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春晖堂开了门,很快就有人上门求医。
“哎呀,木大夫,你可算来了!”
病人接二连三,络绎不绝。春晖堂在十里长街尽头,有些不太富裕的人就宁可绕远路走上小半天,从后门求门而入。
今天,他们本来白跑一趟,听到有人说木大夫回来了,很快互相传说,赶回求医。
木子虚对他们来者不拒,一边不慌不忙的继续捣药,一边客气的叫病人们先坐。碰到一个咽喉肿痛难忍的,他才停下,先去看了这个病人,为他配上药。
冷知秋在一边看了片刻,暗忖,照这架势,此人天黑也未必能够赶去长青草坡,倒是真好的耐性。
想想这人和项宝贵似乎有什么牵扯恩怨,由此及彼的对照,木子虚显然是个大好人,那项宝贵岂非就是“大恶人”?
她低头无语,作为“恶人”之妻,决定做件恶事。
“三爷爷,木大夫还有个人要救,您帮我把他们先赶出去吧。”
三爷爷也不问缘故,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便嚷嚷着驱赶大堂里坐着等候的病人。也不知这小老头哪来的力气,那些人不论男女,都被他推出了门,随即大门、后门一关,春晖堂清净了……
“你们……”木子虚望着冷知秋和三爷爷,无奈的摇头。不争,安于既成的事实,这就是他。
“先生,凡事不该有个先来后到?是长青那位姐姐先求的医,眼前这些病人病情拖个一两日并无要紧。”
木子虚收拾药囊,准备出发。“在下知道,只是不忍心他们白走一趟。”
“……”这不是大好人,而是个滥好人。
木子虚做了个“请”的手势,没有责怪埋怨,也没有多少谢意,依然和煦客气。
冷知秋突然有种喝多了“凉茶”肚子疼的感觉,对三爷爷道:“要赶不及回家吃饭了,我们快走吧。”
——
回到项宅,天已然擦黑。
一直喊饿的三爷爷却又不饿了,懒洋洋坐在门口凳子上,点起烟斗、眯着眼睛享受,一会儿便开始打盹。
年纪大了,又经常犯糊涂,似乎就是如此。
冷知秋瞅着他的白胡子白发,疑惑的出了一会儿神。她猜这老人说不定也练过武术,不然如何能够将那么多人驱赶得服服帖帖,一点反抗也没有?莫非,他的糊涂、老弱也是装的?
装不装都不重要,她不去细琢磨。该知道的时候,自然就会知道。夏七的态度就说明了一切,项宝贵并不想让家人、包括冷知秋参与进他那腥风血雨的“大事”。
这些年项宝贵一直将小家和“大事”分得一清二楚,泾渭分明。如果说有牵累,恐怕就是沈天赐和钱多多那桩意外的恩怨。在这件事上,他显然寡情至极,毫无道义。
冷知秋心想,若是木永安,必定直面钱多多,将事情彻底解决,不在乎大动干戈;若是孔令萧,可能会直接着人将惠敏救出,再用很多种手段和钱多多周旋;若是刚才见过的大善人木子虚,估计会立刻拿出地契换人,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唯独项宝贵,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是不是他本来就不在乎惠敏的死活?
“越看越不像好人……”冷知秋嘟哝着不满,更不满自己居然莫名其妙替他白担心了一场。
——
晚间,和风煦煦,带着满院花香。
项家是卖花苗、盆栽的,自家院子里自然少不了种满花草。
冷知秋刚嫁进来的时候还很萧条,只有一株玉兰在寒风中料峭绽放。现在不一样,正是花开的好时节,开得尽管沸反盈天、争奇斗妍。
一年四季,总是不同风景。冷知秋喜欢照料打理,在自己家如此,嫁到项家,这份闲情逸致更有了用武之地。
本来就很美,经过她的巧手修葺,不论哪个角度去看这项家宅院,此刻都是最美的。
而在有的人眼里,最美的恐怕不是花,而是那含笑徜徉在晚风中的人。
项宝贵坐在井边的梧桐树上,晃荡着两条长腿,双手枕在脑后,惬意的欣赏树下那尚无知无觉的小娇妻。
其实他回家很久了。
之所以躲在树上欣赏佳人,是因为离别在即,这样远远看着,时间会过得“慢”一点。
小葵从西厢房出来,对冷知秋道:“小姐,都收拾好了,要给姑爷留门吗?”
冷知秋摇摇头,“锁起来吧,那屋子先不住人。”
项宝贵呛了一下,秀挺的眉挑起,心扑通扑通跳得活泼,她什么意思呢?
就听小葵嘻嘻笑着去把窗栓死了,又将门落下锁,便对冷知秋道:“小姐累了一天,也乏了,早些休息去吧?奴婢给您烧点水,您去去汗再上床。”
冷知秋嗯了一声,拉着小葵的手一起往灶房去。“你身子没好利索,我和你一起去烧。”
“别,小姐……”小葵忙拒绝。“还有桑姐姐呢。”
冷知秋怫然不悦。
“小葵,莫在我面前提桑姐儿,我极不喜欢她,也不想要她替我做事,省得呕心。”
这话小葵是理解的。桑柔不仅仅是品性不合冷知秋的喜恶,更重要的是,她觊觎冷知秋的丈夫,这才是最难容忍的。
也许这个世道,男人三妻四妾是稀松平常的事,但那样的夫妻,哪里有什么真情?
两人说着话走远。
——
项宝贵挠着额角思忖:“桑柔……?”
家里的琐事,一向是母亲管着,他不会去用心。现在,妻子爱管就管着,不管也随她高兴。但如果有人伤害他的妻子,那就不能不管了。
“小样儿,嫁给我就没一天开心过么,也是,家里除了爹娘,其他人都长大了,总是会生出矛盾,呵呵。”项宝贵自嘲的笑笑,无声无息的落下树。
他站在桑柔屋外时,桑柔正在剪冷知秋那件藕白色的碎花衣裙,剪一刀诅咒一句。
“桑柔你出来一下。”
突然听到这声音,桑柔吓得手里的剪刀都飞了。做梦?幻觉?
