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景易沉吟了一会儿,便出去了。
过了未时,午宴散,只等花轿临门。
因为突然出了事故,冷刘氏长吁短叹,担心不已。
冷知秋却依然淡定如故,坐着无聊,她便拿起一本苏轼的文集,叫母亲一块儿看。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她念着词,面带微笑。
“知秋喜欢东坡先生的豪迈,我心无碍,何须忧愁?娘,以前那么大的公侯将相,爹爹都能办了他们的案子,如今我这小小风波,何足挂齿?”
冷刘氏苦笑:“越是庶民百姓的鸡毛蒜皮,越是扯不清源头,和那些公案不同。人言可畏,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正说着,外面锣鼓声响,鞭炮突然咆哮起来,炸得人头皮发麻。
有男子声音笑闹着在院子里响起,应该是来迎亲的项家人和轿夫。
冷知秋不管外面那些繁文缛节、风俗习惯,稳坐如山,继续陪着母亲说话。
直到冷景易和冷自予进来催促,她才叹了口气,依依不舍的起身,给爹娘跪下行礼、奉茶,辞行。
戴上凤冠,盖上厚厚的红盖头巾,她的人生就要迈开新的篇章。
而新的篇章,是从头上喜帕下方仅可见一尺地面的视野开始。
冷自予背起冷知秋。
“知秋姐姐,你这凤冠霞帔恐怕比你自个儿人还重。”
“你背得动么?”
“两个你,我也背得动。”
“自予,姐姐一直想不明白,你看上去细瘦细瘦的,怎么身手比那唱戏的武生还要好?谁教你的?”
事实上,冷自予箍在冷知秋腿上的细胳膊,用力过度,疼得她直咬牙。
“当然是宝贵表哥呀。”
冷自予迎向围上来的人群。
冷知秋胳膊和背上不知被谁碰了一下,说不出的难受。
“自予,你走快点,最好跑起来。”
听到的人哈哈哄笑起来:“新娘子等不及上花轿了!”
“咳!”冷景易沉着脸,威严的咳嗽了一声,好歹把这混乱的场面压下去一些。
冷自予飞跑了几步,就把冷知秋送上了花轿。
冷知秋吐了口气,接过母亲递上来压轿子的那口樟木小箱子,放在身旁。
吹吹打打,鞭炮再响,外面嬉笑声一浪盖过一浪,当然不乏恶毒的流言蜚语。
她静静坐在轿中,对那些声音充耳不闻,只是细细回想,从媒婆上门那天开始,到底是哪里不对劲?为什么一个秀才会教自予习武?为什么项家的亲眷粗鄙不堪?为什么未来婆婆粗壮如牛、说话野蛮?为什么自予不识字,还说项家的人都不喜欢看书识字?她又是在哪里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选在新婚大喜的日子给她打雷下雨难看?
她不知道,凡是迎亲队伍经过的地方,有多少人夹道围观,窃窃私议,这万人空巷的程度,比苏州知府的衙内娶妻、苏州首富钱多多纳十三姨还要热闹。
“怎么项宝贵没出来迎亲?”有个大嗓门妇女失望地喊。
“就是啊,都快一整年没见着他的人影,还以为今天能看到呢……”另一个妇女同志嘟哝。
“还不是因为被戴了绿帽子?叫我我也不肯出来迎亲。”一个满脸长痘的胖姑娘愤愤然道。
……
这围观的人,十有**是女性,可都是冲着看新郎官来的。
当然也有男子,他们就是好奇,想看看给苏州第一美男子戴绿帽的冷家美女,到底是个什么模样。虽然明知道新娘子坐在花轿里,他们是不可能看到的,但还是不死心的跟着花轿走,直追到了西城项家。
此刻,项家也已经人人皆知那个传言,不过不是桑柔禀告的,而是满院子几十桌酒席上散播开来的。
项文龙和项沈氏夫妇俩又惊又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各项婚庆程序都顾不上了,在第三进院子里逮着项宝贝问话。
外面吉时的鞭炮惊天动地,吃酒的宾客乱纷纷、鸡飞狗跳。
项家的几个下人哪里管得过来?
花轿临门,公公婆婆小姑通通不见人影,新郎官悠哉悠哉地躺在自己屋里“养伤”。
结果,竟然就没人来迎轿子,孤零零停在大门口,被围观的人堵得水泄不通。
如此尴尬地等了片刻,冷自予等不下去了。
他悄悄进去找到桑柔,问:“桑姐姐,我表舅、表舅母还有宝贵表哥他们人呢?”
桑柔正忙着给各桌上菜,不耐烦的道:“奴婢这里忙着,什么也不知道呀。”
他心里有些受伤。昨天,桑姐姐还和他亲昵说话,今天就又疏淡得形同陌路了。
一个白须白发的老人,穿一身赭红的袍子,站在门口迎宾,忙得应接不暇,几次把客人的礼单弄丢在了地上。
他上前帮忙捡起来,一边问:“三爷爷,我表舅他们人呢?”
“哎哟,你说什么?老头子头晕得厉害,听不清。”三爷爷喘着气大声喊。
看他老眼昏花、快要抽风的样子,冷自予就不再抱什么希望了,转向正在一桌酒席上吃得热火朝天、猜拳吆喝的一个三十上下的青年男子。
“表叔叔,宝贵表哥人呢?”
那叫沈天赐的男子正喝得满脸通红,兴奋上头,一把推开冷自予:“去去去,玩你自个儿的去。”又对旁边一个酒肉朋友吆喝:“来来,再来一轮,这次要是兄弟我再输,我就倒着喝掉这壶酒!”
冷自予四顾茫然,皱眉叹气。想了想,他决定先去项宝贵房间里找找。
大门外,唱礼的先生和媒婆都着急起来。
“这吉时不等人,怎么搞的?”
“就是,风流书生的案子都过去好些天了,怎么这项家人一点准备都没有的?耽误什么也不能耽误了成亲大礼的吉时呀!那可是关系一辈子祸福的事!”
人们议论纷纷,从对新娘子的嘲笑不满,慢慢变成了一种同情可怜。
院子里忙碌的桑柔眼角瞥过花轿的红影,冷冷笑了一下,那笑不过是抽动了一下面皮和嘴角,转眼消失。
花轿内,冷知秋不慌不忙地抱起樟木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