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的那一颗,他发现自己没有死,但世界变得安静了。而在他的人生中仿佛从未有过如此宁静的时光。不对,有过,在很小的幼年,他也能如此。他躺在小屋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只能听到空气中影影约约响起的什么微弱的声音,仿佛拿就是虚空自己的气息声。那个时候,他总会害怕,会哭啼。哭声能召唤来的,是哥哥的陪伴,仆人的哄骗,又或者父亲的谩骂声。然而此刻,他觉得这种宁静是那么美好的事情。人生所有的事情都一场空,欢喜悲切愤怒贪婪虚荣都徒劳时,什么也没有的平静,才真正让他觉得美好,多简单多宁静的美啊。
咳嗽声响起了,那是自己的,连带咳嗽声而来的,是身体的疼痛,疼痛而来的还有一种很痒的感觉。他活着,所以他能想起之前发生的事情。
那一天,士兵们都散开了,只有陈嚄还守在他身旁。他们被一群敌人围困住了,敌人要活捉他们,在一众人盾牌围困下,他拼命反抗,冲击,希望在战斗中死去。敌人的盾牌将周围堵得水泄不通,一点点的缩小,让他无比压抑,感觉自己仿佛就像小时候扔在地上的活鱼,拼命挣扎,却一切都是徒劳。满身是伤,浑身带着鲜血的虚弱到极点他,被敌人的盾牌死死得挤压几乎不能动了,发出绝望的吼声,却是那么无力。那个时候,他后悔自己没在之前自杀,可到最后一刻,他内心深处,拒绝死亡。他明白,接下来的人生,如果还会有,会很屈辱。那是他命运面前,最后的哀嚎。他是一个懦夫。
后脑的一下敲击让他沉入了黑夜里,感觉自己在黑暗中,向深渊坠落,好似永远都没有镜头。再后来,他在黑夜中频繁得梦见许多许多,但如今他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感觉那黑夜变得通透了,空灵了,仿佛包含了一切,包括光明,他在那个世界飞翔。
身体还有些疼痛,但更多的是痒。他转动脑袋,发现自己身上抱着许多白布,像只蚕蛹被包在了茧里。他知道,那痒的感觉,是伤口正在愈合而带来的。
他躺在一间小房屋中,屋子里的陈设简单,唯一特别的两样东西:一套桌椅,在桌上摆放着几卷简书,一张自己睡的塌,它是泥土做的,上面铺着稻草,然后是用平滑细密的竹条所编制的席子,睡着上面,很柔软舒适。
抬头向窗外望去,窗外是一片琥珀蓝的水,空灵而美丽。
忍着疼痛吃力的从炕上坐起来,拿起墙边一个结构贴别的棍子,撑在自己的胳肢窝,将自己的身体撑了起来。就这样,他缓和得走出了敞开的房门,来到风清气爽的阳光下。门外是个小小的院子,修筑简单的篱笆,里面有许多不起眼的花儿,此时已经开放了,花虽然不起眼,很小,但成片成片的开放着,香气浓郁,也十分漂亮。向外望去,最先看见的便是那显得碧蓝的湖水,浩渺无比,点缀着几点的小小的船只,延伸到肉眼看不见的地方。
屋外延伸到树林中的小径传来了羊的叫声,符鄂循声望去,在不远小径的拐角处出息了一名黑色粗布长袍子的男子,牵着两只毛色白净的山羊。这么年长身形高大俊朗,脸上带着温暖而宁静的笑容,看着他。符鄂喉咙突然不自觉变得有些嘶哑:“大哥!”眼泪不知觉得流落下来。
男子笑容不变:“回屋吧,你的伤害需要好好休息。”搀扶着他回屋里去。
这名男子,是他的哥哥符纯,他最亲的人,遥王的长子。
兄弟久别重逢,自然有自己的故事需要诉说。符鄂听到了哥哥这半年所发生的事情。
去年初冬,在遥王的命令下,符纯率领着一万精锐士卒,悄然穿越天目山,在楚人的支持下从爰陵东南过境,渡过中江偷袭金陵。也许是天意,正好遇上了姬云所率领的狩猎大军,在中江遭到伏击,一万多人只幸存了三千多人。而符纯当时已经过了江,最终在战斗中受了伤,被江东俘虏。
“那个时候,我的军队死了很多人,我们给敌人也造成了很大损失,当时很多士兵很愤怒,要杀死我们。但有一个少年阻止了他们,并让人救了我们,让我们活了下来。”符纯撩起葛袍,能看见他稍显黑的皮肤上,那些伤口流下的痕迹,很多巨大的伤口,还有针线缝合流下的印记。“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少年,就是今天江东的主人。他叫姬云,曾经是一个铁匠的儿子。”
“在开始我和剩下的人都不断的反抗,不回答他们任何问题,也不合作,我们都以为,他们让我们活下来,会折磨我们,或者从我们的身上得到什么,又或者将我们变成奴隶。但事实上,他们并没有这么作。没有将我们分开,也没侮辱和折磨我们。只是让我们做一些简单的工作,但和他们的人待遇没有任何不同,吃穿用度,都没有任何差别,到后来发行粮票和军票,我们也能领取。唯一不同的是,有人看着我们,怕我们做出伤害别人的事情。”
“就这样,生活的时间越长,我们发现,那种所谓的抵抗没有任何意义,和他们生活的久了,就明白了,那位江东君在告诉我们一个道理,我们和他们根本就没有任何不同,而我们入侵江东,却是要伤害这些和我们无冤无仇陌生人。在这些日子里,我的生活改变,也让我看到了许多东西,明白了许多。”
