么就觉得自己得了那份独一无二的际遇,便可轻易的击败她呢?是她将她想得太过简单,又太高看自己了。
早知会有如今的局面,当初她就不会一意孤行的上京了。
可惜此时方才潘然醒悟,好像已经有些太晚了。
她倒是比冯志远看得清楚些,不管他们如何挣扎,今天晚上,这些人都不会放过他们的。想到下午那么巧合的叫她遇上那个受伤的人,大概也是白清安排好了的事情吧!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有个名正言顺置她于死地的借口而已。
看来,她是真的很爱袁茂林那个为了权势富贵抛弃糟糠的贱男人,那所谓的关押昭狱,恐怕是他们演出来专门等着她进京来看的好戏而已。
高明啊!真的太高明了!
枉费她还自诩聪明,却终究聪明反被聪明误,落入了他们精心设计的圈套里面。
不甘心,好不甘心哪!
白清还不知晓,她在苏梅的眼中,已然被推到了一个能够将她算计到的绝顶聪明的地步。这个时候的她,还在焦虑不堪的等待着苏梅的结局呢!
其实某种程度上,苏梅的确是被她给算计了,可她却并非苏梅想象的那般厉害。她不过是借由父兄及时查探到的消息,借势利导罢了。却在阴差阳错之下,一切发展到如此难以让人置信地步,这是连她都从未设想过的啊!
暂且不提白清将来知晓一切情况后的心情会是如何,只说鲁宁等人看了这一番苏梅及冯志远自导自演的好戏,莫名其妙的背了个棋子的名号,满脑袋疑问的打断了他们的深情对视,颇不耐烦的道:“演完了没有?冀王殿下在哪里,还不快放了他出来,否则别怪爷爷的枪不长眼睛,扎你个满身的血窟窿。”
“冀王殿下?”苏梅冯志远不约而同的反问,根本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到这个时候,鲁宁终于意识到对方的思路跟他根本不在一条线上,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当即直截了当的道明了来意。“今儿在东市,你们搅起闲人争斗,趁乱挤开了冀王的护卫,又将他刺伤掳走。有人亲眼看见,也证明殿下此刻就在这个院子里,证据确凿,容不得你们狡辩?兄弟们,拿下此二人,进屋给我仔细搜!”
再胡扯下去,还不知道这两个疯子会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来,逼迫他们,还不如直接自己动手来得快。
可惜他却不知道,所谓的江湖人士对于皇族权贵素来都没有太大的好感,在他们的眼中,那些掌握了权势和财富的人,大多都是为官不清,为富不仁之人。冯志远虽出身南京豪门士族冯家,却只是不起眼的落魄旁枝,当年就是因为与嫡支族长家的孙子在族学中争斗起来伤了人,被族长以族规为由,严厉处置,差点没打个半死。最后一气之下离家闯荡江湖,拜入了百剑门,得了门主亲睐,收为首徒,近些年来渐渐扬名。
当年因他之事,带累了他父母兄弟在族中处境也有些不堪,若非他兄长争气中了进士,又得当今赏识,这些年渐渐爬了起来,怕是还会一如当年那般,遭受着嫡支的欺辱打压。正因为此,他每每返家,家中之人都多有不喜,连他的母亲,也时时谴责他不该反抗宗族,不该得罪权贵。
是以,在他的心中,对于所谓的权贵,比之旁的出身低微的江湖人,反感更深。
原本以为他们是帮着白家为虎作伥,故意前来陷害他的心上人,就已经火冒三丈了。这会儿乍闻来意,竟然是因为那个被梅儿救回来的小白脸。梅儿救了他,还亲自替他煎药喂药,洗脸擦嘴,他就老大不高兴的吵嚷了几句,二人很是生了一番气。没想到救了他,这些人竟然不好好的感谢,还将他们当成了是掳掠皇子的恶人,要捉拿了问罪,果然这些皇室权贵,最擅长的就是恩将仇报,唯利是图,就没一个好人。
为了所谓的权势和地位,就连同宗的兄弟都可以往死里整,更何况这些人?既然他们不容辩驳,他是绝对不肯让自己陷入困境的,当即脑子一热,趁着苏梅反应过来之后,开口极力想要辩解洗清罪名之时,毅然而然的返回房间,将用过药已经睡熟了的冀王提溜出来,长剑架在他脖子上,冲着一干人厉声的威胁到:“退出去,都退出去,放我们离开,否则我就一剑结果了他。我们命贱,这位可是皇帝的儿子,他要是死了,你们这些人,一个都别想好过。”
他如此莽撞的行为,不仅仅是京畿卫和骁骑营众位官兵,便是同他一伙的苏梅,也吓了个不轻。
明明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此一来,可算是彻底断了他们的后路了。她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了几分恼意来,却按捺下性子,柔声的劝解道:“冯大哥,你这是干什么?冀王殿下还有伤在身,你快些放下他。等他醒了,跟官爷们分辨清楚,自然就知晓我们是救了他,而并非什么掳掠了。”这话,虽然是在劝说冯志远,其实也是在间接的告诉那些官兵,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可惜,后院里洒下的那一片一接触到就立刻迷晕过去数十位京畿卫的神奇药粉,还有冯志远此刻找死的行为,已经将他们彻底的打入了深渊。
此刻她就算是舌灿莲花,也没有丝毫作用。
没有人会相信他们的清白,包括那个被她救了性命的冀王在内。
这一次,他们是自己将自己推到了绝境之中,毫无生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