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老嬷嬷一脸理所当然,一副“让你等着是瞧得起你,你应该感激涕零”的倨傲模样,白济远被气笑了。
不说他当太傅十年,便是圣人皇后也不会用这种态度对他。就是早年间先帝尚在,他忝为御前行走,连届时身为皇后的贤恭淑顺德仪皇太后卢氏也不曾苛责过半分。杨氏不过一个从一品淑妃,娘家也没有什么得力的后盾,如今还身缠绯闻之中,失去了她最为有利且是唯一的依仗——圣人的宠爱,竟然还对朝堂一品大员做出如此姿态!
召见,她一个后宫妃子,皇家妾侍,也有那个资格召见朝中大臣么?莫非近日的人情冷暖,把她给逼疯了,竟是妄图皇后之位了么?
枉费他们之前还将她当成对手,百般防范,如今看来还真有些高看了她。
太子也气狠了,近日或许因为遭受的打击太大,淑妃的性子简直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动辄得咎,闹得她自己的延禧宫中怨声载道也就罢了,如今不但私闯皇后寝宫,竟然还欺辱到朝廷命官身上来了。太傅是他的座师,欺辱太傅就等于是在欺辱他这个太子。
当下不再忍耐,上前一步,沉声问道:“孙嬷嬷,淑妃娘娘要召见太傅?有事要与太傅商量?你确信你这话没有传错人?”一句“召见”,一个“错”字,一个“人”字,他都咬音很重。
联系起那一段闹得纷纷扬扬的流言,这话里头讽刺的意味,很浓啊!
孙嬷嬷却一点也不怯,仿佛根本没听懂他的讽刺一般,依旧昂着下巴,不卑不亢的回道:“娘娘的吩咐自有娘娘的道理,还请太子与诸位大人遵从,在此稍候就是,待娘娘将事情禀明了圣人之后,自然会有人前来传召的。”
正说着,果然有人出来传召,这人,还是圣人的心月复大太监,苏福。
“太子殿下,太傅大人,肖统领,白侍读,圣人有请。”
几人对视一眼,眸中皆有惊疑之色。
太子眸光闪了闪,走至苏福身侧,低声问道:“苏公公,不知父皇此刻传召太傅大人他们回去,可是有何要事?”难道淑妃真的拿了他们什么把柄,才敢如此嚣张的闯进翊坤宫中,将事情闹到父皇面前去?她的贴身嬷嬷,才会如此倨傲对人,眼里不但看不上太傅他们,连他这个太子的身份,似乎在她眼中也没半点分量?
可是他们行事从来谨慎,根本不可能有破绽,况且就算他有把柄落入淑妃冀王一派手里,与太傅又有何干呢?
“是白小姐的婚事。”苏福没有隐瞒,直截了当的将事情点明。
几人再次互看一眼,面上的神情都有些凝重,白济远的眸中,还飘起了一股狂风暴雨般的怒火。
就这一句话,事情便已经很明了了。
淑妃此行,不单是为白清庆生,赠送生辰礼物那么简单,她是真豁了出去,打上白清的主意了。
自己女儿的性子,白济远心知肚明,就算她重活一世,也难改早已养成了形的憨直脾性。就她那个样子,根本就不适合嫁给皇子,更不适合生活在皇宫里。
大成皇子不管成亲与否,一般都要在皇子所里住到二十及冠之后,才会分封出府。当今圣人虽早已将所有儿子封王,却也还将他们留在宫中,并未提前放出宫去。这就意味着,若是嫁给皇子,至少也要在宫中住到他们满二十举行过冠礼之后才能出宫。
宫中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单单是几位高位嫔妃就各有手段,哪个手里没留下几条人命?更何况还有那些个不知道心中真正忠心的主子到底是谁的宫女太监们,全然都不是她能够应付得过来的。
加上白家早就已经彻底投向了太子,若冀王从没有半点夺嫡的心思,一心一意准备做闲王,他倒是可以考虑考虑。可冀王却费尽了心思想要取自己的兄长而代之,偏偏又是他们白家人堪破了他的诡计,帮着太子一步一步将他的势力瓦解,让他离他想要的那个位置越来越远。
这个时候,淑妃却再提白家女儿的婚事,想要让冀王将她娶回去,根本就不怀好意。莫非他们还想着,娶了白清,将她拿捏在手中,就能够让白家转到他们的阵营中去吗?
