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宫这么久,其实徐循还真是在经常到张才人、李才人屋子里玩耍以后,才感到自己已经渐渐地融入宫廷的。
几个嬷嬷知道得虽然多,但也都是些宫人之间的议论,而且有些事还不爱和她说。徐循对内宫的人际关系基本就是两眼一抹黑,太孙妃虽然和她好,可又是正妃,内训里反复告诫,宫妃之间,最忌闲言碎语、搬弄是非。有些事,太孙妃心里就是清楚,也不好和她们谈论,不然日后她怎么以身作则,去母仪天下?
至于孙玉女,虽然对内宫的事也很了解,但平日里不大谈论这个,她进宫请安次数也不多,这种话题,并不在小姑娘们日常谈论的范围之内。所以徐循虽然在西六宫和太孙宫都快住上大半年了,但对内宫的印象还是非常地模糊。也就是最近,徐循得了张娘娘的提拔,能进内宫去请安了,张才人、李才人对她才热情起来,她平时凑过去请安的时候,也愿意说点内宫的事给她听。要是在以前,她们对徐循这样的小妃嫔,都像是对小孩儿一样,照顾得虽然周到,人虽然和蔼,可多的话却是一句都不说。
太子因为年岁更大的关系,有不少妃嫔美人,但真正上了册的倒都正经是才人名分,不像是太孙身边,还有个太孙嫔。张才人、李才人还有郭才人,都是有名有分的人物了,就是郭才人受宠,这几年连着,不是双身子,就是在带孩子,平时压根没功夫应酬她们。倒是张才人,自己没孩子,李才人,自己孩子大了,平时还挺有空闲的。除了在太子妃娘娘跟前服侍以外,她们闲暇无事,也喜欢聚在一起说话,并不和小妃嫔们一样出去打秋千。徐循也是受了太孙妃的指点,也是自己留了个心眼,比如今天,在后园里打了一会秋千,见孙玉女不知道钻去哪里了,她也就往张才人的屋子里过去了。
张才人和李才人果然正坐在一起捡佛豆——内宫妃嫔,多数都信佛的,得了闲拣豆子念经,也是不错的消遣。见到徐循来了,张才人就挪出一个位置,道,“你也积积福吧。”
李才人笑着说,“她上辈子肯定拣了一辈子的佛豆,这一辈子,很可以不必拣了。”
她在人前很是温婉贤淑,私下倒是满爱开玩笑的,张才人听了,也微微地笑起来,倒是徐循红了脸,道,“李娘娘又打趣我。”
李才人的嘴角,翘得更高了,口中却道,“什么牌名上的人,你也娘娘、娘娘地叫。还不快坐吧。”
三个妃嫔就坐在一块儿,默默地拣了一阵佛豆。李才人这才打开了话匣子,“都听说了吧,刘婕妤这几天,又在张娘娘那里触了霉头。”
张才人就是张娘娘的内侄女,这种事肯定都是听说了的,她摇了摇头,也是叹了口气,“其实,这都是细枝末节了,这几天娘娘心里不高兴,主要还是因为,三宝太监从西洋带回来的贡物进宫了,皇上发话,珠宝饰物,让王娘娘先挑。”
三宝太监回国那是大事,徐循还没进宫的时候,就听说过三宝太监下西洋的事,她父亲还买过三宝太监从西洋带回来的海螺给她们姐妹玩呢。虽然那多半就是假托了一个名头,但可想而知,难得出使一次,肯定得带点好东西回来。不过,她并不知道三宝太监已经又出使西洋了,听了张才人这么说,才晓得人家早都又出使了,而且听意思,这一次肯定也是满载而归。
李才人才要说话,看了徐循的表情,便说,“上回三宝太监大人回来的时候,你还没进宫,西洋可是好地方。那些名贵的香料和宝石,都是从西洋带回来的。三宝大人只怕也是才回来没几天吧——”
