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伊藤四郎不顾生死要见的人真的是龙朝阳的母亲……
想到这里。钟紫兮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伊藤四郎。
伊藤四郎苦着脸,视线却始终都在龙朝阳母亲的身上。似乎,只要她在这里。他就会一直这样看着她。
然而,龙老太太却对伊藤四郎不冷不热。更是甩开了想要来搀扶她的一个和服女孩儿。艰难地移动着脚步。慢慢地走到了钟紫兮的身边。
“姑娘!你还记得我吗?”老太太笑了笑。笑容里更多的是憔悴。
“记得!”钟紫兮点了点头。“您是龙朝阳的母亲!”
“也是一个拾荒的老太太!”龙老太太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姑娘,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到房间里来陪我聊天吧!一直躺着,我很闷!”
钟紫兮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的表情。最后,点了点头。
现在,龙老太太是这里最“大”的。伊藤四郎顺着老太太,她和老太太在一起,伊藤劲松更不敢动她。这是一种自保,对此她更应该感谢的人就是龙老太太。
她不是个傻瓜,不知道龙老太太的用意。
伸手,扶住老太太。她和老太太往大厅旁边的房间走去。
关上纸门。
龙老太太示意钟紫兮坐到她的身边去。
房间里很暖和。和她之前呆的那个房间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级别。老太太将一杯茶递到了钟紫兮的手边:“姑娘!喝茶!”
钟紫兮谢过,接过茶慢慢地喝了一口。
“姑娘!”老太太看钟紫兮终于有些暖和了。这才慢慢开口:“你是不是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
老太太的声音很平缓,甚至平缓地有些异常。
钟紫兮抬头。看到老太太的眼里只是一片漠然还有……悲伤。
就在钟紫兮想要开口安慰老太太的时候。老太太苦笑,眼中的泪水慢慢聚集。钟紫兮想拿纸巾给老太太擦泪。却发现自己只穿着浴袍加风衣。兜里哪里有纸巾?
老太太眼中的泪慢慢滴落在她的腿上。那湿湿的印记慢慢扩大……
钟紫兮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老太太。她比谁都明白。这种时候,老太太不需要安慰。她只需要有个人倾听。
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当个称职的听众。
“那年……”老太太用记忆的钥匙,打开了那段被历史尘封的悲惨岁月。用缓慢,悲伤的嗓音将那段岁月从脑海里复述出来……
“我叫龙静娴,祖籍海华市,龙头村。这是解放前,我的出生地。我的家族在当地算是小有名气的望族。再就是,龙头村附近还有几个自然村。在我小时候,那里是个世外桃源。各家各户都生活地很平静。后来,有一天村里来了很多日本军队。说是来搜查躲在村里的抗战士兵伤员。你想想,这对于那些世代居住在村里。过得很平静的人们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事情?他们不知道什么叫抗战。也不知道哪些人才是抗战士兵。那些日本军队派人将龙头村和附近的村子全部控制住。然后,将龙头村的村民聚集到龙头村的大晒坝上。几百村民……男的,女的,老的,小的。还有抱在怀里的女乃女圭女圭。晒坝四周全部是机关枪。那个日本指挥官和翻译在晒坝高台上。高声问:有哪个晓得抗战士兵伤员在哪里的?知道的就揭发出来。并赏大洋十块。要是知情不报,就拉出去砍头。”
龙静娴说到这里。捂住嘴,摇着头,哭泣了起来。声音呜咽:“我二大伯被那帮狗崽子不分青红皂白就拉到高台上。一刀……一刀下去……头掉了下来,滚下了高台。那血……那血喷的……上几天啊!还有怀身大肚的女人,肚子被挑开,把孩子活生生从肚子里拉出来……你是不知道……不知道啊!”
听到这里,钟紫兮将头撇开。真的太疼了……这疼是老太太的感受……她能感觉到。可是,心真的太疼了。
老太太哭泣了许久。终于将心绪平静了下来。捂住胸口长声一叹:
“后来,日本人嫌一般性杀人太麻烦。也恼怒于老百姓不肯说出抗战士兵伤员下落。那个指挥下令让所有机关枪全部对准村名扫射。几百个人啊!就这样倒了下去。我被父母和祖父母紧紧抱着。染了满脸血,没有死,却比死了更难受。所有的亲人啊!就在自己的面前一个一个的倒了下去。你不知道,当时我真的希望自己能马上死。后来到了半夜,那些狗崽子将整个村都点成了一片火海。天要亮的时候。终于走了。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整个村里就我站在晒坝上。你可能永远都无法想象那种悲伤。”老太太捂着脸。再一次呜咽了起来。
钟紫兮小心地看了一眼老太太。观察着老太太的情况。她发现老太太的脸看上去有些苍白。可是,她双眼中却闪烁着一种异样的神色。这种表情里饱含了一种可怕的决心。这让她看的有些心惊。
她不知道老太太到底想要做什么。更不知道老太太和伊藤四郎到底是什么关系。很显然,老太太并不赶时间讲完这个故事。
老太太呜咽了许久,这才抬头继续刚才的故事:“后来,我从龙头村逃了出来。原本是想逃到山里去躲难的。可是,在半路上却遇到龙头村附近的张家村的村民。这些村民被一队日本军队赶着往梳妆崖方向走。我被拖进了队伍里。到了梳妆崖,我又看到周围树林里都是机关枪。当我再次听到机关枪响的时候。我的噩梦又再次重现了。这次,我腰部被子弹擦伤。肩膀被打穿。日本人害怕你不死,有漏网之鱼。就用刺刀东刺一下,西刺一下。遇到没有死的。就剥皮,抽筋。我被盖在死人下头。刺刀没有刺到我。后来,压在我身上的死人越来越多。越来越重。那些血啊!就像水一样把我泡着。这就是书上所谓的‘梳妆崖惨案’。
