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哥儿头七的那一日,沈妙心里极是害怕。
药是她吩咐雨澜下的,该死的人没有死,不该死的如今却躺在棺木里,而沈婠还一脸哀戚地在为沈坤烧着纸钱。
为什么死的人不是她!
沈妙在心中怨恨地想。
夏氏轻飘飘地看了沈妙一眼,沈妙不由得心虚地低下头来。那一日过后,母亲用力握住她的双肩,指甲几乎要穿破她的衣裳掐入她的肌肤里,疼得她冷汗直出。
母亲死死地盯着她,目光里的神色复杂之极。最后母亲只从嘴里吐出一句话,“是雨澜所做的。记住,与你一点干系都没有。”
她那时就明白了,母亲知道了!
母亲定然知道是她指使雨澜的,也是她间接害死了自己的亲弟弟。
所以这些日子来,母亲才会一句话都不与自己说,甚至连个眼神也不肯施舍。
沈妙感到前所未有的无措,只觉自己陷入了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没有人疼她,也没有人宠着她,所有人都不喜欢她。蓦地,沈妙想起了裴渊,她的眼里燃烧出一丝希望来。
还有两年!
等她十五后,就能嫁到平南侯府!她就可以月兑离沈府再也不用面对这讨厌的一大家子了!.
与此同时,远在平南侯府的裴渊重重地一拍桌案,案上的茶杯微微晃动,溢出了少许的茶来。一旁侍候的丫环连忙轻声道:“公子息怒。”
裴渊阴沉着张脸。
他果然还是高估了沈妙!连下药之事都做不好!
“蠢!”
没害到沈婠也就罢了,最后反倒是把自己的弟弟给毒死了!
“二!”
若是他当真把沈妙给娶回来,天晓得哪一天自己也会死得不明不白。圣旨上说的是待沈妙及笄后再成亲,如今还有两年。这样的姑娘是绝对不能娶进来祸害他们平南侯府的。
本以为好歹能利用一下,没想到反而此次都便宜了沈婠。裴渊思量着,兴许得想个法子,先把沈妙给铲除了.
坤哥儿走后,老夫人就开始卧病在床,夏氏也是在短短数日间变得苍老而憔悴,不过是三十出头的年纪,夏氏两鬓就已是生了华发。
沈州丧子,心里也是极其悲痛。可再悲痛,沈州如今迫在眉睫的是再生一子,好来续他沈州的香火。
是夜,沈州进了茹苑里头。
红胭在梳妆台前侍候着夏氏梳洗,象牙梳在微微发白的发丝上缓缓地落下。听到脚步声,夏氏扭过头来,见到是沈州,已是哭不出泪水的眼睛涩涩的,她轻轻地唤了声。
“老爷。”
这一声里的苦楚和辛酸也只有夏氏自己方能明白,而沈州丝毫听不出来。他甚至觉得有些惊吓,那个风韵犹存的妻子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了?令人发颤的发色,还有眼角处不知何时生起的细纹,密密麻麻的,让沈州看得心里恶寒。
他连忙收回目光,轻咳一声,“夫人。”
红胭微微欠身,知趣地先行退下。经过沈州身边时,沈州不经意地抬眼一望,刚好瞧到红胭光滑而纤细的脖颈,上面戴着的红色璎珞像是花朵一样鲜艳。
沈州的出神,夏氏没有错过。
她的身子一晃,心底的寒意甚于腊月天里的冰雪。她忽然觉得眼前的沈州变得陌生起来,明明十几年前,她第一眼见到沈州,他风流倜傥意气风发,是个极好的人。也正因为如此,她才甘愿委屈自己嫁进来,与弃妇唐氏平起平坐多年。可现在她又得到了什么,亲生骨肉刚走,他却还有那般龌龊的心思。
沈州他到底有没有心!