张才人点头说,“才刚到,东西还没送进宫呢。就是皇上上回去看王娘娘的时候说起来这件事,王娘娘说,‘肯定带了不少好东西’。皇爷爷说,‘等开了单子,让张氏送到永华宫,你们先挑吧’。”
能这么绘声绘色,连皇爷的话都复述出来,那肯定又是不知哪个宫人私底下传话了。李才人啧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见徐循还是懵懵懂懂的,便道,“王娘娘没得病之前,是要比张娘娘更得宠一些,现下得了病,更惹人怜爱也是理所当然。就是张娘娘,多年来管理内务多么辛苦,心里肯定是不大得劲了。刘婕妤眼皮浅,还当王娘娘的体面就是她的体面,忙不迭也要去卖弄宠爱,被打回来那也是自找。唉,说来,当年王娘娘让韩娘娘住进永华宫,也算是用心深远,若不然,皇爷也未必能想得起她。”
“都是虚热闹。”张才人也叹了口气,“争一口气罢了。姑姑也不是怪王娘娘抢喝头汤,就是觉得皇爷这样做,倒显得她不懂事一般。后宫有了好东西,姑姑避嫌不先挑,余下的,按品级还不是先送到永华宫……”
徐循听得目眩神迷——在她来说,刘婕妤这样当红得宠的妃嫔,已算是很厉害了。可没想到,张才人和李才人说起来,好像压根就没把她当回事似的。反而是久病在床的王娘娘,还有似乎没见多得宠的韩娘娘,更受她们的看重。
张才人说了几句,忽然想到她,还扭脸提点,“高丽贡女,眼皮子都浅,毕竟是外藩女,没受过我们上国的教化。喜欢争风吃醋不说,还爱财货。所以……和汉王也一直都比较亲近,这一阵子,刘婕妤听说老往永华宫请安——王娘娘都病成什么样子了,起不来床了都,怕也不会管这些事。你就晓得这些贡女们,心里都向着谁了。”
徐循连忙点头,唯唯地应了下来。李才人看在眼里,就笑着说,“小循你告诉我,在宫里见了刘婕妤、韩娘娘,该怎么做?”
徐循想了想,见两个长辈妃嫔都看着自己,虽有些紧张,却还是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李才人和张才人对视一眼,都微微一笑,李才人说,“不特别客气一点?”
徐循垂下头,扭捏地说,“不想特别客气……咽不下这口气,不让她们挑出我的毛病,也就罢了。”
李才人笑着说,“这就对了,我们行得正,一言一行都依足内训,就是要吹毛求疵,张娘娘也能为我们做主的。咱们不能被人挑出错处,可也不能软得提不起来,让贵妃娘娘想做主都没法儿,那样就太不给春和殿、太孙宫挣脸了。”
徐循也觉得两个长辈就是这个意思,再结合张贵妃娘娘赏她的金耳坠子,这种态度就更明显了,她连忙表态,“一定不给两宫丢人。”
两个长辈顿时都满意地笑了起来。张才人也就没再教育徐循,而是又换了个话题。“听说,行在那面的宫殿,都快盖好了,地儿要比这里大了好几倍。”
“那可太好了。”李才人忙说,“前些天下雨,我的院子又涝了个不成,你这里如何?我那屋里水都要满上台阶来了……”
也许就是她的表态发挥了作用,又过了几天,太孙妃特别提前通知她,明日大部队进内宫请安,她也有份。
徐循几次进宫,都是先到的长阳宫,这里也算是她在内宫里最熟悉的地方了,虽说有点奇怪,但对长阳宫,她是有几分亲切之情的——这和她对张贵妃娘娘的感情也月兑不了干系。虽说张贵妃娘娘赏她金坠子,虽然也不是光看她可爱,而是为了敲打刘婕妤,但不管怎么说,那些夸奖的话,和沉甸甸的名贵饰品,毕竟都使得她对张娘娘有些淡淡的感激之情。这都还没算上张娘娘从选秀时就看重她的老情分呢。