简直就是笑话!
“伯父!”白济远根本不担心,倒是肖肃心中焦急,生怕出现变故,快要到手的娘子被别人给抢走了。狠了狠心,他凑到白济远耳边,期期艾艾的低声对他说道,“子传愿入赘白府为婿,请伯父成全。”
白济远微楞,转头瞧他焦急认真的模样,眼中倒是闪过一丝笑意。严肃的点了点头,他也没作声,背着双手,昂首挺胸的往殿内行去。
“傻愣着干嘛,赶紧跟上吧。”跟在后面的白澈见肖肃愣愣的看着父亲的背影,目光呆滞,全然没有焦点。裂开嘴角露出憨傻的笑容,便伸手推了他一把。
“是,哥!”肖肃傻笑着点头,侧身让白澈先行,然后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得了白父点头,他连叫了十来年的师兄也不叫了,干脆直截的喊了哥。
太子和白澈闻言,脚下不由自主的踉跄了一下,相护搀扶着才没有跌倒,但是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却是已经掉了满地了。
几人再次进到殿中,翊坤宫侧配殿里的宴席已经撤了下去,殿中也只余帝后并淑妃三位主子,太子妃皇长孙并两位公主,还有白清,都已是退了出去。
一番正式的拜见之后,淑妃迫不及待的抢着开口问道:“太傅大人,圣人、皇后姐姐与本宫欲与你家做亲,清儿那孩子本宫也是看着长大的,素来就喜爱她,她与瑾儿也是自幼一起长大,关系亲近得很。早两年太傅大人说清儿年纪还小,不想她太早出嫁,现在也年满十六,该成亲了。不知太傅大人意下如何,瞧不瞧得起咱们瑾儿?”
说话的时候,眉宇间带着几分焦急之色,眸光中明明白白的表露出她的势在必得,言语间,也颇带了点儿词锋,好似如果白济远不答应将女儿嫁给冀王,就是瞧不起冀王,瞧不起皇家一样。顺带着,她还拉上了圣人与皇后作陪,似乎白清的婚事,他们已经商谈好了,只是把他叫进来通知一声而已。
她竟是这般不管不顾,甚至于连自己的形象都不虞再维持下去了?白济远心中闪过几分疑虑,更有几分不喜,糅合在一起之后,倒是百味杂陈,颇不是滋味。
他抬眼朝端坐正位的圣人和皇后看去,瞧见皇后怔楞之后毫不掩饰的愤怒神情,以及圣人渐渐暗沉的面色,心才稍放下了些。抱拳微躬行了个谢礼,道:“多谢淑妃娘娘厚爱,小女自幼性子顽劣,这么大年岁了还依旧蠢钝愚顽,哪里堪配天人之姿的冀王。老臣爱妻早逝,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襁褓中的女儿。她这样的性子,一个不察就如同去岁那般被人欺辱了去,老臣哪里还敢将她放出去,自是要留在身边护着的。”语气虽然恭敬非常,却根本没理会她所谓结亲是圣人皇后的意思,只当她自己提议罢了。
话里话外,又是谦虚的把冀王捧到云中,将自家女儿贬到泥里;又言明自己舍不得女儿出嫁,要为她招赘女婿,留在身边的意图。完全没给任何面子,直截了当的拒绝了婚事。
淑妃早料到他会拒绝,也想过许多种他可能拒绝的理由,本身也想好了应对之法的。可她却偏偏没想到,明明白家有子,却还要给女儿招赘,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由露出几分惊诧之色来。
端坐不语的兴庆帝与皇后,也不由得惊讶了一瞬,然后嘴角含笑,不言不语,任由他们去谈。