“夫人,时候不早了,我们歇了吧。”
沈州想要握住夏氏的肩,可夏氏微微侧身躲过了。夏氏冷淡地道:“妾身今日身子不适,老爷去兰妹妹那儿吧。”
沈州皱眉。
“你这是在做什么。”
夏氏道:“妾身只是累了。”
沈州很少见夏氏这样闹脾气的模样,他心里本就是有几分不悦的,如今见夏氏一把年纪还来这一套,沈州心里的火气顿时蹭蹭地升起。
“坤儿的死,我还没和你计较。你如今倒是先给我脸色看了。你身为沈府的当家主母,没有管教好下人,也没有管好女儿,这几年来,你让我们沈府丢了多少回的脸面。当初真是我瞎了眼,才会娶你回来。”
话毕,沈州甩门而去。
夏氏的心肝疼得入髓.
尽管沈府仍旧是愁云惨淡,但冬去春来,新的一年又到了。霜雪和轻羽在院子里扫着雪,郭嬷嬷在沈婠耳边念叨着:“大姑娘,再过多几个月您就及笄了。”
沈婠笑道:“郭嬷嬷,打从新年开始,你这话就说了不下百遍了。如今刚过年头,离及笄还远着呢。”
郭嬷嬷道:“不远不远,大姑娘您数一数,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咻地一下就到年尾了。”郭嬷嬷心里正愁着,“如今老夫人卧病在床,大夫人自从坤哥儿一走,也甚少过问大姑娘的事。唉,大姑娘您的婚事该如何是好呀。虽说长公主甚是喜欢大姑娘,但也不见长公主提过大姑娘您的婚事。”
沈婠道:“不急,嬷嬷,我才十四。”
郭嬷嬷叹道:“都怪老天爷呀,要不是老天作梗,大姑娘现在估模着都嫁进了魏府。”
“不说这个了,郭嬷嬷,你去灶房里瞧瞧糕点好了没有。我肚子有些饿了。”见郭嬷嬷一走,沈婠方是松了口气。
霜雪走过来,笑道:“郭嬷嬷定是又在念叨大姑娘的婚事了,”顿了下,霜雪好奇地问:“大姑娘可有想过自己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
听到霜雪这话,沈婠有些怔楞。
说实话,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沈婠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些。上一世的沈婠心里想着的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父母说了算。而这一世,她重生以来,心里就只想着扳倒裴渊。
霜雪笑嘻嘻地道:“是像魏二公子那样的人么?”
“就会贫嘴,干活去。”沈婠嗔道。
其实沈婠心里倒是十分清楚的,自己对魏子骞是有过好感,但若不是有威远将军府,不是有李氏,沈婠定不会动了嫁给他的心思。与其说她想嫁给魏子骞,倒不如说她想嫁给威远将军府。婚事虽是被裴渊搞砸了,但日子一久,沈婠甚至有些庆幸。
见霜雪还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沈婠道:“别想了,我嫁给谁,到时候你们也会晓得的。去让沈管事备车吧。”
“大姑娘是要去哪儿?”
沈婠道:“去香囊铺子。”
自从上回之后,长公主便再也没有出手对付裴渊。虽说裴渊被剥夺了世子封号,也被当众杖责了五十,但这点皮肉之痛,又怎能及得上她一次又一次地失去自己的孩子。
她得想个法子让长公主下更重更狠的手。
思及此,沈婠不禁自嘲地想道,果然她不嫁给魏子骞是正确的,她的心这么黑,为了复仇不择手段,像魏子骞那样的少年郎,她当真嫁过去了也只会玷污了他.
沈婠成了香囊铺子的常客,每隔几日沈婠便会在香囊铺子里坐上大半个时辰,铺子里的掌柜都晓得了沈府的大姑娘挑东西特别精细,一个普通的香囊,放在大姑娘的手里,她也能看上好半天。
这一日,沈婠又如往常那般在香囊铺子的里间坐了大半个时辰,离开时手里多了个宝蓝色香囊。
沈婠本是打算去长公主府一趟借花献佛的,只不过沈婠一出了香囊铺子的门,就瞧见容铭的小厮阿潭在门口处探头探脑的。
一见着沈婠,阿潭眼前立马一亮。
“哎呦,大姑娘,奴才可找着您了。”
沈婠微微一愣,“发生何事了?可是先生有急事寻我?”