也因此,见到张娘娘时,她除了有些兴奋以外,并不惧怕紧张,请过安便在下首坐了,听凭太子妃和张娘娘唠家常,她自己则游目四顾,打量着长阳宫里的摆设。
她们这次进来,和上回册封拜见又不一样了,张娘娘没有升殿,而是在东里间和她们说话,东里间的摆设要比正殿更丰富,也更家常。基本架构也和徐循屋子里的差不多,靠墙是炕,方便冬日会客,到了冬天,炕上还会加盖暖阁,现在天气还暖和,所以只有几根柱子在炕边围着。靠窗是一张大大的罗汉床,上了黑漆,徐循也看不出是什么木头,屋当中一张梅花桌,边上一轮绣墩。罗汉床旁边摆了两张圈椅——那些正儿八经的太师椅,在东里间内是看不到的。其余两面墙旁放着顶天的大立柜,这个木头徐循是看出来了的:金丝楠木,一寸木头比金子都更贵的好东西。
除此之外,张娘娘屋子里也就是一张缂丝的万寿金凤小屏风特别打眼,其余的摆设也和徐循屋子里的一样,反正都是那些摆件,无非是张娘娘屋子里的摆件用料更名贵而已。徐循只觉得一盘紫水晶葡萄晶莹剔透特别可爱,她盯着看了一会,便收回了眼神。
太子妃和张娘娘挨得最近,她们也在谈三宝太监从西洋回来的事,因为这算是宫里的大事了。三宝太监从西洋带回了许多名贵的木材,包括国内已无法搜求,极好的紫檀木,皇爷下令让这些木头打造的家具就直接运往北平行在,这就又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北平行在的宫殿分配还没确定,起码内宫该怎么安排根本就没个数。张娘娘现在就正为这事儿头疼呢。
“尚宫局那面也是一塌糊涂,”她和太子妃抱怨,“让她们去寻宫城图来看,竟不知找哪个衙门。我和皇爷说,这么闹,我可管不了,说不得只好撒手不管,反正,少不了我一处屋子住那就成了。”
太子妃肯定要安慰张娘娘,不过,张娘娘的消极怠工情绪很严重,说了没几句,便挥手道,“算了算了,都是不说了。——嗯,这不是徐——徐——”
徐循一听她提起自己,一看张娘娘的眼神放到自己身上,赶忙站起来说,“小循给娘娘请安。”
说着又要行礼,张娘娘笑着说,“都拜过一次了,干嘛还拜。坐得那么远,我都看不清你了,到我身边来。”
徐循就又挨着坐到了张娘娘身边,张娘娘摩挲着她的肩头,将她细看了一会,便冲张才人道,“你说,她和你宁姑姑生得是不是有几分像?”
张才人尴尬了一会,还没答话,张娘娘就叹了一口气,“我倒是忘了,我进宫的时候,你才几岁呢,你宁姑姑那时候就已经去世了,你肯定已记不得啦。”
听起来,徐循是长得和张娘娘早夭的妹妹有几分相似。太子妃笑着说,“我说呢,娘娘怎么一见到她就这么喜欢。原来是她好福气,生得面善。”
“面善是真,好福气又未必了。天家妃嫔,固然是养尊处优,可也要处处谨言慎行,方能为天下表率。”张娘娘叹了一口气,倒是说了几句大实话。太子妃、太孙妃连张才人、徐循,都忙起身道,“是,谨遵娘娘教诲。”
这倒是把张娘娘给逗笑了,她说,“我是说,有时呀,这后宫妃嫔,倒不如寻常人家的妇人,嬉笑怒骂,都能肆意。心里有什么委屈,还能和家里人抱怨抱怨……咱们既然是天下的表率,有点委屈,不也就只能往心里咽了?”