“爷……?”
项宝贵有些不耐烦。“快出来说话!”
桑柔手忙脚乱的将床上一堆破布并剪刀一起,胡乱塞进被子里,猛吸了好几口气,这才稍稍定神,去镜子前照了照,将发髻拢整齐些,顺手簪了朵新采的蔷薇花。
今年蔷薇花开得早,娇滴滴的粉红色,娟秀得引人遐思。
看到确实是项宝贵的真人在前院等候,这狂喜无法言说。桑柔把步子走得发软,摇摇摆摆,手托着一边的发鬓手指则缠绕着发尾,目光如水。
“爷,您回来了。您有什么吩咐?”
项宝贵还没说话,桑柔又急忙自己轻拍了下脑门,低喊道:“哎呀,瞧奴婢这木脑袋,见到爷光顾着高兴,忘记了今儿是清明节,爷还没吃饭吧?饿了吗?奴婢这就去给您热点您爱吃的菜。”
这些主动细腻贴心的话,和从前是一样的。
但项宝贵还是听出了不同。桑柔的声音变了,变得有点……骚气。
他微微蹙眉,“站住,你不用去忙。”
桑柔一只脚已经转向外,一只脚还对着项宝贵,身子扭成了一个奇怪的姿势,僵住。
别看项宝贵平日里笑嘻嘻,严肃起来,浑身都有股煞气,令人不寒而栗。
“你在我项家几年了?”
“回主子爷,到年底,奴婢来这里就满十年了。奴婢是八岁被夫人捡回的,那时候爷您十六岁,可瘦得皮包骨似的,总是伤痕累累,三天两头命悬一线……”桑柔说着就忍不住回忆往事。
项宝贵心里触动了一下,脸色略缓。
“你平日里都好,但如今毕竟大了,该给你寻个人家。”
桑柔大吃一惊,这话什么意思?他要打发她走?
“扑通”她就跪倒在地,浑身颤着哭起来。“爷,奴婢不要嫁人,奴婢愿意一生一世待在项家,伺候主子们。”
见项宝贵不吭声,她哀哀的泣问:“是不是奴婢做错了什么事,惹爷您不高兴?”
做错什么事,项宝贵不知道,但依照冷知秋的脾气,这桑柔必定是有些小动作着实惹恼了她的。
他想起大婚当日的谣言风波,想起冷自予莫名其妙伤了小葵的事,也许还有其他琐碎,无论哪一桩哪一件,只要这婢女动了害主子的心,就留不得。
“你起来,随我到后院见见老夫人。”
念在她多年勤恳的份上,他的语气仍然温和。
但桑柔却跪着不肯走。“不,不要……主子爷饶了奴婢吧,奴婢不想离开,奴婢不要嫁人……”
她哭喊了许久,垂着头昏天黑地,心里只有一个希望,希望项宝贵会心软。
一抬头,四周黑咕隆咚,什么人也没有——他走了?去找老夫人了?!
还是,刚才项宝贵根本没来过,全部是她的幻觉?
——
三进的大院是项文龙夫妇和项宝贝居住的。
项文龙正就着烛火给项沈氏修剪眉毛,两人都只穿了居家的便服,随意披散着长发,发鬓间或有微微的斑白。一个如青竹消瘦,一个如牵牛花的朴实内秀,如果不去思量曾经的坎坷,不去问将来的风雨,就这样两夫妻的岁月,此刻也算静好。
项宝贵突然出现,依然是昨日那身见老丈人的月白长袍,发丝有些乱了,带着些露珠凝霜。
这儿子说走就走,说来就来,两夫妻早就习以为常。见他似乎没受什么伤,也就放心了。
项宝贵坐在两人对面笑吟吟看了一会儿,才道:“老娘,和您说个事儿。”
项沈氏不敢乱动脸,斜过眼睛瞟瞟儿子,嘟起嘴道:“祭扫祖坟你都不来,丢下儿媳妇一个人浪费了清明好日子好风景,臭小子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快别和我说你那些乌烟瘴气的破事儿了!”
项文龙也对儿子不满。“今年祭祖是带了新媳妇认祖归宗的,你有什么要紧的事,竟敢不来?”
“其实,我一直都在。”
“嗯?”夫妇俩同时愣住。
“我听到知秋让祖宗保佑项家福寿绵延,开枝散叶,子孙满堂,呵呵。”项宝贵托着两边腮帮子,美目轻翕。
夫妇俩相视一看,这臭小子终于开窍了?
“咳,老爹老娘,说正事儿。”项宝贵坐直了腰身,脸色严肃起来。“咱们家有两个姑娘都长大了,该嫁人了。”
原来是这事。
项文龙干脆放下丝线和剪子,也坐下来。修剪眉毛的活儿先暂停吧,关于这问题,夫妇俩正满肚子疑惑呢。
“你先说说,为何急着嫁你妹妹?”项沈氏脾气急,直接问。
“这个嘛……”项宝贵侧耳听,妹子这会儿似乎在房间里看书?她还真拗上脾气要开始认字?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这个做哥哥的,只能尽人事,但妹子的心,他就算本领通天也奈何不了,只能看妹妹自己的造化了。
“宝贝的事确实耽误不得。我估计皇帝一两个月内就会驾崩,到时候文王继位,遣散宫中年老的女官女侍,打发先帝的妃嫔美人,你们说,接下去,新皇帝会做什么事?”项宝贵望着父亲,神色难得正经。
项文龙恍然大悟,眉头一跳,沉声惊呼:“哎呀,停了好几年的民间秀女大选?!”