阿潭摇摇头,忽然又点了下头。
“啊,是,主子有急事找大姑娘。还请大姑娘跟奴才来一趟。”
沈婠听罢,也打消了去长公主府的念头,坐上了马车,和阿潭一起去了容铭那儿。路上,沈婠问阿潭是什么急事,阿潭支支吾吾的,也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婠心中只觉古怪得很。
快到时,阿潭方是与沈婠道:“大姑娘,其实不是先生要寻你,是闲王爷要见你。王爷怕大姑娘不见,所以才特地使了奴才过来。”
“王爷要见我?”
阿潭道:“是的,听主子说,王爷似乎有事情想要与大姑娘说。”
沈婠心中咯噔一跳,忽觉窘迫起来。上回自己心烦之际,也不知为何的,竟是傻傻地跑到闲王府里去问裴明泽要如何是好。如今一想起,沈婠的一张脸就像是火一样烧了起来。
幸好裴明泽也体贴,也顾全她的面子,才没闹出什么尴尬的事情来。
这一回裴明泽找自己,莫非是想重提旧事?
沈婠越想就越觉窘迫,脸蛋也是热烫热烫的,直到下了马车后,微风拂来时方是有所松缓。阿潭道:“大姑娘,王爷就在偏厅里。”.
行到偏厅时,览古一脸郑重地对沈婠身后的霜雪道:“还请大姑娘一人进去,霜雪姑娘请留步。”
霜雪看了眼沈婠,沈婠对她点点头,示意不必担心。
裴明泽断也不会对自己做些什么,且如此郑重其事,想来是件重要的事情。
沈婠敛眉,挺直背脊,进了去。
她刚刚站稳时,就瞧到了裴明泽一脸温和地看着自己,他轻声道:“你来了,婠婠。”
这一声“婠婠”委实将沈婠吓得不轻。虽说上回裴明泽也喊过一回,但是沈婠只当裴明泽一时口快。可如今这一声,裴明泽却是喊得十分认真。
沈婠轻咳一声,“王爷安好。”
裴明泽道:“平日里我听容铭也唤你婠婠,你是他学生,他是我友人,所以我唤你一声婠婠,你可会介意?”
沈婠心想:王爷您都喊上了,我介意有用么。且我是容铭的学生,与裴明泽是容铭的友人,这两者之间,跟我的名字有联系吗……
沈婠又是轻咳一声。
裴明泽说道:“你不介意便好,你的名字起得甚好,叫起来朗朗上口的,很是好听。你若是听不习惯我这么唤你的名字……”沈婠正以为裴明泽会说,听不习惯我不叫就是了,没想到裴明泽说出口的却是:“我唤多几次你就习惯了。”
沈婠眨眨眼,怎么她觉得今天的裴明泽有些反常?且还有些不太对劲?
沈婠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裴明泽。
唔,比起上回来,似乎长胖了一些,脸上有肉了,且看起来面色也好看了不少,不像是之前一见就知道是个病秧子。
沈婠问道:“王爷今日寻我来是为了?”
裴明泽笑道:“不急,先来喝杯茶,我给你沏了壶普洱,味道正好,你来尝尝。”
见裴明泽在卖关子,沈婠也不急,她安然落座,捧起茶杯,轻轻地品尝了一口,抬起眼来时刚好撞入了裴明泽含笑的眸子里,“如何?”
沈婠道:“水好,茶也好,更甚览古所沏的。”
裴明泽问:“喜欢么?”
沈婠道:“喜欢。”
裴明泽露出笑意来,“那便好。”裴明泽侧首看向沈婠,他凝睇住她。沈婠的心猛地跳了下,她连忙垂下眼帘,此时只听裴明泽道:“前段时日,兵部的林侍郎定亲了。”
“呃……嗯?”
裴明泽继续道:“林侍郎今年二十四。”
“……嗯?”