她把徐循揽在怀里,怜爱地道,“所以我看到她这样憨憨的样子,就打从心里喜欢。憨点好,老天爷就中意憨人呢,憨人有憨福!小循,刚才进来,你看什么看得这么高兴啊?”
徐循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张娘娘眼里,她面上一红,“我看娘娘屋里的摆设,好看得很……”
张娘娘失笑道,“好看吗?”
徐循老老实实地说,“真好看。”
“我入宫都十几年了,就是每年按时应分得的赏赐,也有不少,等你到了那时候,你屋里也就好看了。”张娘娘似乎有些自得,又扭头说,“彩儿,索性把我的妆奁开了,给她开开眼。”
她这一说,一屋子女人都有点微微的兴奋:张娘娘入宫起码都有十七八年了,十二年前晋位贵妃,自此以后执掌后宫,她手里的好东西那还能少得了吗?能进妆奁的,那肯定都是稀世奇珍了。——但凡是女人,不爱珠宝的,那都是少数。
彩儿应声而去,不多久,和两个宫人一起,吃力地抬进了一个高达五尺上下,几乎自己就是个小柜子的梳妆盒来。张贵妃对徐循道,“知道这是什么木头吗?”
徐循老实道,“不知道。”
她又抽了抽鼻子,“香香的呢,是西洋香水么?”
“是沉香木整个造的。”张贵妃笑着说,太孙妃微微抽了一口气。
张贵妃的唇角又往上翘了一点儿,她弯下腰,亲自启开了妆匣,先翻开最顶上的夹层,露出了一面耀人眼的琉璃镜子,再把底座往外一推,次第就推开了好几层抽屉,别的不说,单是这份巧工,徐循以前就没见过。
但谁也顾不得赞叹这个了,张贵妃这一推,顿时是宝光耀眼,徐循一时竟不能逼视,连太子妃和太孙妃都调开了视线,过了一会儿,徐循眨着眼,禁不住说,“娘娘,这……这首饰的宝光和镜子的光这么一杂糅,我连眼泪都被刺出来啦。”
张贵妃笑出声了,徐循还是第一次在她的笑声中听出了真正的快乐,她说,“你们啊,也是眼浅,都没什么眼福。”
说着,便合上了抽屉。把镜子给按下去了,又从妆奁底部抽出了几个小抽屉,给徐循等人看,“比起上头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了。”
但在徐循看来,也颇为可观了,能进常用妆奁的首饰,还能差到哪里去?张贵妃那样说,不过是她自谦罢了。什么猫眼石成套头面,什么珍珠凤钗,什么金镶玉的镯子,什么拔丝的花簪……做工精细也就罢了,那宝石全比她有的要大上好多。她甚至无法估算价钱,只是呆呆地望着这一盒首饰出神,完全是看花了眼。
“好看不好看?”张贵妃就问她。
“好看。”徐循用力地点了点头。
“哪样好看?”张贵妃被她逗乐了。
“都好看。”徐循真诚地说。
“哪一件最好看呢?”贵妃娘娘问。
“我挑不出来。”太孙婕妤发自肺腑地回答。
这下,连太子妃都受不了了,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可还没给徐循递眼色呢,张贵妃就冲她摆了摆手。自己兴致勃勃地在首饰盒里挑了半天,挑出了一根花钗来,这花钗是金打的,凤头,凤嘴缀了一个极大的蓝宝石。辉煌灿烂之处,绝不下张贵妃头前赏的红宝耳坠子。
“这个好看吗?”贵妃娘娘说。
“好看!”徐循是真的被迷了眼了,答得那叫一个铿锵有力。
张贵妃便把花钗□了徐循发髻里,笑着说,“好看,那就赏给你吧。”
——嗯?
——啊?
徐循过了一会还没反应过来呢,她眨巴着双眼,好久也没闹明白:不就是进宫请安吗?自己怎么又得了好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