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 三六一 欲牵青色上柔枝(四)

作者 : 美味罗宋汤

嘭嘭嘭!

敲门声在夜空传出老远。

吴家家主胆战心惊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颤声道:“这大半夜的,又是什么事啊?”

吴家娘也被惊醒了,道:“快穿了衣服去开门吧!前几日不是还有人砸门不开,坐了个‘违抗满洲’的罪过,全家都被杀了。”

嘭嘭嘭!嘭嘭嘭!

并非只是吴家,整条街坊都响起了暴戾的敲门声。一时间,小儿哭啼,女人尖叫,彻底打破了夜的静谧。

嘭!

门板终于被砸开了。

几个身穿对襟马褂的清兵冲进吴家院,凶神恶煞一般,见门就踹。吴家原本也是有下人的,从满清入关之后就养不起了,只能遣散。如今一家三口,吴氏夫妇住在主屋,儿吴不成住在偏厢,都还没有穿好衣服,便被清兵拉到了天井里,被一排长矛抵着。

吴家当家看到儿老婆都被扯了出来,那些清兵又是来者不善,连忙叫道:“兵爷!我们家是良民啊!真是良民啊!”

从清兵走出一个汉人模样的长官,操着辽东军话喝道:“大军征粮!一人八斗米!你家三口人,该缴二石四斗!快快缴来!”

吴家当家当即眼泪都下来了,哭道:“长官,老爷,我家小门小户,哪里能存得两石米啊?”

两石米是三口之家半年的口粮,这个年景谁家能存这么多米?那些清兵却是不管,只见那长官手一挥,清兵只留下五人看着他们,其他人都冲进了屋里,能拿则拿。不能拿的便乒呤乓啷砸了个稀烂。

吴家三口人天寒地冻跪在院里,又冷又怕又怒,只能抱在一起痛哭。

“别砸了!兵爷!我家粮食都在厨房米缸里呢!真的!”吴家女人哭喊道。

不一时,果然有清兵从厨房里拎了大半袋米出来,大约有三斗上下。那长官冷笑一声:“只有三斗米?连一条命都买不到。”他扬声喝道:“遵领圣旨!凡是不足八斗米者。杀!你们莫要再贪那点小便宜,命丢了可什么都没了!”

他这杀气腾腾的话一出口,几个清兵暴喝一声,长枪指向地上吴家三口。吴家只是哭,哪里能变出粮食来?

……

“啊!”

“娘!你们杀了我吧!不要杀我爹!”

“啊!”

……

隔壁院里传来嘶声裂肺的哭喊声,都是多年的邻居。吴不成当即就认出了隔壁人家的声音。他登时清醒过来,连忙跪地磕头道:“老爷!我家还有银!用银抵能成吧?求满洲老爷放我家一条生路!”

“一两银一斗米。”那军官冷冷道。

太平时节,一两银都能买两石米。就算是崇祯朝米价上涨,大部分时候也就是一两一石的价钱。就这北京城里已经怨声载道,期盼着闯王来了能够过上好日。然而现在,人家拿着刀枪跟你开价。莫不成还能讨价还价?

“有!有!我有!”吴不成连忙抬起头,顶着一脸泥土,道:“就在我屋里床下,有个坛!是我存的工钱。”

在瘟疫爆发之前,吴不成在一家烟火铺里做工,颇受掌柜的赏识,月钱有一两银。在北京也算是小康之家。这些银本来是存着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还是没能存住。

一个清兵很快就提着一个坛出来,往地上一砸。陶土坛顿时粉身碎骨,三个银锭和一把碎银滚落出来。

那军官用脚拨了拨,捡起一个银锭收在腰间,其他的才让清兵收在口袋里,道:“算你们有五两银,折抵五斗米。”

“那一个银锭就是五两……”吴不成失声叫道。

军官飞起一脚,重重踢在吴不成脸上。

吴不成惨叫一声仆倒在地,过了两息方才吐出两颗断牙。满嘴的血。

“军爷饶命!我家还有,还有十两银的棺材本。求老爷开恩。开恩啊!”吴不成他妈抱住儿,连忙道:“就在神龛后面,有个首饰盒。”

一个清兵快步进了主屋,不一时就听到掀倒了神龛的声音。那清兵拿着首饰盒出来。当着军官的面打开,果然躺着两锭五两的银铤。

那军官命人收了,口吻方才缓和了些:“还差八斗,要么给银粮,要么选一个人出来纳命!”