“与林侍郎定亲的是路郎将的千金,今年刚好及笄。”裴明泽重重一咳,“你可觉得路姑娘会嫌弃林侍郎的年岁?”
沈婠有些模不着头脑了,这说的是哪儿跟哪儿呀。怎么好端端地扯到林侍郎和路家千金去了?不过沈婠心里月复诽归月复诽,她还是认真地回道:“既然路姑娘与林侍郎已是定亲了,那么路姑娘定然是不会嫌弃的。”
“你呢?”
沈婠一怔。
裴明泽轻声问道:“若你是路姑娘,你可会嫌弃?”
在门外偷听的览古几欲捶胸。王爷呀,都大半柱香时间了,您就不能直接点吗?
裴明泽这话,沈婠倒也没有深想,她笑着道:“哪有嫌不嫌弃一说,我既嫁了他,他的不好我也会觉得好。且无关年岁,只要他真心待我好便足矣了。”
“如何才算是真心待你好?”
“这……”沈婠饶是再迟钝,此刻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妥。她看着裴明泽一副认真讨教的模样,心里腾地跃起一个想法来,她睁大眼睛,“王爷,您可是喜欢上哪一家的姑娘了?”
裴明泽回答得很直接,“是。”
沈婠恍然大悟,原来今天裴明泽说有要事寻她,是为了讨姑娘家欢心。裴明泽有那样的怪癖,又不喜欢有姑娘家接近他,这些年来在他身边的姑娘家也就只有她一人了。
沈婠细细一想,也不觉古怪了。
她笑道:“王爷若喜欢她,何须如此麻烦?直接让太后娘娘指婚便是。”
裴明泽道:“我想先问过她的意思。”
沈婠道:“王爷的意思是那位姑娘还不知王爷的心意?”
裴明泽瞅着沈婠,“目前看来,是这样的。”
沈婠想了想,“王爷何不先试探一番?”
“如何试探?”
“这……”沈婠还真的不知要如何试探,上一世裴渊对她示好,她屁颠屁颠就过去了。这一世魏子骞喜欢她,也表现得十分明显,她一看就知道了。沈婠绞尽脑汁地想着,忽然,她抬起头来,“有了,王爷给她弹一曲《凤求凰》,她听后便明白王爷的心思了。”
似是想起了什么,沈婠道:“不过王爷,您身上不是有怪癖么?那位姑娘知道么?”
这样的怪癖,娶了亲,也只能跟那位姑娘永远相敬如宾吧。
这话一出,裴明泽的脸色就变了下。
沈婠连忙道:“也许那位姑娘会不介意王爷您身上的怪癖。咳咳,说起来,王爷为何会有这样的怪癖?可是一出生就有么?之前婠婠听先生说,他想尽了法子也没法治好王爷的怪癖。”
裴明泽道:“并非是我一出生就有的,”他弯唇一笑,“至于如何有的,以后我再与你细说。”.
沈婠走后,览古方是走了进来。
裴明泽从轮椅上站起,行到琴案旁,伸指轻碰琴弦。览古不解地问道:“王爷,您今日让沈姑娘过来不是想告诉她您的腿疾被容大夫治好了么?”
容大夫治了半年,王爷也挨了半年的苦,昨日终于能离开轮椅了,王爷就巴不得想把这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沈姑娘。难得今日在香囊铺子那儿逮到沈姑娘了,人也找过来了,结果王爷就说了一堆毫无干系的话就把人给放走了!
裴明泽道:“等我的怪癖好了,再一并告诉她。览古,备文房四宝。我要作画。”
半个时辰后,览古探头一瞧。
“欸,王爷,您在画沈姑娘呀。”
裴明泽道:“嗯,等墨干了后,你把这画挂在我的床头。”他这怪癖,他心里也是有数的。他心底厌恶女人的碰触,那么便先这画开始克服起。日看夜看,日想夜想,兴许时日一久,便能攻克了。
裴明泽想起沈婠纤细的五指,方才捧起茶杯时,像是一幅画似的。若是那样的手指触碰到自己的身上来……
裴明泽心想,其实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