项沈氏也明白过来,拍着膝头懊恼:“赶巧了,宝贝的年纪刚好!有花寡妇那贱人吹枕边风,胡知府肯定饶不了咱们家宝贝。”
当朝皇帝与以前的朝代不同,朱氏多疑,深怕皇亲国戚仗着宫里的女人得势上位,互相勾连串通,威胁龙子龙孙的江山社稷,因此,本朝的秀女向来只选平民女子,杜绝7品以上的官宦千金。皇帝认为,宫里的女人出身平民,就算再得宠,也没有父兄辈会趁机做大,这样就能宫里宫外都安宁。
秀女从13岁便可入籍参选,最晚到19岁左右。凡是没有许配人家的少女,凭姿色、德行、礼仪等等,万中挑一,最后送进宫里,祸福全看个人造化。
项宝贝今年16岁,年龄正好,论相貌也是满苏州最出挑的几个之一,胡一图如果要发榜挑人,项宝贝是肯定逃不了的。
夫妇俩愁上眉梢。
项宝贵道:“宝贝喜欢孔令萧,但这个人其实很不简单,不是宝贝可以指望得上的夫婿人选,我也不知怎么劝她,老娘您看看能不能尽快给她寻个好夫家,她嫁过去了,兴许慢慢就能忘了孔令萧。”
说着长长叹了口气,揉着额头抱怨。“老娘,平日里您也别总惦记那点花花草草的事,这个家您得管管了。您看把我妹妹惯的这个野性子,还有小野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那么内向,还有桑柔……”
刚提了个头,项沈氏就不耐烦的拍儿子。
“好小子,开始埋怨你老娘了?!这一家几口人虽然肚子不大,总得喂饱吧?老娘不管着园子做着买卖,谁来管?”
谁来管?项宝贵心里一动,母亲这是无意之中给挖了个坑,正好。
他冲着项沈氏笑,笑得如沐春风、正中下怀。“老娘——”
“干嘛?!”项沈氏直觉不好。
“知秋性子淡,对你儿子我也是若即若离,我瞧着她不想掺和咱们家的破事,倒是摆弄那些花草,比老娘您还在行。不如,就把花花草草的营生交给她做,正合了她的兴趣。您也可以好好料理家里的这几口人,毕竟大家都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什么?!那怎么行?儿媳妇才进来多久,就把项家吃饭的营生交给她……”项沈氏立马炸毛。
项宝贵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包金丝绸囊,递给项沈氏。
“这里头全是南海的深水蚌明珠,每颗都一般儿大,价值千金,您收着用好几辈子都不愁钱花,别惦记那点营生了。”
项沈氏捧着金丝绸囊,急忙打开了看,一瞪眼,差点被里头的莹光珠辉给亮瞎了,顿时脸上乐得花儿朵朵开放。“真的每颗都一样大、一样圆!儿子,你真是越来越出息,闷不吭声发大财啊!哈哈,哎——文龙,你快看,好看不?”
她拿出一颗明珠,放在耳垂上比划,叫丈夫看。
“宝贵,你这钱财哪里来的?”项文龙皱眉不安。
“放心吧,咱们宝贵不偷不抢,不用担心。”项沈氏伸手指拨弄着那一颗颗润色十足的明珠,爱不释手。
项宝贵笑而不语。天下的奇珍异宝,有多少是来路温和的?皇帝手握的江山,还是血染尸骨铺就的呢。
项沈氏开心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还是不行,你媳妇儿长得太那个,出去就惹祸,还是乖乖待在家里的好。”
做买卖不是呆在园子里种种花,银子就从天上掉下来。得四处跑,和主顾们周旋。冷知秋那样惊世骇俗的姿容,叫她抛头露面会见各色人等,不合适吧?
项宝贵却道:“总不能当一辈子笼里的金丝雀,我要把她放出去飞飞看。”
“嗯?”项沈氏有点糊涂,但她一向觉得儿子是有道理的,不管有没有听懂。
项宝贵的眸子幽幽的,对着烛焰出神,过了一会儿,又说:“还有件事儿,老娘您也赶紧办了吧。”
“什么事?”项沈氏心情好的不得了,大晚上突然得这么大一笔财富,她已经开始构思怎么花钱的问题了。
“桑柔年纪不小了,给她寻个好人家吧。咱们这个家已经不同往日,小野长大了,送了我老丈人家做义子,宝贝也该嫁人了,剩下这个桑柔——”他不愿意说破,便换了个口吻,“总之,知秋是新人,进了咱们家,很多人事都应该有个新气象,咱们家要翻开新篇章,该走的就让她走,留着积起怨气,反成祸害。”
项沈氏一时没听懂儿子的意思,眨着眼睛消化了良久,才问:“一定要打发她走?”
“嗯。”
项宝贵认真的点了点头。
“那桑姐儿做事挺用心的,我真有点舍不得……”项沈氏犹豫,又补充道:“本来我还打算让你收她做通房丫鬟,那个知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懂点人事,给咱们项家开枝散叶。桑姐儿大,是个生孩子的好身胚……”
“老——娘!”项宝贵一把抱住额头,无语凝噎。
又猛抬起头问:“你不会把这事和知秋说了吧?”
“说啦。”项沈氏无知无觉的摊摊手,“她多厉害啊,发了一通脾气,让老娘我都下不来台……”
“噢——”项宝贵头疼的捶了下桌子,跳起身就走。
“宝贵你等一下,晚上你俩圆房不?”项沈氏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项宝贵不理她,很生气的扯回袖子,走得像一阵风。
看着颀长身影消失不见的漆黑院子,项沈氏叉腰鼓起腮帮子怒道:“死小子,老娘还治不了你了!?文龙,你先睡吧,我给儿子弄点‘好吃的’,今儿晚上,非让他们给我把事情办了不可!”
这话说的……项文龙直冒冷汗。哪有这样对儿子的母亲?那种药是随便乱吃的吗?
他搂着妻子的肩劝阻:“小妹,别这样,儿子那脾性有多硬,你还不知道么?你可别害了他。”
有的药吃了,如果硬扛着是会扛出毛病来的。他可不想断子绝孙。
“他要是吃了药都不肯就范,老娘干脆一棍子敲晕他!气死我了!”