“老爷开恩啊!”这回吴家真是走投无路了,家里是真没有银粮了,只得趴在地上哭。

那军官也没甚耐心,还要赶着去下一家收粮呢。许是因为他自己贪了不少,心情大好,善心大发道:“那个小的且留着吧。”

他身后上前一个清兵,挺着长枪在吴家两个老人身上捅了捅,让他们选一个出来受死。

吴不成扑了上去,抱住枪头,口漏风道:“杀我、杀我!不要杀我爹娘!”

那清兵听得懂汉话,手微微一颤,枪头朝前捅了捅,悄悄使了个眼色,让他让开。

吴不成原本是个多精灵的人,眼下却被吓蒙了,仍旧抱着枪头叫着:“杀我!”

吴氏抱住儿往后拉,自己硬是顶了上来:“杀我!军爷!杀我吧!”

那清兵听到身后长官“嗯”了一声,枪头一收一刺,登时刺入吴氏胸肋,旋即拔出,飙出一蓬鲜血。

吴不成扑到母亲身上,用手去堵那个血窟窿,却顶不住这血汩汩而出。他趴在母亲身上痛苦,却再去看他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气急攻心晕了过去,便又爬过去抱住父亲恸哭不已。

清兵拿了银粮,以及一些铜器、布帛,走到街上将东西往车上一扔,又冲进了下一家。

这家人有两个儿,正当壮年,早就手持木杖等在院里,见清兵冲进来,高举着木杖就冲了上去。只是从未经历战阵的平民哪里是这些清兵的对手,四五支长矛顿时将两个壮年男刺成个血人。

这家的两个老人眼见儿被杀,提着菜刀冲了出来,却一并被杀了。

军官踏着血上前,道:“搜了快走!刚才耽误太多时候了。”

他刚转身,就看到两个头顶发髻的汉人在街上逃跑。身后很快有清兵追了上去,将他们砍死,割了他们的脑袋用长矛高高挑起,沿街高喊道:“胆敢出门者杀!”

……

崇祯十八年正月十三日的这场大屠杀,直到天亮之后方才平息。当日朱慈烺给都人留下买命的银没有被李自成抢走,却被这些满洲人搜刮殆尽。眼看就是青黄不接时节,手里既没银又没粮食,连安葬家人都做不到,该怎么过日?

宋弘业早上出门的时候,只嗅到空气尸臭冲鼻,连忙取了一块熏过的帕掩了口鼻。他如今在朝则为三品显贵,在旗又是摄政王家的包衣,加上会做人,颇有些人缘。所以在收粮令下发之前,他就已经通知了徐惇,也不知道金鳞会是否尽数躲过了这一夜残杀。

“老爷,前头正在冲洗街上的污血,恐怕得等一会了。”管家走到轿边上,惊心报道。

“那就等等,用不了多久的……”宋弘业说着,突然觉得有些鼻酸,闭上了眼睛。

就两年之前,全北京的人都觉得朱家烂透了,都巴不得闯王快些来,换个皇帝过上好日。然而闯王来了,却没给北京人带来什么好日,倒是朱家太走的时候还留了一笔银给百姓买命。

闯王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走的时候还不忘抢一把,显然是不打算再回来了。

接着又来了这些辫兵,开始还说是给大明讨贼来了,后来霸占了内城,如今又造下了这般杀孽。

早知今日,还不如朱家人做皇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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