“再后来,我们都不再作那些无聊的反抗了,他们便给了我们更多的自由,甚至不再看着我们了。还给了我们自由选择工作的权利,那些和我来江东的族人,现在在各地工作。就在这湖上,也有好几个在船队里。他们的说法很简单,从战斗结束那一刻起,我们之间的战争就已经结束了,但为了不必要的麻烦,他们要看着我们,而且在江东和越国和解之前,他们不会让我们离开江东。”
符纯说:“后来,我遇到了一位老人,在他的点化下,我明白了很多东西,也看清了自己,于是我便追随着他,皈依了明教。弟,你过去看到的,那个带有着诸多虚衔的人已经不存在了,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心向光明的教徒。我将要作的,是自己想要去作的事情,用我的努力去给人解惑,给人希望,爱和光明,来赎我半身说罚下的罪。”
符鄂沉默,他相信哥哥的话,因为相信,从来就是如此。
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了,这让他庆幸。哥哥的变化,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评价,怎么面对。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感情没有任何改变。哥哥还是哥哥。但他们的世界有了改变,这让自己不知所措。
符鄂低着头说:“你背叛了父亲。”
符纯轻轻得笑了一声,说道:“很早之前,我就渴望背叛他。他让我杀死我喜爱的婢女,我的小狗。让我变得像他一样,最后变成他。你知道,我不喜欢。以前我以为他是对的,因为道理就是那样,而我的背叛会死可耻的想法。但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的想法本事没有问题,那只是我们的规则是错的。”
他接着说:“明书有记载,仓颉的妻子曾经向先知黄帝提起过这个问题,先知黄帝是这样说的:“你的儿女,其实不是你的儿女。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他们借助你来到这世界,却非因你而来,他们在你身旁,却并不属于你。你可以给予他们的是你的爱,却不是你的想法,因为他们有自己的思想。你可以庇护的是他们的身体,却不是他们的灵魂,因为他们的灵魂属于明天,属于你做梦也无法到达的明天,你可以拼尽全力,变得像他们一样,却不要让他们变得和你一样,因为生命不会后退,也不在过去停留。你是弓,儿女是从你那里射出的箭。弓箭手望着未来之路上的箭靶,他用尽力气将你拉开,使他的箭射得又快又远。怀着快乐的心情,在弓箭手的手中弯曲吧,因为他爱一路飞翔的箭,也爱无比稳定的弓。”
这段话就是姬云和苦获所捣鼓出来的中国版本“圣经“《明书》中的内容。在明书中,姬云弱化了上古各种陆离光怪的神话,而最大限度的将这些神人们还原为人,将各种经历赋予给他们,将上古世纪的历史变得更加殷实可信,也通过这些故事,来向人们阐述各种先进的思想。到目前为止,明书所有人还只能看到前两卷,后面的部分还在编纂中。
符鄂停了,好像心灵中被触动了什么,但说不清那是什么:“我不明白。“
符常温和得道:“这天地间宇宙中的一切,都是天帝所创造的,我们也是一样,而我们内心所成长的反叛,也自然是一样。我们之所以会有反抗的情绪和想法,是因为我们已经长大,开始拥有了自己的思绪情感和自我。天帝创造的人都有自我,有自我那么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就如同普天之下,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一样。人注定不同。这是天定的,这本身便是合理的事情。而每一个自我,都有自己的生存发展并拥有拥有自由的权利。我们希望反抗,这就是我们内心本能的力量。是天的意志。那些压抑我们的,自然是错的。父亲和所有人一样,他们在一个错误的规则中迷信它,并延续他,甚至他们都没能认清自己生活在迷雾中,那是一条歧路迷途。
“
符鄂摇摇头:“我听不懂你所说的道理,我希望知道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没有了我们,父亲该怎么办?“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你可以去作你自己想作的事情。至于父亲“符纯思考了一会儿“人总要接受自己的所为带来的结果,但我希望他不会有事。”
他勉强笑一笑,模模符鄂抱着纱布的脑袋:“等你养好了伤,我们去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