“你敲晕他顶什么用?乖,别闹了,让他们小两口自己慢慢来吧。”项文龙柔声劝着,将门关上,拉她坐下,继续修剪眉毛。
——
项宝贵懊恼的来到二进正房外时,正看到烛影明亮,依稀有水声轻轻泼洒。
她还在沐浴?
这是一个极富想象空间的猜测。
他讪然止步,本来想为母亲要给他收房的事,跟冷知秋做个解释,道个歉。突然,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了。
小娇妻貌似柔弱,那心肝可不比他这个大男人“软”。从初见那一面开始就知道,她就比他还潇洒。
良宵苦短,就不要提不相干的人来浪费时间了。
他一个翻身,轻轻落在房顶,摊开四肢躺着看夜空。
“娘子,我来和你道别的。”
他的声音钻进屋子,让正撩起水洗头发的冷知秋愣住。
屋子里雾气缭绕,香肩圆润小巧,藕臂轻抬带着水珠滚落,叮咚响的敲着浴桶里的水面,玉色炫目。
这静悄悄的时分,越发听见细小的水声响动,惹人无尽的遐思。
项宝贵眯起美眸,嘴角微微勾着,想起许多篇章的“赋”、“洛神赋”,都不若这静悄悄什么也看不见的美景触动心弦。
那是我项宝贵的妻。
他得意的笑,也有些淡淡的愁。
“娘子,你让我做的事,我都安排好了,时间紧促,所以没和你细说。我这次出去,可能会久一点,家里的事,有你在,我很放心。不过,万一有什么急迫的事情,你便去沈家庄园子里,敲风铃,自然会有人帮你。”
冷知秋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依然默不作声。
一片飞花落在项宝贵颈间,在棱角如画的锁骨上轻轻停驻,便钻进衣领中,惹得他心弦微颤。
“知秋啊,今晚新月如钩,你有没有什么好诗词?”
“你听得懂吗?”冷知秋终于懒懒的开口。
她已经洗好了,只是头顶上有个人,她就站不起身。虽然隔着房顶看不见,她还是不好意思离开浴桶去穿衣裳,因为,她知道他听得见,而此刻,太安静!
项宝贵眯起眼瞅着弯弯的月亮,耳边仿佛响起海上的狂风,他躺在船上晃晃悠悠,天海苍苍,旷古的幽静。
“知秋,我想找个时间,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冷知秋坐在浴桶中,静静的放松自己。
“一个远离争斗杀伐、没有尔虞我诈的地方,那里只有我和你,哦,也许还可以有一帮咱们的孩子……”他天真的做着梦,一个明知道天真却还是愿意去做的梦。
冷知秋弯起嘴角笑了笑。
于是,十五岁的对二十五岁的说了两个字:“幼稚。”
这就是他和她的道别话语?还真没营养。
别人家要告辞,不知道要细细嘱咐多少遍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和她之间,倒是互相都很放心,也不多问,却有空说这些“废话”。
可就算是“废话”,仍然觉得时间飞快。
项宝贵翻了个身,趴在屋瓦上,手托着腮帮子,长发流泻,豆绿的丝绦在一条腿上弯折成小溪,月白长袍摊开在青瓦上,颀长挺拔如玉山。
他就像一只月光幻化的丹凤,轻轻停驻在黑暗的屋顶,想要把它变作温床,留下一个好梦。
“你为什么还不起来?水该凉了。”
“……”冷知秋抿起唇,脸颊泛红。
项宝贵道:“我看不见的,你赶紧起来吧,这会儿天还凉着呢。”
“阿嚏——”
好吧,事实胜于雄辩。
小葵正来准备倒水,听到声音,忙小跑过去,开了门进去问:“小姐您怎么还泡着呢?水都凉了。”
“拿衣服来罢。”冷知秋站起身。
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人声喁喁,脚步琐碎,暗香随着小葵泼倒出来的水四散。
项宝贵坐起身,睁着幽幽的黑眸出神。
“小姐您早些歇息。”小葵告辞出来,抱着换下来的衣裳走了。
冷知秋换了根夜里点的细蜡,拿宫灯罩子罩了,放在床边,抖开被子,坐在榻边默默轻揉着膝盖。
良久,她抬头对上面道:“今天,我不是故意去追踪你的下落,我看到血,以为是你受伤了,所以有点担心。”
“嗯,我知道。”项宝贵眼睛亮亮的,带着笑意。
如果不是“蒸”青团耗了不少内力,加上竹杖的伤,影响他的速度,原本他是不会被人追踪到的,原本他是可以在长青祖坟前,好好陪小娇妻说说话的。
不过,因为这个意外,发觉她其实是会担心他的,算不算是个惊喜?
冷知秋不悦的蹙起眉头,微微撅起嘴道:“知秋明白,你做见不得人的事,自然不希望被我知道秘密,其实,我压根儿不想探究,我好讨厌你这样神神秘秘,嫁给你一点儿也不开心……”
项宝贵懵了。
见不得人?她不开心,她不开心,是啊,谁会开心呢?他这样的人,本来就没资格娶妻。
却听冷知秋接着诉说,语气无奈。“可是,姆妈叫我和你圆房,我想来想去,好像并不反感,这张床大矣,横着也躺得下,没道理让夫君你无家可归、夜不能眠。我自问不是很有善心,但自打我进了你家的门,夫君你就未能安睡一晚,我的良心又怎么过得去?”
“呃……”项宝贵无语。
她果然不知道“圆房”是什么意思。而且,她的出发点真是太让人“感动”了。
项宝贵感动的抽了抽鼻子,翻躺回去,摊开四肢深呼吸,轻笑着道:“娘子,我现在就在你头顶躺着呢,躺床上和躺屋顶上其实差不多,咱们现在就算是圆房了,你赶紧睡吧,快三更了,我也困死了,明日一早我就要离开苏州。”
冷知秋怔了怔,这样就算圆房?