好半晌之后,淑妃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语重心长的劝道:“本宫知道太傅大人疼女儿,生怕她出嫁后受委屈,可太傅要知道,女儿家有哪个长大了不出嫁的?瑾儿这孩子太傅也见过,他不是那种欺负妻儿的人,本宫也不会为难她。嫁进宫中,又有圣人和皇后姐姐护着她,日子定然好过。太傅想护着她,给她招赘留在身边,却不想想,那些个乐意入赘妻家的,又有几个好的?太傅大人可别误了清儿才好!而且白家有悠然在,将来也会有媳妇进门,再给女儿招赘,将来这家里到底该谁当家?届时还不得闹个家无宁日的,恐怕与太傅大人的想法背道而驰了啊!”她只说招赘的坏处和白清嫁进皇宫的好处,却是半点也没有为白济远对白清的贬低分辨的意思,可见心中其实也根本看不上她,今日求娶,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在淑妃的心中,这还真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憋屈事。
若是可以,她是真不想将自己那么优秀的儿子,配给白清这个性子顽劣不堪,又退过亲,坏了名声的姑娘。
再联想到她出生不过百日,就克死了曾祖父、祖父祖母以及母亲,刚订了婚又克的未婚夫婿被关押昭狱不知生死,她还半点没关心过。听闻其家族也不知是何原因获了罪,被夺了传家之宝,日子困顿不堪。
算起来,白清还真是个十足十克夫克亲的不祥之人,扫把星啊!
可是她如今半点办法都没有了,娘家人不得力,她只得依靠祖父留下的人脉,依靠智计百出的小师叔宋崇。偏偏他却突然失踪,家人又被旁人利用,传出那么个要人命的流言出来。
圣人已是两个月没有踏足过延禧宫了,她屡次三番前去御书房求见,递送汤水点心,却次次被挡驾,无法得见圣颜。无奈之下,她转而讨好皇后,期望圣人和皇后能看在她这么多年来的谨慎恭敬,信任她,给她留几分颜面。却不曾想到,到后来,皇后不但免了所有宫妃初一十五的觐见,每每她前来求见之时,不是说身体不适,就是说不在宫中,竟是连翊坤宫的宫门也不得进了。
不单单是她,就是儿子连瑾,也见不到他的父皇,被冷冷的晾在了一边。
少了出谋划策之人,又处处求救无门,他们也只得把主意打到冀王的婚事上了。太傅白济远之女白清,是圣人最为宠爱的小辈,便是宗室王爷家的郡主们,也及不上她,更不提别的大臣之女了。
早些年她也打过她的主意,后来还是越看越不喜,索性放弃了。如今委屈芝兰玉树的儿子将就她,白家居然还百般推诿,竟是瞧不上他们母子。
淑妃的心里,恨意滔滔。暗暗下了决定,待将来他们母子得势之时,必定要好生回报一番。
淑妃心中暗恨,白济远心中又如何不恨?
他说女儿不好,配不上冀王,那是他谦虚,不代表别人也能这么认为。不说他内心中的想法却是冀王根本配不上他的女儿才是。就说淑妃言辞之间,还不动声色的拿家产来挑拨儿子跟女儿的关系,就够让他生气了。而且,还有些好笑,她不会天真的以为,这么几句挑拨的话,就能让他们白家自己内讧起来,或者说,如此就能够让他因为顾忌着儿子,把女儿推出去吗?
她却根本不知道,对于他们父子而言,白清的幸福,才是最为重要的。
“舅舅,舅母。”就在白济远准备出言反驳淑妃言语之时,身后侍立的肖肃却突然举步上前,冲圣人皇后跪下,难得的换了个亲近的称呼,磕头求道,“甥儿自出生开始,有父母也等于没有,赖以舅舅舅母相护才得以成人。今日请舅舅舅母再护甥儿一次,成全甥儿,让甥儿入赘白家为婿。”
肖肃这一翻突兀的话,不但让淑妃措手不及,当下目瞪口呆起来,就是圣人和皇后,也震惊当场,半晌说不出话来。
时下入赘虽说不上窝囊,可却也不是什么好事儿,走出去,依然要被旁人另眼看待的。他堂堂御封超品安乐侯,享有世袭罔替的爵位,却要为了这么一场婚事,连用命拼回来的爵位也给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