人要死啊!不管怎能着,都逃不过。这不死的,不管想怎么死都死不了。”
老太太深呼吸一口气,仰天眨巴着眼睛。可是,依旧无济于事。她的眼泪始终没有停过。有时候,钟紫兮甚至有种老太太的生命,正在随着这些眼泪而流逝的错觉。
这样的错觉让她从心底里打了个冷战。
“亲身见证了两场大屠杀。到最后,我还是没有死。后来,我逃难到了东海市。我就想啊!既然我父母,祖父母都保护我不要我死!那我就好好活着。活着,才能为他们报仇。为了活着,我在那里,当一名乞丐。这乞丐也不好当啊!尤其是兵荒马乱的时候。饥饿和寒冷是其次。最叫人担惊受怕的是每天会在街上看到很多军队。只要经历过的,其实都怕军队。尤其是怕日本军队。怕!也恨!不瞒你说,有一次东海市陷入了华夏军队和日本军队的巷战。我就偷偷捡了一些枪,手榴弹手lei一类的武器。不知道怎么用。就自己在废墟里模索。那时候也是不怕死。什么都敢模。一心就想着报仇。后来,我成功了。”说到这里。老太太傲然一笑。
就是这一笑,让她整个人似乎年轻了二十岁。从她身上,迸发出了一种和年纪极不相符的飒爽气韵。这让钟紫兮对眼前这个老太太有了更多的认识。
“告诉你吧!我杀过人!杀过日本人。”说着,她伸手抚着胸口。似乎很累。等喘过气了,她才继续道:“你很惊讶吧?”
“不!”钟紫兮摇了摇头。轻轻道:“换成是我。我也会那样做。”
老太太闻言灿然一笑。满脸风干橘子般的皱纹瞬间变得有了一种另类的活力。
“你这孩子真有趣!”说着,老太太叹了口气:“真像我年轻的时候啊!年轻真好!”
“年轻也有很多烦恼!”钟紫兮苦笑。
老太太看着她的眼神微微一闪。却继续说她的故事:“后来,我伏击了十个炸死五个日本鬼子之后。腰部中了一颗子弹。可能你不知道枪伤的恐怖。前头是一个子弹孔,后边可能就是个窟窿。我以为我死定了。哪知道,后来被华夏军队送进了军地医院。再后来,被留在了军队。从事一些后勤方面的工作。也就是参加工作第二年。日军投降了。而也就是那一年,我在港口见到了一个被饿得皮包骨头的男人。我救了他,后来和他相恋了。可是,有一天他却神秘消失了。不管我如何寻找都无济于事。
一个人,就这样神秘出现,又无声消失了。到他消失了我才猛然发现。我甚至不知道他的老家在哪里,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不知道他的家人有哪些……很可笑啊!
后来,我没有再动过结婚的念头了。捡了一个孤儿陪在身边。这孩子也是命苦。他母亲是个慰安妇。这样的身份在农村很不光彩。她的家人和她彻底决裂。死生不想往来。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怀着一个被强暴之后的产物。后来,难产死了。死了之后,孩子生下来了。孩子刚一生下来。就被人拎着丢在了马路上。我正好因为工作关系路过。将孩子捡了起来。从此,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孩子了。我没有孩子,他就是我的孩子。”
“这孩子……”钟紫兮没有将答案说出来。
“就是朝阳!”老太太很平静地点了点头:“其实,即使我不说。周围的人也会说。朝阳小时候,就有孩子嘲笑他是鬼子的杂种。然后,我就去理论。不管他父亲是谁。是什么人。他是个孩子,都是无辜的。其实,那时候的我的一些想法放在我当乞丐那会儿的时候。是难以想象的。那时候,我痛恨日本鬼子。只要和鬼子有关联的人我都恨。更别说是鬼子的孩子。可是,后来经历了太多生死。看到了战争的丑陋面。我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因此,我试着放弃一些偏执的仇恨。直到我在路边看到新生的朝阳对着我笑。那一刻,我发现我必须要当这个孩子的母亲。”
老太太对自己的一些想法的剖析,让钟紫兮看到了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那种,深沉,无私的爱。同时,在回忆起龙朝阳对母亲的尊敬和爱戴的时候。也终于明白了龙朝阳的“mm集团”那两个字母代表着什么了!
mm——妈妈!
这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致敬!
龙朝阳就这么做了。
“说到这里。你可能在想。我曾经爱恋过的那个人现在在哪里?到底是活着还是去世了?”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应该已经猜到了那个男人到底是谁了。我今天之所以告诉你这些。就只是想单纯找个人说说心底的话。毕竟,很多话都藏了几十年了。有些不能告诉朝阳,有些不忍心。如今,再不说出来太累了。我看得出,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也是个称职的听众。我的故事……压根就是个悲剧……而我生命中的唯一亮点。现在就只剩下儿子朝阳和孙子景卿……而我之前……觉得是生的希望……的那个亮点……却是我生命中最大的……最大的……讽……讽刺……”说到这里,老太太狠狠地捂住胸口。
“噗!”一口鲜红的血从她的嘴里喷出来。
随后,缓缓向后倒。
钟紫兮眼疾手快起身一把就将老太太扶住。大声叫门外的人。
纸门拉开,那个叫伊藤四郎的老先生爬进了房间。跪在老太太的身边。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赶紧开始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