好像也差不多,至少,她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在同一间屋子,只不过一个床上,一个头顶屋瓦上。
……
过了不知多久。
冷知秋躺在被窝里问:“你冷不冷?”
项宝贵躺月光下答:“你夫君我身体强壮,就算冰天雪地里躺着,也不会冷的。更何况现在已经三月了,春风暖暖,比喝醉酒还舒服。”
两双幽暗的美目睁着,眨了眨。
“知秋——”
“夫君——”
项宝贵道:“快睡吧,小家伙。睡太晚长得慢,嗯,你要到九月才及笄,真是太慢了。”
“……”
冷知秋翻侧过身,把脑袋也钻进被窝里。好奇怪的感觉,突然很想看到他的脸,看他说话的神情,凭什么他要叫她“小家伙”?他看上去很大了吗?
过了一会儿还是钻出来,问道:“你中秋能回家么?”
其实她想问的是,她及笄诞辰,他会在么?
项宝贵无声的叹息,望着银色小船般的月亮,悠悠,晃晃,弯弯,凉凉。
“我一定回来。”
不管发生什么事,身在何地。
冷知秋嘴角勾成一个甜甜的弧度,闭上眼睛,慢慢进入了梦乡。原来,“圆房”的感觉挺好的,不会觉得房间太大、太黑,心里也是暖暖的,真如项宝贵说的,春风吹拂过,如同喝醉了酒一般。
……
半夜鸡叫的天黑黑时分,一个粗壮的身影矫健地蹿到房檐下。
她捋起袖子,拢严实了发髻,又紧了紧大脚胚上的绣花鞋,背上背着一捆渔网、麻袋,腰上挂着一根洗衣棒槌,轻手轻脚的搬来一把竹梯。
一格,两格……她爬得极缓极小心,除了体重将竹梯压出的细微吱呦声,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
项宝贵正侧卧着,手肘支着脑袋。他是真睡着了,睡得很沉,还在做梦。
黑影终于爬上了屋顶,手模向背上的渔网,暗暗冷笑:看臭小子你能翻出老娘的五指山!?
她用一个非常霸气的姿势甩开了网,罩向项宝贵。
月影朦胧,黑网张开狞笑着——
突然,随着这过度霸气的姿势,她脚下一片瓦松动滑落,某个粗壮的身胚立刻失去平衡,一骨碌倾倒,像一座小山,从屋顶滚落,留下月光里一道黑色的弧线,以及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呼:“哎——呀——!”
“嘭!”
项宝贵猛睁开眼睛跳起身。
冷知秋揉着眼睛撑起上身四顾茫然,刚才什么声音?
——
凌晨寅时,大约是现在的三四点钟的样子,项宅灯火通明。
项沈氏摔断了一条胳膊和一条腿,腰也闪了,躺在床上被接骨的跌打郎中整得鬼哭狼嚎。
项文龙站在一旁直揉额头。他早就预感到会发生悲剧,唉!
桑柔和小葵全在忙着给郎中当下手,递药递水。
房间里有一张圆桌,梨花木的,雕刻精美,盖着慕容氏绣庄出品的上等缎料绣巾。
项宝贝趴在桌子上直打瞌睡,脑袋一冲一冲的,项宝贵和冷知秋则坐在桌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哭笑不得。
“你娘想谋杀她的亲儿子吗?”冷知秋压低声音问。
“没错。”项宝贵也压低声音回答。
“你的命真苦。”冷知秋用嘴型说。
项宝贵使劲点头。
他盯着她的面容看,因为老娘的缘故,他到底还是要在走之前面对她,如此近的看她每一个生动的眉眼,以及幽幽的钻进心里的体香——他真的很命苦。
项沈氏痛呼了几声,突然吼道:“项宝贵!你这个不孝子!你看看把你老娘我害的!”
“……”
房间里一片安静。
项沈氏又骂:“那个冷知秋!你这个不孝的恶媳!”
“……”
所有人飞快的觑一眼冷知秋。
冷知秋委屈不已,关她什么事?“姆妈,唔……”
项宝贵捂住她的嘴,将她拉出房外。
身后,项沈氏的怒骂还在继续:“老娘怎么收了这么个恶媳妇,啊?!自己关起门睡大床,丈夫睡屋顶,哎哟!你个死郎中,轻点!我的乖孙子啊,老娘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啊!哎哟!”
房外,项宝贵松开手,背在身后,退开一步沉声道:“让着我娘一点,在这件事上,不要和她争辩。她只是想抱孙子想疯了。”
此时外面很黑,但不妨碍他看清她的模样,这种时候是不公平的,他能肆无忌惮的凝视她,她却只能看到那高大的剪影,在那黑影面前,她变得弱小不堪,需要某种呵护支撑。
冷知秋背靠着墙,微微噘着小嘴,“我都已经遵照她的吩咐和你圆房了。夫君,要不要孩子我都无所谓,顺其自然,我想冥冥中自有安排的。就是不知道,怎样才能有孩子呢?”
“……”项宝贵抿着唇无语。
冷知秋点点头,“想来你也不知道。算了,不争辩就不争辩吧,反正我也不是第一天被你娘骂了,骂了也不会少我一块肉。我们进去看看你娘怎么样了。”
“知秋。”项宝贵没动。
“嗯?”冷知秋疑惑的睁大眼睛探究他,还是看不清。
“你好傻。”项宝贵憋了一阵子,突然失笑。
“……”什么意思?
冷知秋不悦的撇了下嘴角。
这小女儿无知的情状,像柳絮飘飘,钻进心里,酥酥痒痒。
也许一开始就喜欢,只是临别了,才发觉不仅仅是喜欢,别离总是让某种感情发酵,变得激烈和渴望。
项宝贵脸上不动声色,天知道他有多么冲动,想要拥她入怀,想要泄愤的在那鲜女敕的红唇上咬几口,恶狠狠告诉她,什么叫圆房,怎样才会有孩子,告诉她那些名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身体和灵魂的契合,那滋味多么让人向往!虽然,他也不知道那是怎样的美好,但身体的渴望是如此诚实分明。
这渴望随着道别的脚步临近而越发强烈,苦苦折磨了他一整个晚上。
他叹息一声。
“和你说话还是很累。”冷知秋嘟哝着转身就要进屋,却和走出门来的项宝贝几乎撞到,后衣领一紧,项宝贵已经将她扯退开,手在她细腰上轻轻一扶,她便稳稳的站定。
项宝贝还不知道自己差点撞人,直扑到项宝贵身边,抱着他一条胳膊几乎哭出来:“哥,我刚刚做噩梦了,梦见萧哥哥他娶妻了,萧哥哥很不高兴,就把那新娘子给杀了……”
“你萧哥哥娶妻当然是高兴坏了,怎么会不高兴?快别傻了。老娘没事的,你去你自己屋里睡觉吧,别一天到晚胡思乱想。”项宝贵赶妹妹走。
项宝贝哪里肯甘休,扯住他的袖子问:“哥,萧哥哥到底住哪里?他家里有没有娶妻?他还来苏州吗?”
冷知秋在一旁道:“夫君你就告诉宝贝吧,瞒着她,她只会乱想。”
项宝贵挑起眉问:“你呢?”
他的意思是,你会不会乱想?
冷知秋脸色一沉,怫然不悦。“忒没意思。”扭身就进屋去了。
项宝贵望着她的背影不语。他这莫名其妙的醋吃的,连他自己都懊恼。
项宝贝催促道:“哥你快告诉我嘛!”
“你真想知道?”项宝贵抱起胸,从上往下凉凉的看妹妹。
“废话!”项宝贝叉腰跺脚。
“你的萧哥哥,并不姓孔,他的真名叫梅萧,现在已经是当朝最有权势的令国公世子,前几天承袭了侯爵,如今叫紫衣侯,家有娇妻一位,侍妾数个,每日军务繁忙,还要支应宫中变数。怎么样,你还想不想去高攀啊?”
项宝贵挑眉盯着妹妹,目光淡淡,却看进她的心里,看到她的害怕和绝望。
“怎么会这样?他不是个臭书生吗?”项宝贝喃喃着,眼泪哗哗流下来,止都止不住。
过了一会儿,突然抬起泪眼叫道:“你骗人!你故意把他说成那样,好叫我死心!”
项宝贵叹了口气,笑,“咦?我的妹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宝贝——”
他揽过她的肩,有些疼惜宠溺的弹了一记她的额头。
“其实,哥哥也希望你寻个中意的好夫婿,这天下间好男人多的是,何必惦记一个对你根本没有感觉的人呢?如果梅萧喜欢你,别说他是令国公世子,区区紫衣侯,就算是当朝太子,未来的皇帝,哥哥也会帮你,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问题是人家不喜欢你,你叫哥哥我怎么帮你?”
项宝贝使劲抹眼泪,“萧哥哥喜欢识文断字的女子,就像嫂子那样,我只要好好认字,多看看书,将来他不就会喜欢我了吗?”
“……”
仿佛被踩了一记痛脚,项宝贵咬了咬唇,郁卒的别开视线。
“听着宝贝,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原因可能很简单,也可能很复杂,但是一旦喜欢上了,就很难去喜欢别人。听懂了吗?”
项宝贝摇头。
项宝贵拍着额头原地转了个圈,想了想,还是决定让妹妹死心。“你的萧哥哥,第一次见到知秋时,并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子,不知道她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也不知道她写得一手好字,就连她什么来历、什么脾气也不清楚,但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喜欢知秋了,在我面前一直念叨。所以,就算过了一段日子,你也会诗词歌赋,你也会写一手好字,你的萧哥哥依然不会喜欢你,因为——他的心里只有你的嫂子,我的妻子!”
说起来,他就胸闷。
当然,项宝贝更胸闷,外加困惑。
“萧哥哥为什么要去喜欢别人的妻子?那是不对的。”
“有什么对不对呢?唉……”项宝贵沉沉叹了口气,不是梅萧,冷知秋未必是他的妻子。“一年多后,知秋也许就不是我的妻子了,到时候,你的萧哥哥还是可以娶她的。”
“你刚才不是说,萧哥哥已经家里有妻妾了吗?”项宝贝抓住了漏洞。
“有了也可以休的嘛,我估计梅萧连那些女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项宝贵摊手苦笑。
项宝贝嗷嗷叫的跳脚。
“所以说嘛,难怪啦,我的梦很准的,萧哥哥肯定很不喜欢他的妻子。”
“喜不喜欢关你什么事?就算梅萧想娶,也不是你呀!你还是乖乖去睡觉吧,回头找个好夫婿嫁了,别再惦记他了,知道不?”
“不知道!”
“项宝贝。”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不要嫁给别人!”
“……你这脑袋是实心的吧?”
项宝贵将妹妹的脑袋敲得“咚”一声响,小丫头闭嘴了,歪着身子就睡着了。
他从妹妹房间出来,关上门,一转身,夏七就跟鬼似的出现在阴影中。
“少主,真的没时间了,卑职已经备下四匹汗血宝马,轮流飞骑,现在就走?”
“你在外面等我片刻。”
“是。”
终于看到离开的希望,夏七感动得差点哭了。以前,主子出门做事从来不用催,这次真是艰难啊。
——
寅时将过,卯时将近,天空已经有了点淡色,冲开黑夜的浓墨。
项宝贵回房找包袱行囊,上回没拿走,这次急迫,正好用得着。
正找着,冷知秋回到门口,看了他一会儿,问:“你找什么?”
“一个包袱,我该走了。”
他正要打开橱柜再找,冷知秋进来,从他背后一只小箱子里拎出了那个包袱,递给他。
“天赐舅舅偷过这个包袱,我以为是我娘给我的压箱底,所以打开看过。”她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想起某件白绸短裤。
项宝贵举着手里的蜡烛,烛光映着那一片红。
他思忖,她脸红什么?
冷知秋闪开眸子,咬了咬红唇,问:“现在就走吗?”
项宝贵放下蜡烛,盯着她看。
她等了会儿,不禁抬起头。
“唔!”
他是那样急促的突然捧起她的脸,不顾一切的低头吻住那两片红女敕的薄唇。
指尖在颤抖,唇瓣也在颤抖,就连烛光下无风而动的长发发梢,似乎也在申吟低叹着颤抖。
如此突然,像一根弦崩断了,又像一座擎天的山峰倒塌下来,令人手足无措。
手足无措中,他在无望的坚持,含住不放,却又不肯深入,悲喜交加。
她还来不及从震撼中清醒过来,也没来得及体会唇齿间浓重芬芳的气味,他已经放开她,短促的喘息,目光潮湿的投进她的眼底,氤氲纠缠。
“知秋。”
“嗯?”冷知秋抬起微微颤的手指,按住自己的唇。刚才,这是做了什么事?
她不会以为这是什么“渡气”,那感觉好奇怪,原本对他的那些不满,突然被抛远了,她的脑容量突然显得不够,不够解读那一吻瞬间传递的千言万语。
“知秋。”
冷知秋无语,他穷叫她名字干嘛?
看他的神色,痴痴呆呆的,难道刚才他也傻了?
他却拉起她一只手,按在他的心口,让她感受到掌心那飞快的跳动,还有那胸膛厚实温暖的触感。
“知秋。”
还来?发现他有时候真的蛮像小孩子,居然有脸来嫌她长得慢。
冷知秋懊恼的别开脸,“你要说什么?”
项宝贵左右晃了晃身子,不知道是太得意,还是太煎熬,伸开双臂又缩回——
最后还是落入俗套的缠绵悱恻。“我尽快回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冷知秋随口应了。
“我让我娘把园子都交给你打理,你要努力哦。”
“啊?”好突然,难以置信。
“最后说一句,外面坏人很多,谁也不要十分相信,有什么难处就敲风铃。”
原来,还是忍不住要叮嘱的。不叮嘱就不是夫妻了。
“呃……”这好像不止一句。
他还是走了。
急匆匆的背影,就像那没来得及细细体会的匆匆一吻。
冷知秋怔怔伫立良久,蜡炬成灰,天色大白。
外面脚步声响,小葵敲门喊:“小姐,老夫人上好了药,正发脾气找您和姑爷呢。”
“姑爷又走咯。”冷知秋模模两边脸颊,与小葵错愕的目光擦肩而过。
——
清明,清明,清明之后,项家的情况似乎也慢慢清明起来。
项沈氏比从前还要忙,忙着到处走,当务之急就是给女儿物色个好人家。她胳膊和腿断了,不好行动,就叫三爷爷拉马车出来,马车来,马车去。因为这事的重要性,项文龙也放弃了“宅”生活,陪着鞍前马后跑动。
项宝贝还是喜欢和那个表嫂一起走动、逛集市,少不得被表嫂捞光了银子,只好回家找项沈氏要钱。项沈氏现在手头宽松得不能再宽松,当然也就不计较了。只是到了晚上,项宝贝孤身呆在屋里,就会坐在窗口怔怔出神,脸上有些哀戚。
冷知秋去了沈家庄园子里清点花苗树苗,先要造账册。这一茬,项沈氏从来没干过,她是盲做生意,只管手里的银子是多了、还是少了,至于怎么多,又是哪里花了钱,一直糊涂着过。
沈天赐仍然在园子里做些粗活,一见冷知秋便点头哈腰打招呼,客气得很。他现在很少去赌博了,一来没钱,二来脑子里全是救惠敏出来的事,赌瘾慢慢也就淡了。
小葵仍然帮冷知秋看住家里那方属于她和项宝贵的小天地,得闲也会回一趟冷家,向冷景易夫妇报备他们女儿的近况。
桑柔倒是安分了下来,不知是怕被打发走,还是在酝酿什么诡计。
日子过得飞快,刚起了个头,就到了钱多多约定的七日之限。
项沈氏一拍脑门,急得跳了起来。
“老天爷,只顾着忙宝贝的事,把这茬给耽误了!文龙,怎么办?把地契交出去?”
项文龙摇头。“不能。儿子的师命未完成,园子给了钱多多,迟早被他发现端倪,岂不是要害死宝贵!?”
项沈氏无奈得直捶胸口,忍不住埋怨冷知秋。
“儿媳妇也真是,没办法就是没办法,非要诓咱们说有什么计策,回来又说‘只是当时当景权宜的借口,拖一天是一天’。哪有这样说大话的,哼!”
项文龙叹息一声道:“你怨她何益?她也是出于好心,怕我们看到惠敏那样子,心里难过。”
项沈氏想想只好算了,可是,事情总要解决。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呐?!交地契不行,不交,那惠敏不晓得要吃多少苦,她这是被咱们连累的……”
冷知秋默不作声的在一旁听,把头低着,仿佛是在愧疚。
门外有人大声吆喝:“我乃钱府派来传口信儿的!七天期限到了,我家老爷问你们,是要‘和气生财’,两家亲戚好好亲近?还是要给你们看看好戏?”
一听“好戏”二字,冷知秋就浑身发抖,四肢冰凉。她这是落下后遗症,怕了这两个字。
沈天赐蹲在一旁呜呜的哭起来。“惠敏,救救惠敏,她会被折磨死的。”
项沈氏心都焦了,一拍大腿骂道:“狗娘养的钱多多!死棺材臭流氓癞地痞!把地契给他,暂时给他!等惠敏救回来,我们再想办法把地契抢回来!”
可是,真的把地契拿给钱多多,以后还能抢回来吗?有什么办法抢?唉……丢进狗嘴里的肉包子,有去无回啊!除非项宝贵发起狠,灭了姓钱的恶人。
项沈氏给项文龙递了个眼神,小声嘀咕:“宝贵这孩子好大的忍性。”
其实,他们一直不明白,项宝贵为什么这么多年没去找钱多多算账。这回要是把地契给了钱多多,他会不会忍不下去?
这么思忖着,项文龙、项沈氏和沈天赐三个人就带着沈家庄五亩苗园的地契去了钱府。
——
冷知秋不去,也没人会让她去。钱多多正恨不得揪住“小美人”不放呢,去了岂不是送羊入虎口?
小葵苦着脸怨愤。“小姐,才把园子交给你打理,就把地契送了人,这是拿你闹着玩呢?”
冷知秋来回走着,甚是烦恼,她也没把握钱多多会不会上当,也不知道项宝贵是怎么安排的人,万一不小心真把地契交出去了,可怎么办?项宝贵的秘密在那里呢。
“小葵,你去钱府外面悄悄打听着看,如果钱多多把惠敏表舅母赶出来,你便将她悄悄带走。”
“啊?”小葵有些糊涂。
“我也只是往好了想,希望钱多多放人。你快去打听看看吧,惠敏表舅母长得瘦,面有点黄,打扮得像个粗使仆妇,身上应该还有伤疤,你留意看,她脸上有鞭痕的,应该能认出来。”冷知秋催促小葵。
——
钱多多府上。
今天,钱多多是准备着收获战利品的,因此,一早便摆开酒席,请了戏班子。他带着沈芸坐在前头嗑瓜子看戏,后面一桌环肥燕瘦的姬妾也陪着说说笑笑。
姬妾们只来了十一个,还有个十三姨太惠敏,此刻正关在笼子里,瑟缩成一团,睁着两只憔悴陷进去的眼睛,等待着项家的救赎。
钱多多志得意满乐开怀,沈芸却沉着脸。
钱家已经很有钱、非常有钱、穷得只剩下钱了,再得一块5亩地的地契,那算什么大喜事?
摆在钱家面前的问题,其实是传宗接代的大事。
也不知是钱多多和他父亲坏事做太多,遭了天谴,还是什么生理遗传的原因,这个人高马大的中原大汉,娶了那么多女人,就是生不出孩子。唯一一个沈芸生的儿子,成了钱家的独苗,偏偏钱多多自己作孽,喝醉酒后,愣是辣手催独苗,直接把儿子打成了傻子。
“昨日妾身又去请了春晖堂的木大夫,他还是不肯来。你想想办法吧!”沈芸没好气的说。
钱多多的笑容顿住,重重的放下茶盏。
“换个大夫吧,老子不能动他,别忘了他姓木。”
“这全苏州的大夫都请过了,谁也治不好智儿,就连京师里的御医都请了两个,有什么用?”沈芸眼眶都有些泛红了。
后桌,十一个姨太太互相看看,心照不宣的把冷笑收在眼底:活该!
钱多多一大早的好心情快要被破坏光了,生气的捶桌子骂:“老子吃了多少鹿鞭、补酒,天天在你们这十二个女人身上使力气,你们那肚皮怎么就一点动静都没有?倒是给老子下个蛋啊!白养了你们这群没用的娘们!”
沈芸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那姬妾中最得宠、长得最美艳不可方物的薛娘娘冷笑道:“可不是奇怪着呢吗?妾身好几回葵水迟了,正觉得有了,可不出三日就会好梦破灭,也不知得罪了哪路菩萨。”
有三个姬妾立马应和:“我也是这样呢。”
沈芸端坐着,纤细的手指攥紧了绣帕,对钱多多冷冷道:“你的姨太太们敢情是在怀疑有人对她们动了手脚,老爷你要不要查查?”
钱多多皱眉抿唇,绷着脸看了她好几眼,最终拿鼻子喷着闷气,只道:“这帮女人找借口罢了,我钱多多要是就这么被唬弄过去,还叫钱多多吗?”
可是说完了,他看向戏台,眼袋却使劲抽了两抽,眼中闪过凶光。
这时,山羊胡子的老金就来禀报,项家的人来了。
惠敏顿时激动起来,抓住木笼子的笼条柱,使劲喊:“天赐!沈姐姐!项老爷!快救救我!”
在她凄厉的呼喊声中,项文龙夫妇和沈天赐到了面前。
沈天赐一看惠敏那样子,抱头重重叹了口气,蹲在地上不吭声。
项沈氏咬牙切齿,瞪了一圈戏台上唱戏的人,又对着钱多多和沈芸磨牙,磨的吱吱响。
“怎么样?考虑清楚了吗?”钱多多挑起小拇指,用长长的指甲从牙齿上剔出一片茶叶,屈指一弹,茶叶飞到笼子里,沾在了惠敏的脸上。
惠敏感到一阵作呕,忙抬手狠狠擦去,脸上结了疤的鞭伤被这用力过猛的动作扯裂开,顿时流出血来,乍一看十分恐怖。
“姓钱的!”项沈氏受够了钱多多这一套,她不喜欢犹犹豫豫、拖泥带水,“你先给我一炷香的时间,让老娘把你家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再把地契给你!”
“哈,哈哈!夫人,你这个庶妹倒是很有个性。”钱多多一看胜券在握,顿时笑得狂肆。
他转向项沈氏和项文龙,笑哈哈道:“大家都是亲戚,骂祖宗十八代那就是大水冲龙王庙,自家人跟自家人过不去了,对不对?我们要以、德、服、人,不要这么伤感情嘛,项老弟,你说对不对?还是快把地契拿出来吧,我也好把惠敏送给你们,大家高高兴兴喝茶看戏。”
项沈氏看看项文龙,项文龙垂眸摇了摇头,无奈的低叹。
一旁,惠敏还在哭喊着求救。
沈天赐仍然蹲在地上抱头无语。
项沈氏的手伸进怀里,掏出地契,那地契都已经掏出一大半,可以隐约看到官府的印鉴、墨字浸透过纸背的痕迹了……钱多多眼珠子放出光来,兴奋得厚嘴唇发抖。
“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